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华采坊

    晨光漫过华采坊的琉璃窗棂时,沈知微正对着与寿王妃身型一摸一样的素绢人台发怔。

    庞三娘昨日差人让阿锦转达,人台已做好,让沈知微得空来看看。于是今日一早,沈知微‘锦童斋’铺门未进,听了消息就赶紧来到了‘华采坊’。

    “熙熙且看这人台可还使得?”庞三娘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葱白指尖撩开泥金帐幔。

    但见那檀木架支起的素绢人台盈盈而立,肩线斜削如终南山脊,腰身掐得比西市最时兴的胡瓶还妙,连脖颈微仰的弧度都与王妃赴宴时的姿态别无二致。

    沈知微绕着人台转了三圈,忽然‘噗嗤’笑出声:“三娘莫不是偷瞧了王妃更衣?连这腰身掐的..."她指尖虚点人台束腰处,“都与那日王妃嗔怪蹀躞带太紧时的模样分毫不差。”

    “休要浑说!”庞三娘笑骂着掷来手边架上的软尺,腕间九转金丝镯叮咚作响,“我特意请教了王妃身边的宋嬷嬷,她可是王妃的乳嬷嬷。”说着突然压低声音,眉眼间浮起狡黠,“嬷嬷说王妃最喜那鸦青暗纹缎。”

    沈知微会心一笑,从五匹绝世锦缎上一一细看过去。

    “用这两匹料子!” 她轻轻拂过月白团窠的纱质表面,月白色的罗纹上,孔雀图案若隐若现,仿佛在月光下轻盈飞舞,散发着优雅。

    接着,她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向旁边那匹鸦青暗纹缎。那看似朴素的纹理如夜幕铺展,在灯烛转至某个角度时,宝蓝星辉竟凝成条银河,恰似《西域图志》里描绘的碎叶城夏夜,带着几分神秘。

    “这冰丝……”沈知微拈起缎角再三细看,“莫不是扬州那边据说失传已久的‘星尘纱’技法?”

    “正是!”庞三娘也细细抚摸锦缎,与沈知微并肩而立。

    “行走时星河流转,静立时月华倾泻。”沈知微喃喃自语,她忽将两匹异帛交叠,冰丝星子与孔雀翎羽竟在重叠处幻化出由靛蓝到纱白的过渡色。

    “我欲将这缎布巧妙地运用在裙摆的最上端,随着裙摆的摆动,恍若夜空中的繁星。而孔雀罗放于下层,采取不对称剪裁,这样行走间会形成星空下孔雀仰望天际的视觉效果。”

    庞三娘闻言眼睛发亮,顺手从多宝阁取出笔墨欲绘草图。狼毫与鎏金量尺交汇间,忽又蹙眉:“只是这孔雀罗薄如蝉翼,若要做出星云与雀羽交辉的层叠效果...”

    “用三重叠纱法。”沈知微抖开月白轻罗,指尖在纱料上虚划,“裙子下摆处,每层间隔半寸缀上米珠,走动时珠光流转,可不就像孔雀踱步时翎毛开合?”

    说着从荷包里摸出个小布包,展开是各色米珠:“这是泉州港新传来的货,比市面上的小三分,大小正合适。当然这个不够精贵,再选品质上乘的,正合用在薄纱上。”

    话音未落,不知那里飘来一阵馎饦香气,一闻还是加了茱萸的。

    沈知微突然捂住咕咕作响的肚子:“三娘行行好,赏块糕给儿垫垫?儿可连朝食都没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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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时·锦童斋后院

    阿锦捧着樱桃毕罗冲进账房时,沈知微正用刚从吐蕃人手上买来的竹笔挑“玩偶生产外包合同”里的‘陷阱’条款。

    ‘阴雨天气顺延工期,’她在桑皮纸上画叉,“长安春月里十天有八天飘雨,他们倒会打算盘!”

    竹笔突然分叉,在纸上拖出条墨痕。沈知微对着笔尖呵口气,又试了试,还是不行,叹息道:“这硬笔技术不行啊,哎!阿锦记着,下回先验货再付钱。”

    “娘子英明!”阿锦狗腿地递上毕罗,“那波斯商会订的五百个骆驼玩偶...”

