庞三娘眨眨眼,熙熙什么都好,就是新词儿太多,乍一听不太明白,总是需要消化。

    “放弃部分市场,专盯达官显贵有钱大户,不错。”她缓缓道,抿一小勺酥山:“味道不错。不过你莫要以为贵妇不会嫌价高,上月平康坊新开的波斯毯铺,可是被御史台参了本‘奢靡乱价'。”

    沈知微将案上《童趣仙记》草稿理了理,鎏金铜镇纸压住被穿堂风吹起的页角:“三娘可记得西市那家‘胡姬酒肆'?”她指尖轻点装着酥山青瓷碗上的玉兔,"同样的葡萄酿,他家比别处贵三成,偏就夜夜笙歌——门口挂的‘西域正宗'银牌,可是鸿胪寺少卿亲题。”

    她也抿一勺酥山:“巧儿做酥山是一把好手,我这买人的本事可是一流。不会做酥山的婢子不是好绣娘。”

    庞三娘掩口笑起来:“哈哈哈…”

    “高端市场的消费者对品牌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只要竖立好‘锦童斋’的正统地位,他们会自发排斥仿品、竞品。”沈知微待庞三娘笑够,放下瓷碗道。

    “你既要搞‘专卖店',何不把门槛筑得再高些?”庞三娘下意识抚弄腕间镂空宝花金镯,"贞观年间波斯商人卖猫眼石,必要配上官府鉴定的'火纹笺'——你那些六部玩偶,缺的就是这张‘官凭'。”

    她顿了顿,倾身过来:“只是这'官凭'岂是好拿的?上月京兆尹小妾想在胭脂铺挂‘贵妃同款'幌子,叫御史台参得三个月没敢开门。”她忽压低声音,“除非......”

    窗外忽传来一阵铃铛脆响,打断二人密谈。却是东市杂耍班的拂菻狗翻墙逃了出来,一路狂奔,又忽而停下,蹲在锦童斋檐角啃不知谁掉在地上的半块透花饼。沈知微怕它惊扰店内玩耍的众多孩童,顺手抄起绣绷掷去,惊得那金毛畜生窜上隔壁书肆的幌子。

    庞三娘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她离开‘锦童斋’不过一个时辰,便来了个眉目清秀的年轻画师,名唤吴道子——自然不是画圣本尊,却擅将寻常物事勾勒得妙趣横生。沈知微和他两人对着《童趣仙记》商议至暮色初上,窗外渐渐出现宵禁巡吏开工的身影。

    “吴画师且看,”沈知微蘸着石黛在宣纸上勾出轮廓,“这药杵该藏在云纹里若隐若现,才有趣味。”

    吴道子作画时总爱将鼠须笔别在耳后,此刻正对着青鸾尾羽发愁:“娘子说的‘若隐若现’,莫不是要学‘吴带当风'?”

    沈知微刚要答话,右眼皮突地一跳,她‘嘶’一声以手抚眼,手中鼠须笔有墨滴在嫦娥裙裾上。

    吴道子"哎呀"一声,忙用宣纸吸墨:“娘子今日不宜动笔,您的意思小人已明白,小人这几天就能画出来前两章...”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沈知微揉着突突直跳的右眼皮,索性将画稿一推,“收工!巧儿,把新制的兔绒披风取来,我先回舅父家,你们一会儿差不多时辰就打烊。”说罢,朝吴道子行一礼道:“儿静待吴画师佳音!”

    吴道子也叉手一礼:“必不负沈娘子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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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渐弱,街市行人步履匆匆。

    ‘凤来楼’飘着古楼子特有的胡麻香,跑堂捧着鎏金葵口盘穿梭如蝶,鎏金灯笼照得半条街亮如白昼。沈知微候在朱漆廊柱旁等着打包古楼子带给许灵初,忽听二楼传来玉磬般的笑声。

    抬头望去,但见描金牡丹屏风后转出个华服少女,九树花钗冠映着烛火,金丝编的步摇坠着瑟瑟石。

    “崔侍郎好生难请。”少女将缠臂金叩在阑干上,惊飞檐下栖息的夜鹭,“上月曲江宴说好的《西域风物注疏》,莫不是要等到本宫生辰?”

    沈知微暗道不妙,这分明是撞上贵人们私会。正要退避,却见玄色襕袍的崔怀瑾从阴影中踱出,腰间白玉佩在灯火下泛着冷光:“灵昌公主若急用,明日可遣人去弘文馆取抄本。”

    “谁要冷冰冰的抄本!”公主身体虽斜倚雕栏,那幅石榴裙却曳着阑干,金泥孔雀纹掠过崔怀瑾的袍角,“我要你亲笔批注的那卷!就像...就像给晋阳公主讲解《汉书》那样!”

