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对面此人,是在‘青纹锦’第一眼看见她时就知对方要做什么的人,如何会不清楚打交道之人的底细?恐怕是这些日子来过得比较顺遂,让她忽视了长安城的静水流深。

    “锁绣讲究针脚藏头。”沈知微的耳坠上,一只小巧的玉兔随着马车的晃动轻轻摇曳,她抬手比划,认真地解释,“就像侍郎腰间银鱼袋的蹙金绣 —— 您看这鱼鳞纹,每一针都要压住前针的三分之一。”

    说到这里,她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俏皮,“当年学这个的时候,不知扎破了多少回手指。”

    暮色温柔,在她眉眼间流转,睫羽尖投下细碎光影。

    崔怀瑾注意到她腕间戴的不是寻常玉镯,而是串西域琉璃珠,并不昂贵,但是色彩却和她发间配饰相得益彰,与胸前飘逸的系带上那团窠纹暗合。

    他从未在沈知微身上看到过太过贵重的饰物,但她却总能捕捉到最和谐的搭配,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对美的敏锐感知。好比今日这般异域风情大胆柔和,比礼部那帮老学究拟的‘胡汉交融’策论鲜活百倍。

    “沈娘子倒会苦中作乐。”

    “您看这西市胡商。”沈知微指向轿外正与屠夫比划的粟特人,“卖香料的能用长安话唱‘采莲曲',卖胡饼的会写波斯数字——”她转头展颜一笑,“既然长安容得下万国商旅,我如何记不住几件趣事?”

    崔怀瑾安静看向沈知微,看她温和的眉眼,却飞扬的神情。

    她坦然自若,面对他的探究亦无半分回避。

    他的手无意识探进香囊,摸上刻着双螺髻的杏核,摩挲片刻,笑道“听沈娘子这般说,倒让人向往起苏州来了。”

    沈知微挑眉:“崔侍郎若真想去,来年春日江南烟雨正好,各个绣庄里的新布会齐聚,倒是个好时机。”

    马车随街角的转弯一晃,崔怀瑾顺势按住车壁,道:“听起来不错。”

    他忽而想起一事,微微一顿,道:“对了,关于‘礼部监制’标识授权给‘锦童斋’一事——”

    话没说完,忽闻马蹄声疾如骤雨,须臾之间阿论喘着气扒住车窗:“郎君快回宫!圣人在紫宸殿气得摔了青玉镇纸......”

    沈知微微微扩大的瞳孔,又迅速缩了回去。心中暗自腹诽,圣人这气生得可真不是时候,很耽误‘锦童斋’的事儿啊。崔侍郎,你倒是想说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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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紫宸殿内,金猊炉吐出的瑞脑香也无法驱散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息。年轻的皇帝揉着眉心,看案头奏章堆得比兴庆宫假山还高——户部哭穷的折子压着兵部催粮的急报,礼部‘丝路珍物大展’的预算单正被程相紧紧攥在手里。

    皇帝的提议不过是想让工部趁着建造‘丝路珍物大展’兴土木,也把内宫一并修修,遥想最后一次修缮还是武后时期,如今早已到了该重新维护的时候。

    “陛下明鉴!”章相将象牙笏板叩得梆梆响,“去岁安西军费超支三成,今春若再修内宫......"

    “修个展棚能费多少银钱?”程相甩开孔雀翎大氅,“倒是章相门生去年在江南东道修堤,那账目混乱,算不清的数目够修三座望仙台,够给安西军添三万副明光铠!”

    “程相倒是替兵部操碎了心!”章相并不看对方,只淡声开口:“怎不见您把新得的于阗玉带钩熔了铸箭镞?”

    崔怀瑾踏着这鸡飞狗跳进殿,目光扫过章相腕间沉香木珠——那分明是岭南道今春出名的稀品‘伽南香十八子’,此刻竟已盘出包浆。程相腰间玉带钩更妙,于阗青玉雕的万字宝纹,与鸿胪寺上月的贡品图样如出一辙。

    “若安来得正好。”圣人的声音适时响起,抬手止住二相争吵,语气里透着几分倦意。

    程相与章相的争执被打断,二人转头望向崔怀瑾,目光各自蕴藏深意。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更漏声,崔怀瑾余光瞥见程相攥紧的笏板泛出青白,章相的沉香珠串停留在掌心里。

    他微微一顿,随即上前一步,行礼道:“臣叩见陛下。”

    圣人揉了揉眉心,抬手示意二人退下:“朕乏了,此事待日后再议。程卿、章卿且回吧。”

    程相与章相皆不甘心,想再争辩几句,却见圣人神色淡淡,显然已无意再听,二人只得按捺心思,拱手告退。程相临出门前广袖重重一拂,带起的风掀动了廊下悬挂的布幔。章相紧随其后,皂靴踏上青砖时碾碎了片枯槐叶,那叶脉断裂声在寂静殿中格外清晰。

