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押着泼皮们转过街角时,檐角铜铃恰被风吹得急响。崔怀瑾的深绯官袍在斜阳里泛着流霞般的光泽,惊得围观人群里的小娘子们面红耳赤纷纷以扇掩面,羞怯却又忍不住透过扇沿偷偷打量这位传说中孤高和寡却又惊才绝艳的青年高官。

    “沈娘子可否移步礼部?”崔怀瑾广袖轻振,“有番邦礼品亟待修补,请沈娘子给些建议。”

    坊市间霎时炸开窃语。卖胡饼的粟特人捅了捅邻摊:“瞧瞧!礼部银鱼袋都来请人,某早说这铺子有来头!”卖竹篮的娘子揪着帕子酸道:“怪道能拿到司衣房料子...”

    沈知微福身应诺时,瞥见庞三娘和郑文秀笑望着她。刚要上前与二人道别,却被庞三娘推着背往马车方向送:“快去快去,莫耽误府衙的正事!”镂空宝花镯在腕间晃得欢快。

    郑文秀却只定在原地微笑不语。

    马车辘辘行过崇仁坊,乌檀车壁将市井喧嚣隔成朦胧的背景。沈知微腕上被瓷片划破的伤口隐痛难以忽视,只仓促间也无处可医,她垂眸不语,暗自盘算着司衣房回来要绕道去孙记药铺。

    崔怀瑾忽从案几暗格取出青瓷药罐,罐身描着太医署特有的朱色云纹:“沈娘子可知,永徽年间太医署改良的紫云膏要配三蒸酒?”

    沈知微欲要接过药罐,“崔大人,嘶…”话音未落,白玉般的手腕被他突然扣住,腕间一凉,沈知微才惊觉那划痕比自己想象的要深不少。

    崔怀瑾指尖蘸着药膏,沿着寸许长的伤口细细涂抹,他袖间沉水香混着药草清苦,垂眸上药的模样活像在誊写御前奏疏,连呼吸都屏得很轻,睫毛颤动的幅度也整齐划一。

    “原来紫云膏是这个味道。”沈知微为缓解微妙气氛,故意凑近嗅了嗅,“加了辽东崖柏与西域乳香?这房子若配着茉莉花露,改日可以试着调制护肤膏子…”些许抬头间,忽然心中一紧,惊觉二人鼻尖不过半寸之距。

    “十日内不许碰水。”崔怀瑾将药瓶盖好,放在沈知微面前,“收好吧。”车帘忽被秋风吹起,漏进一缕斜阳正照在他耳后,那抹薄红倒比绯色官袍还要艳上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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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衣房内灯火煌煌,回纥国服悬在紫檀架上宛若展翅苍鹰,玄色织金锦缎胸前的团龙纹倒是补绣得像模像样。刘郎中却盯着那国服愁眉苦脸,眉间拧了个死硬的疙瘩:“明明纹样分毫不差,可穿上后却展臂不利...”

    转身忽见崔侍郎协着一女郎走了进来,慌忙上前行礼。

    沈知微也对着这郎中一福,随即走到国服前贴近细看,金线在火光下流转异彩。片刻后她道:“问题出在经纬打板。”沈知微指尖掠过龙目处的捻金线,“草原人身形雄健,司衣房却按长安襕袍的平裁法修补——”突然转身抽出画纸,“取柞木来!照我画的尺寸制个人台!”

    满室哗然。人台?何为人台?小吏们盯着图纸上曲尺标着的‘3.5寸’字样,活像见了波斯商队带来的自鸣钟。

    主事们盯着图纸上标满阿拉伯数字的曲尺数据,恍如瞻仰天书。崔怀瑾却已命人去找木料:“按沈娘子说的办,”转眼见仍呆若木鸡的一票官员,轻笑道:“误了时辰今夜都宿在廨署。”

    暮鼓响过三巡,崔怀瑾倚着紫檀柜看她指挥匠人凿木台,忽想起曾几何时见得锦绣文章——这般灵气确实不该困在后宅里。忽而自嘲一笑,自己在想什么?

    沈知微终于将最后一道襕边固定在人台上。月光透过格窗洒在国服金线上,团龙纹随着人台曲线起伏,竟似要破空而去。

    果然,那穿在人台上的国服哪里都好,就缝补处连着腋下不甚熨帖。大家就着烛火,端详半晌,沈知微以手轻沿褶皱轻抚一路下滑,“把这条省道拆了,”她忽然开口。

    “省道?”司衣房诸人又面面相觑。今日太炸裂了,所有概念都闻所未闻。听闻这沈娘子是许主事的外甥女,平日里没觉得许谦那榆木嘎达对服饰懂得一星半点。

    有个站在边上的司衣工见沈知微朝他看来,当着那许多官员甚至还有侍郎的面实在紧张,无奈中举起剪刀,哆哆嗦嗦问:“小的,小的愚钝,不知道裁哪儿,请沈娘子示下。”