    “用你的人情,请你阿兄帮忙质检这批货。”沈知微咬了口毕罗含糊道,“他礼部待得久,很清楚那番邦骆驼耳朵该翘几分——上回有个粟特娘子不是说,耳朵垂着的都是病骆驼?莫要落下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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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时·司衣坊

    沈知微指尖轻轻划过那件玄色回纥国服上的团龙纹,金线在明亮的阳光下闪烁生辉。

    忽然,她捏断了半根缠着孔雀翎的绣线——那龙爪上的鳞片竟然采用了江南的锁子甲绣法,硬生生地把龙爪绣得像鹰爪,甚至带了几分鸡爪的模样。

    “诸位郎君好巧思。”她拎起袍服对着光,“这国服若是送到回纥,可汗怕要以为国服在我大唐放了些时日,把龙王爷养成家禽了。"

    话音一落,司衣坊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十来个绣郎憋得脖颈通红。最年轻的学徒阿椿攥着劈线刀小声嘀咕:“按《舆服志》所记,确实该用蹙金法,不过那是古法,我们觉得过于苍勇,好似不够雅相。”

    “所以你们就改得‘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长安当窝鲁朵”?”沈知微气笑。

    恰逢此时,礼部司郎中刘清带着老司衣官议事回来,进门间听到这句话。

    !!!刘清转头看一眼司衣官,老司衣官心中一紧,不知发生了何事?为何有小娘子铿锵的声音。

    给了上官一个“我也不知道啥情况”的眼神,刘清捋须却道一句:“这句诗有意思。”不过待他迈步入内,看到国服上‘文雅’的龙爪时,也是愣怔无语了半晌,好一个照虎画猫。

    老司衣官差点没当场吐血,指着一群司衣绣郎语无伦次:“你们、你们…”连骂三声“朽木”后,忽然抄起绣绷要砸人。

    沈知微眼疾手快拦下,用银剪尖挑起半片铁鳞:“老大人倒也不必动怒,他们将之前一直处理不好的省道倒是修补得细腻,想必是把这份细腻使大了劲儿。”

    她转身对一众绣工道:“回纥人身形魁伟,这团龙纹的龙须若不顺着肌理走势,必然失去它应有的气势——取波斯传来的螺旋金线来,我来告诉你们怎么绣出龙鳞逆风张开的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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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时·锦童斋后厅堂

    沈知微让绣儿和巧儿将案台移到墙角,露出足够的活动空间。自打上月见阿锦搬两匹蜀锦就闪了腰,她便想起药王《千金方》里"导引养性"之说。

    长安贵女们踏青都乘油壁车,这般娇养着,难怪每逢换季总有人病倒。鉴于这个时代的女性并没有太多运动项目可选,沈知微便把‘八段锦’这种不需要太多活动空间的传统养生项目安排进了每日必修项目中。

    "都给我挺直腰板!"她屈指敲响案头铜镇纸,“上回教你们的'调理脾胃须单举'可还记得?”见几个小丫头偷摸揉腰,索性挽起石榴裙亲自示范:“左手撑天右手按地——哎呦!”许是晨间在‘华采坊’躬身太久,这猛一仰头竟扭了颈子,疼得她扶住博古架直抽气。

    巧儿憋着笑上来替沈知微揉颈子:“娘子自个儿说的'欲速则不达'呢。”转头学着她平日训人的腔调:“后面还有'摇头摆尾去心火',二位姐姐仔细瞧着。”

    满屋子女郎们笑作春溪水,笑声里忽听得门下铃铛‘叮咚’,许灵初抱着小手炉蹭进来,发间金雀钗的流苏乱成风中柳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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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时·‘锦童斋’后院

    许灵初提着裙裾望着‘锦童斋’,她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店铺装饰早已和开业时截然不同。她站在远处迟疑地绞着帕子,直到檐角铜铃被晚风撞响,她深吸口气,才下定决心轻轻迈进铺子里。

    “阿姐...”少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褶皱,“阿娘这些日子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被茶汤氤氲的热气洇湿,“她只是...只是太忧心我的婚事。”

    沈知微垂眸凝视着杯中浮沉的茶叶,青瓷盏里映出表妹单薄的身影。这孩子总以为世间愁绪都能用‘担忧’二字轻轻揭过,像用丝帕遮掩住未愈的伤口。

    “初初,”她将茶盏搁在云水纹的案几上,瓷木相碰发出一声清泠的声响,“你可曾想过,再好的初衷落在旁人身上,也会变成带刺的藤蔓?”

    许灵初怔怔望着案头鎏金香炉升起的篆烟,发间珍珠步摇随着歪头的动作轻晃。

    她这副懵懂模样让沈知微想起十岁那年,自己捧着摔碎的玉镯撒娇唤“阿娘,阿娘”时,怕也是这样湿漉漉的眼神,像只被雨水打湿的雏鸟。

    “罢了。”沈知微将未尽的话语揉碎在叹息里,抬手替表妹扶正微微松脱的钿花。雕花木窗漏进的夕照将两人影子拉得细长,最终在青砖地上融作一团模糊的墨迹。檐角铜铃又响,惊起几只归巢的燕雀,扑棱棱掠过暮色中的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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