    很快,二人身影没入暮色。

    殿门缓缓阖上,殿中顿时安静了许多,唯有金猊炉吐出的瑞脑香袅袅浮动,弥漫在整个大殿之中,缠绕着垂挂的九枝连珠灯。

    “若安可知这炉中香料的典故?”圣人忽然屈指轻叩鎏金炉盖,“去岁南诏进贡的伽罗香,程相说要入太医署,章相说要拨给鸿胪寺——”他指尖掠过炉身浮雕的飞天纹样,“最后还是少府监聪明,掺了安息茴香制成御香。”

    圣人按着额角,缓缓道:“党争。朕不过想修葺几处漏雨的宫室,竟也能吵出这许多事端,倒像是动了谁的命根子。”

    崔怀瑾微垂着眼,不置可否。

    “程相执掌吏部多年,章相身居中枢,二人门生故吏遍布各地。”圣人语气中透着几分无奈,“朕总想着让他们彼此制衡,可久了,朕竟也有些倦了。”

    崔怀瑾静静地聆听。皇帝正值盛年,在残酷的储位之争中杀出一条血路,脱颖而出,登基为帝。他对自己的判断向来充满自信,偶尔流露出一些情绪,也只是想找人倾诉一下,抱怨几句,并不需要旁人来评判是非对错。

    “罢了,”圣人挥了挥袖,换了个话题,“春闱在即,朕要的不是程、章两家的门生故吏。”他转身时,腰间蹀躞带上金玉碰倒了茶盏,水渍浸染了最上面一份《安西军费奏报》。崔怀瑾望着奏章边缘洇开的茶渍,墨迹未干的‘拔野古部’四字被浸糊,倒似预示着西疆局势。

    “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交由礼部主考。若安,春闱一事,由你‘知贡举’吧。”

    崔怀瑾闻言,心头微震。

    “知贡举”乃是春闱主考官,执掌录取之权,虽名义上为礼部主持,但实际上往往由朝廷重臣担任,权责极重,稍有不慎,便会惹来无数风波。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俯身,郑重道:“臣领旨。臣必当恪守《永徽律疏》,以才取士。”

    金猊炉的香气愈发氤氲,紫宸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圣人看着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朕知你不会推辞。”他忽然倾身向前,“春闱的墨卷,朕要看到真正的‘野无遗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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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瀚书肆的檀香混着新裁竹纸的清气,沈知微指尖拂过《童趣仙记》最后一卷的蝴蝶装书脊。老掌柜前些日子才悄悄透了口风,说‘六一先生’会在今早派人来交稿。

    只是,这位‘六一先生’至今神龙见首不见尾,连老掌柜都没能见着真容,沈知微心知今日能否成事,全凭自己机敏应对。忽然听得门外铜铃轻响。老掌柜忙冲她使眼色,但见个梳双丫髻的碧衫婢女抱着青布包袱进来,她眉眼澄澈,发间银梳竟雕着卷草纹——与书中玉兔捣药图的云纹如出一辙。

    沈知微瞧准时机,假意起身取书,恰好撞上那丫鬟。

    “哎呀——”沈知微手中书册险些掉落,稳住身形后,忙不迭道歉:“不小心冲撞了娘子,实在抱歉。”

    那丫鬟微微一怔,随即淡然摇头:“无妨。”

    她声音极清澈,带着书卷气,言辞间不见卑微,倒有种与生俱来的自信。沈知微眸光微动,心里暗自揣度。

    “劳烦掌柜的,这是新誊的稿本。”婢女声音清越如檐角风铃,“这卷‘广寒宴’章回需用靛蓝封面,配月白签条。”

    掌柜接过稿本,又拿过一份账目清单递交给这婢女,笑吟吟道:“这是上一部的账簿,劳烦姑娘转交先生核对。”

    那丫鬟点头,随即道:“掌柜的辛苦,掌柜的做事审慎稳妥,必是无误的,稿费依旧存账上即可。”

    她言语简洁干练,带着几分老练,丝毫不似寻常丫鬟。沈知微心下一动,随口问道:“姑娘送的是哪本书的稿子?”

    “《童趣仙记》。”

    “这本书写得真好,我也是忠实读者。”沈知微笑眯眯地看向她,“不知姑娘可否引荐六一先生,我有意与他商议些合作事宜。”

    那丫鬟明显顿了一下,目光微闪,旋即淡淡道:“六一先生不喜见外客。”

    “这样啊……”沈知微故作遗憾,“在下乃崇仁坊‘锦童斋’的东家,想和六一先生商量刊印绘本的专权。”

    那丫鬟似乎毫不意外,语气仍是淡淡的:“六一先生素来不涉商事。”语气里带着几分自矜,“先生之书,重在趣味,非为利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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