    沈知微忍笑接过剪刀,贴着皂色深衣游走如鱼:“所谓省道,是通过把布料固定在人台上后再进行剪裁这门技艺中的一个概念。”沈知微对瞪大眼睛众人道,“它主要通过折叠面料来去除多余布料的结构线,从而塑造出合体的造型。”技艺对手艺人是无比重要的,有那机灵的立刻拿出纸笔开始记录。

    沈知微教得并无保留,司衣房诸人虽然对她的一些词汇有些生疏,但大体意思却在她的表述中明白了七七八八。“这件礼服,在修补的过程中已经使得这条隐藏的省道宽度不再合适草原人雄健的身形,需要进行调整,但传统平裁却发现不了这个问题。”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哎呀”一声——原是偷师的小学徒看得入神,手中熨斗险些烧了另一个学徒的幞头。

    崔怀瑾倚在门边,看着那抹茜色身影在烛火中辗转腾挪。

    沈知微讲解时的眸子亮得惊人,鬓角碎发被汗水黏在瓷白颈侧。他忽然想起去岁上元节夜里,在曲江池畔望向暗黑的天空,那最亮眼的星星就是这般夺目。

    “大人们且看,”沈知微忽然转身,指尖在人台肩线处轻叩,“此处收进三分,袖笼放出半寸...” 抬眸却撞进年轻侍郎未来得及收敛的目光,那素日清冷的眸里竟漾着温泉水似的内敛柔波。

    更鼓声里,被暗针固定好的国服终是流光溢彩,剩下的便是按照最新的打板进行修改。

    平日里对沈知微甚是亲切的那位老司衣官捧着袍袖老泪纵横:“老朽在司衣房四十载,竟不知布料能这般听话...”看着感慨万千的司衣官,刘郎中忽想起什么,揪着崔怀瑾袖口急道:“侍郎千万莫将此法外传!若是教尚服局学了去...”

    “刘大人多虑了,”崔怀瑾拂开他沾满金粉的手,“沈娘子这手绝活...”他望着正在收拾针线的身影,喉结轻轻滚动,“普天之下,决不能外传。”言罢,他环视司衣房众人,大家纷纷心领神会,叉手道:“是!”

    沈知微对崔怀瑾一笑,又调转目光对众人轻言细语,回纥国服虽被暗针固定好,但如何缝合也很关键。出于谨慎,建议他们先仿作一版破损的仿版,确定最佳缝补法后,再在国服上动手。

    又回答了些许来自司衣工的问题,交待好所有事情,天已黑透,坊门早已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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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辘辘,碾过夜色沉沉的青石砖路,车轮声在寂静长街中悠悠回荡。沈知微手中捧着崔怀瑾递来的小手炉,温意自掌心氤氲而上,渐次暖透指尖。忽又一阵冷风掀动车帘,夜寒如水,猝然袭来,令她微微一颤,忙不迭地向暖意里缩了缩。

    崔怀瑾见状,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随即取起搁在一旁的狐裘大氅,轻轻覆在她肩上,领口的沉水香混着男子的气息,酿出些蛊惑人心的暖。沈知微局促,欲抬手推却,却被他稳稳按住。那掌心的力道不重,却透着一分不容置喙,让人无从抗拒。

    “娘子这‘立体裁剪'之法,”崔怀瑾又递过温着的杏酪,“可是从粟特商人处学的?”

    “是从胡旋舞衣得的灵感。”沈知微就着杯沿抿了口,“去岁在平康坊见胡姬更衣,发现她们的舞裙要套在人形木架上缝制...”忽觉失言,耳尖倏地红透。

    崔怀瑾轻笑一声:“沈娘子,涉猎广泛。”他透过晃动的车帘,望见沈知微脸庞愈发红润,便转而道:“‘礼部唯一监制店铺’的批文,明日便会送到‘锦童斋’。”

    ‘唯一’!沈知微瞳孔瞬间放大,巨大的喜悦充斥上来,眸中刹那映出星河璀璨。

    崔怀瑾见她如此高兴,唇角也微微扬起,只夜色黑暗,不易察觉。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身侧银鱼袋何时缠在沈知微的禁步上,珊瑚珠子随马车摇晃,在彼此衣袂间叩出细碎清音。

    “春闱,由我知贡举。”他忽然开口:“明日便要去江南道,约莫两月方归。”眼见转过街角便要至许宅门前,他忽然将个鎏金牌塞进她手中:“春闱与丝路大展接踵而至,江南道驿站快马日夜兼程五日可达。沈娘子若遇难处...”

    “找李郎中还是刘郎中?”沈知微朝崔怀瑾笑望去,目光中闪着似珠似贝的光华,崔怀瑾只觉得朗润中无尽的甜美。

    马车恰在此时碾过青石缝,一个轻颤,惊得她指间鎏金牌滑落,发出清脆一响。沈知微忙俯身去拾,衣袖拂过他袍角,鼻尖萦绕上侍郎袖间淡淡的沉水香。那香气隐约悠长,带着长安夜露的清气,掺上她发间隐隐浮动的苏合香,温热与冷意交织,在这狭小的马车内竟酿出几分醉意。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只剩下心跳声与外头更夫遥远的梆子声相互应和。

    就在她指尖触到鎏金牌的一瞬,他低沉的嗓音擦过耳畔:

    “都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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