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事,关于《童趣仙记》的批量生产 .." 沈知微对庞三娘道,然则话音未落 ,前堂忽传来吴道子中气十足的声音。

    但见他举着未干的《童趣仙记》草稿冲进来,袍角沾满石绿颜料:“妙极!这玉虚宫炼丹图,老夫把那只偷吃仙丹的猧子改了改,东家看这毛色!”说到此处,惊见庞三娘也端坐榻上看着自己笑而不语。一个激灵,收了嗓音,恭敬道:“啊,娘子也在呐。”

    庞三娘用帕子轻拭唇角,凑近细看,笑:“吴公这猧子画得精妙。关于批量临摹...”她转头对沈知微道:“我家下现有三位画徒,虽比不得吴公画得神韵,临摹还是能的。”

    沈知微会意,想一想又道:“长安刻坊多在务本坊,听闻赵氏千佛院最擅雕版。只是这绘本笔触细密......”

    “所以咱们双管齐下。”庞三娘用手指向胡凳方向,示意吴道子不必站规矩,坐下说话,“先让吴公带着画徒手绘五十套绘本试卖,同时遣人去刻坊询价。若这绘本真能卖出量,熙熙你再转雕版不迟。”

    大家商议完毕,庞三娘起身告辞,沈知微留她一起进了暮食再走,她摆摆手:“我不与熙熙客气,然则今日出来已久,家下实还有一摊事情要顾,改日必来和熙熙好好吃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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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鼓声催得急,许宅门前的褪色灯笼在秋风里打转,映着门楣上斑驳的‘许宅’木匾。

    见沈知微推开侧门,家中老仆忙从门房出来,“娘子仔细门槛。”他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忽听得东厢传来舅母张氏压低的嗓音:“老爷,实在是不备出点像样的嫁妆便高攀不起高门,那‘锦童斋’...”

    话音被瓷盏重重搁下的脆响截断。

    沈知微故意将环佩走得叮当响,张氏已端着青瓷碗迎出来,鬓间银簪缀着的流苏纹丝不乱:“熙熙回来了,今日铺子里可顺利?”她目光扫过沈知微裙畔烤银蓝压襟 ,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

    晚膳已摆在穿堂,银白的烛光摇曳,桌面上满是丰盛的菜肴。

    豚肉羹散发着香气扑鼻,几片葱花在汤面上轻轻漂浮。旁边是一盘五香炙烤的牛舌,表皮微焦,切开后透出粉嫩的肉质。几道大盘子里,肥美的鲤鱼、香草炖鸭依次排开,每一道菜都被处理得色泽鲜亮,油光闪闪。另外还有一大盘甜点,其上洒了点点金黄的桂花。

    “熙熙辛苦,多吃一点。”张氏殷勤招呼,将沈知微青瓷碗里的炙羊肉堆成小山。这等奇怪的态度,连许灵初都呆楞盯她母亲几息,惹得张氏对许灵初嗔到:“呆看什么,你也多吃。”说着挑了几片一看就最为鲜嫩的牛舌和鸭肉放到女儿碗中。

    然后她又继续扭头对沈知微道:“听闻你那‘进士'偶卖得甚是红火,舅母想着...”

    沈知微夹羊肉的银箸微微一顿,瞥见舅父许谦凝眉扒饭,将青瓷碗里的粳米数出个八卦阵。

    沈知微舀了勺莼菜羹,碧玉匙碰着碗沿叮咚作响,“可是舅母有什么教诲?直说无妨。”

    张氏绢帕掩唇的笑声惊飞檐下栖燕:“熙熙果真聪慧!舅母想着你在外抛头露面总归辛苦,且生意大了难免不周全,听说你雇了几个黄毛丫头,这如何上得了台面。不如将最挣钱的营生交予自家人...”

    她忽从袖中抖出卷泛黄账本,“我想着你这生意,最关键的莫过于六部玩偶,什么乱了都不能乱了根本。不如让舅母来替你把关这一部分生意,舅母见过的事比你吃过的粟米都多,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段不能叫你吃亏了去。”

    说到此处,她观察了观察沈知微的神情,见她面色平静,又接着说下去。

    “舅母也不是不出钱,”她激动起来,已是放下手中碗筷拿出怀中一小帐册道:“我那里有五十两体己,全当入股,都给你投到六部玩偶上。”

    “咳!”许谦突然被莼菜羹呛住,涨红着脸指向案头青瓷水杯。

    听着母亲话目瞪口呆的许灵初慌忙回过神,给他父亲倒了水。许谦喝了水又止不住咳嗽半晌,拍着桌子道:“食不言!食不言!规矩都被狗吃了?”