    楼下传来跑堂一声‘哎呀!’,原是沈知微怀中的古楼子油纸包滑脱。崔怀瑾眸光微动,眼角余光倏地扎过来,正对上沈知微佯装未见的侧颜。

    崔怀瑾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檐角灯笼在他眉宇间投下暖光,却衬得眸色愈发清冷。

    青年郎君广袖轻振,自袖中滑出一卷洒金薛涛笺:"公主可识得此物?"他指尖掠过笺上隐约的莲花水印,"今晨鸿胪寺奏报,吐蕃新贡的玉爪骢已至骊山马场,马鞍褥垫皆需重制纹样——听闻公主上月绘的‘九色鹿衔芝图',正合旧典。"

    灵昌公主眸光倏亮,缠臂金在阑干上叩出清响:“怀瑾哥哥也知道‘九色鹿衔芝图'?可是要用我的画样?"

    “非也。是圣人听闻公主擅绘,特命少府监遣人候在安兴坊公主府——”他忽然压低声音,“据说公主月前刚获准参与宗室事务,应召晚了恐显懈怠......"

    “怎么不早说!”公主提着裙摆旋身便走,石榴裙扫过转角处玉壶春瓶。不一会儿,楼下传来侍女惊呼,原是随驾宫女捧着鎏金匣追得钗横鬓乱,“公主慢些。”

    沈知微正蹑手蹑脚往门口挪,心道这崔侍郎哪里‘命硬’?哪里孤独?这分明好大一朵桃花,被谁看到不好,被自己看到!果然是右眼跳灾。

    慌乱间,那怀中油纸包古楼子终于没被她托住,往地上极速掉落。忽见青石板地上投来道颀长影子,玄色锦靴踏碎了她妄图遁地的绮念。

    “沈娘子这古楼子,”崔怀瑾指尖勾住险些坠地的麻绳,“是要送去许主事府上?”他说话时目光仍望着公主远去的翟车,手上却精准地替她将油纸包重新系紧。

    沈知微盯着他袖口银线暗纹,恨不能化作画中仙娥飞走。

    她假笑,顾左右而言他:"正是... ‘凤来楼’这古楼子近日红火的很,带点给舅父舅母..."

    话还没说完,对面那侍郎大人晴天霹雳来了句:“巧了。我也欲往宣阳坊去,不如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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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的余晖已完全隐去,长安城默默退去颜色。乌檀马车悠悠驶过坊市,缓缓穿行在街巷之中。

    乌檀车厢内却气氛微妙,沈知微再次坐在这马车里,手指轻轻搭在车窗的木框上,心中却还萦绕着些许未散的尴尬。

    方才‘凤来楼’里,灵昌公主对着崔怀瑾那风姿绰约的姿态,目光含笑语声轻柔,每一句都带着试探与暗示,一幕幕让人眼红心热。

    偏偏罪魁祸首本人,仍旧神色自若,玄色襕袍上的银线孔雀纹在暮色里泛着粼光。

    他语气温和,甚至还带着些许漫不经心:“《山海奇服录》里,沈娘子对回纥服饰的见解,倒是比鸿胪寺的《西域图志》更鲜活。”他微微转头,目光落在身旁尬坐着的女郎身上,声音低沉而温和,裹着若有似无的沉水香飘来。

    他倒是转得快,方才那出好戏彷佛根本没发生一般。

    沈知微暗自吸口气,微微一笑:“不过是自小在绣庄长大,耳濡目染罢了。苏州布市繁华,不仅有江南织造的锦绣,还有西域、波斯、高丽等番邦外族的布匹交易。我小时候最喜欢溜去库房,缠着师傅讲各地布料的来历。绣庄里做活计的,不只是女红,还有些远地来的匠人,他们闲暇时总爱讲些家乡的奇闻,年纪小的时候听不懂,长大了才知晓,那些传闻里藏着风土人情。”

    她语调轻快,似乎是真的被回忆勾起了几分兴致,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小时候的趣事。

    “我还记得,有一次跟着一位波斯商人后面转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带来的绣线,那颜色和质地,我从未见过。结果不小心被他发现了,我还以为要被责骂,没想到他非但没有生气,还赠了我一小捆银蓝色的丝线。那丝线我一直珍藏着,直到学成之后,才把它绣进了一幅屏风里。”

    崔怀瑾静静听着,眸中隐有微澜。

    她的幼年历经辗转,遭遇诸多变故,按理来说,心中多少会有些对命运的怨怼。可从她的讲述中,却丝毫听不出抱怨,反而满是那些充满趣味的回忆。

    马车缓缓驶过波斯邸,街边胡商的叫卖声裹挟着乳香的气息,透过车窗传了进来。“听闻苏州‘锦云庄’的锁绣技法独步江南......” 崔怀瑾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对沈知微的回应。

    他查过自己的身世!沈知微倏然抬头,对上崔怀瑾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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