    张氏只淡淡瞥他一眼:“我是用完了的,老爷你慢慢来。”只甩出那么一句,又对沈知微笑道:“我身边的邹氏你是知晓的,经年的老人,做事最是稳妥,也一并派去‘锦童斋’,你可随意指令她,不需局限于六部玩偶的活计,她的工钱也我来补贴,并不要占用‘锦童斋’的成本,我只要每年分……”

    “舅母厚爱,只是...”沈知微将银箸横搁在莲纹碗上,与青瓷相击发出清越声响。她打断张氏的算盘,缓声说道:“礼部崔侍郎特意交代过,六部玩偶须得‘监制合作',股东名录要呈报礼部司衣房备案。”

    她忽然转向许谦嫣然一笑:“可惜侍郎大人去江南道办差了,不然同在礼部为官,舅母如若不信,很是可以请舅父去向崔大人求证一番。”

    说到此处,她看向自己的舅父,虽然还在笑着,但目光却已微凉。

    许谦心中一震,侍郎大人去办差,去何处办差,这开铺子的外甥女如何知晓的?心中计较还没转开,又听沈知微道:“哦,不过若舅父去向礼部司郎中刘清大人求证也是一样的,他也知道此事。舅父身在礼部为官,应当知晓其中利害?”

    许谦一听,心道正好。张氏牛心左性,自己千劝万劝她勿要觊觎外甥女的生意,然则是怎么说也说不通。他也不能当真休了这妇人。现下外甥女说到此处,管她是否真和那几位大人有什么说道,还是扯虎皮做大旗,正是吓唬无知妇人的好理由。

    他瞥见妻子飘飞的眼风,将手中调羹‘当啷’扔入莼菜羹,蹙起浓眉道:“没错。崔侍郎出行前确曾提及...股东若有差池,是要连坐的...”

    “连坐?”张氏拧扯绢帕,“不过是些布偶娃娃——”

    “舅母有所不知,”沈知微执起勺子,慢条斯理拨弄着碗里清汤,“上月京兆府刚查抄了仿制吏部考功司玩偶的作坊,主犯现在还关在衙门里。”她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不仅仅是盗用官纹,那玩偶腰带纹样错用了五品绯鱼袋...舅母的经年老人,可识得这九十四种不同的暗纹及女红之法?”

    张氏指尖一颤,账本啪嗒掉在案上。

    有风刮过,从隔窗里渗进冷意,张氏鬓间流苏终于乱了阵脚。她突然抓起青瓷酒壶斟满三勒浆:“既如此,那动物偶总不需礼部过问吧?舅母替你管着这摊子,你腾出手做大事...”

    “舅母当真要接这烫手山芋?”沈知微从袖中掏出卷泛着沉香的账册,“上月光是给波斯商会备玩偶,他们转身不要了,就赔了五百贯——”她朝张氏笑笑,“非说我们绣得卷毛,犯了他们什么...哦对,狮神阿契美尼德的忌讳。"

    许灵初突然想起什么,道:“可是那天去‘锦童斋’,看到阿锦她们在做得卷毛猧子?”

    “正是呢,”沈知微愁眉轻蹙,“这是长安贵女的新宠,说是宫中传出,谁知胡商见了直嚷‘狮神降罪',硬要我们赔双倍定金。”她忽然笑盈盈望向张氏:“若舅母能镇住这些番邦蛮商...”

    张氏盯着满桌珍馐,忽然心中泛起疼痛,脸色比莼菜羹还青碧三分。这豚肉,这牛舌,这鲤鱼…足以吃上十来日!

    “这...这...”张氏霍然起身,“我突然想起灶上还煨着汤!”锦缎裙裾扫翻了桌下三勒浆也顾不得,眨眼便消失在回廊拐角。

    许谦长舒口气,终于又拾起著,嘴里絮絮念叨:“没规矩!没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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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泪堆成红珊瑚时,沈知微终于掩上自己的房门。

    褪色的青罗帐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樟木箱上的鎏金缠枝纹晃了晃沈知微的眼。恍惚间又见苏州老宅,那时,阿娘总爱把首饰放在这箱笼里。

    “熙熙记着,”母亲咳着血丝仍挺直脊背,葱指拂过她脸庞时,苏州四月雨正敲着瓦当,“你外祖家恐怕少不得被连累,你最终得靠这些体己...”话音被窗外的马蹄声碾碎,沈知微记得那夜锦云庄成百上千架织机俱焚,火光里母亲将钥匙塞进她中衣暗袋,金丝牡丹纹的衣料烫得心口发疼。

    “去长安找你舅父。”母亲最后握着她手时,腕间虾须镯陷进皮肉里,“记得和你舅母相处时多沉下性子,总归是...”未尽的话混着血沫咽在喉间,那支孔雀簪的尾羽扫过她脸颊。

    窗外隐隐传来张氏训斥婢女摔了邢窑碗的声响,打断了沈知微的回忆。她微微抿唇,舅母这气儿是相当不顺啊。

    她就着烛光拿出‘锦童斋’账簿,轻笑出声。原来卷毛猧子玩偶早已被宫中随侍截胡,波斯商人改定的草原雄鹰也已确定,她那妆匣里躺着的瑟瑟珠,正是波斯人表达歉意的‘小玩意’。

    夜风送来东厢摔瓷器的脆响,沈知微想起初来许宅那日,舅母摸着她发间素银簪点头,转眼把阿娘留下的累丝嵌宝璎珞圈锁进祠堂,说是"替熙熙供奉先人"。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不会对‘锦童斋’善罢甘休。

    沈知微突然起身从随身小袋里掏出《锦童事宜录》,在记事录最后一行写下:想办法搬出许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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