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上锦童斋的雕花槛窗时,沈知微正一边和许灵初说话,一边往玩偶腰间系五色丝绦。许灵初突然"哎呀"一声,茶匙碰在盏沿,溅出的茶汤在石榴裙上洇出暗痕。

    “这湘纹绫最是娇气...”沈知微话音未落,许灵初已慌慌张张去擦拭裙裾。茜色广袖随动作露出半截,露出腕间新添的翡翠玉镯——水头极足。

    许灵初察觉她目光,忙将袖子扯回原位:“前日阿娘开库房找合欢被样子,随手给我的。”说着又低头拿绣帕继续擦拭裙摆。

    沈知微见许灵初指尖抚过湘纹绫香囊新缀的珊瑚流苏,赤色珠串在暮色里泛着血玉般的光泽。

    她忽然记起半月前在西市香料铺,不知谁家府第的婢子举着同样成色的珊瑚串炫耀:“这可是岭南道快马送来的,市面上断乎找不到,是我们三郎君赏得...”当时那婢子趾高气扬的模样,与眼前晃动的珠串渐渐重叠。

    “初初这珊瑚倒是别致。“沈知微暗觉有些不对,忽道:“前些时日我在西市见了相似的...”

    “不能够吧?这是岭南道…”许灵初脱口而出,诧异的提高了声线,待察觉失态,又慌忙打住。“不过是寻常玩意!”她柔和下声音,“阿娘说...说女儿家该多戴些鲜亮颜色。”

    沈知微俯身帮她整理裙裾,嗅到股陌生的桃源香。这香气她在平康坊闻过,是胡女们最爱用得熏香,正经闺秀断不会用。

    正要开口询问,许灵初突然抓住她手腕:“阿姐觉得...觉得女子非要嫁高门么?”

    沈知微的指尖在石榴裙暗纹处顿了顿。窗外有风掠过,带起一阵细碎的铃铛声。她想起自己刚来长安那会儿,舅母带着许灵初在许宅门口迎自己,表妹穿着月白襦裙站在垂丝海棠下,发间只簪了支素银蝴蝶,倒比那些满头珠翠的贵女更显清雅。

    “你记得咱们在慈恩寺见过的卢家九娘么?”待绣儿擦净了案几退了出去,沈知微忽然问:“去年嫁了范阳卢氏嫡子,前日却听说被婆母罚跪祠堂——因她陪嫁的绣娘用了越州丝线,犯了卢氏‘衣不杂彩'的家规。”

    许灵初抚弄珊瑚珠的手指蓦地收紧。

    “要我说,与其学那笼中金丝雀...”沈知微从妆奁底层取出个缠枝莲纹香囊,暗银流苏垂落掌心,“倒不如做那不失自由的麻雀。”她将香囊系在表妹腰间,“这是冰蚕丝所制,看着素净,这银色流苏比珊瑚更配你这石榴裙。"

    许灵初怔怔望着香囊,忽觉腕间翡翠镯子硌得生疼。

    “阿姐说得是。”她声音轻得像柳絮,“《女诫》说‘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说着说着,声音又消失不见。

    “你瞧这雨前龙井,离了紫砂盏便成了烂叶子。”沈知微指尖轻点青瓷茶托,釉面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要紧的是盛它的器物,能经得起滚水浇,承得住暗香沉。日子过得好不好,得看过日子的那个人自己。”

    最后一缕天光掠过翡翠玉镯,许灵初慌忙用广袖遮住手腕。沈知微却已转身去取多宝阁里一个绣袋,替许灵初把摘下的珊瑚流苏香囊装入其中。

    ----------------------

    第二日晨光大亮时,沈知微正立在‘锦童斋’后院石青砖地上打八段锦。素纱短襦配着杏红间色裙,衣带随‘左右开弓似射雕’的动作翻飞,绣儿捧着厚外氅急得直皱眉:“娘子,我把案几挪挪,又不费什么事儿,进屋里做一样的,这里太冷了,没得冻坏了身子。

    “这叫冬练三九。”沈知微笑着收了势,绣儿赶紧给她披上那大氅。

    主仆二人进了铺子,屋里已是热闹非凡。吴道子带着他的团队在隔窗下支起青檀木画案,数十套绢本绘本在晨光中徐徐展开。

    “沈掌柜请看。”吴道子拈着鼠须笔指向,“五十套《童趣仙记》绘本一至三册已全部完成,都在这儿了。”

    沈知微不由抚掌笑道:“吴公神速!东市‘百味锅子坊'新到的驼峰炙,配上他家独门的百味仙烧酒——这顿东道我做,今日铺子早打烊,大家去乐呵乐呵!”

    提到‘百味锅子坊’,吴道子难免想到它家独一份的百味仙老烧酒,他喉头微动,仿佛已嗅到酱香气,笑容立刻绽放在那张清瘦的脸庞上。

    二人正说着,巧儿已捧着朱漆描金木匣过来。沈知微亲自将三册绘本用越锦裹好,放入匣中,对巧儿说:“你随我去‘六一先生’处,给她送套绘本珍藏。”

    众人还在‘锦童斋’盼着能早点吃上‘百味锅子坊’时,沈知微已带着巧儿穿过东市喧嚣到达陆绮居所。

    但见青瓦白墙外探出几枝老树虬枝,门楣悬着块黄杨木匾,上书“六一居”三字竟是用螺钿拼成。应门的小童梳着鹁角髻,将沈知微主仆二人引入前厅后道:“先生正在临贴,请沈娘子稍待。”

    话音未落,忽听屋内传来清越女声:“可是沈娘子来了?我昨夜梦见文殊菩萨座下青狮偷看绘本,今晨起来墨都研好了。”只见陆绮趿着木屐迎出来,月白襕衫上沾着几点青金墨,右手还攥着支笔。

    沈知微忍笑一礼:“先生这梦倒是风雅。”说着示意巧儿奉上锦匣,“这是《童趣仙记》绘本前三册,明日‘锦童斋’就要正式上架,先生留一套做个纪念。”

    陆绮急不可待地展开绘本,专注地翻看起来,忽地拍案:“妙哉!这《小狐仙偷月》的云纹用笔,竟暗合卫夫人《笔阵图》中‘横如千里阵云’之意。”又指着鲤鱼眼睛处的藤黄点染,“此处设色颇有展子虔《游春图》遗韵,吴公果然才华卓著。”

    陆绮翻看完三本绘本,意犹未尽,叹息一声道:“第四册要开始画了,沈娘子这好主意拖累我写新书啊。”

    待沈知微回到锦童斋,日头已开始西斜。吴道子正指挥徒弟们在铺外墙上刷新图案,‘童趣仙记’四字在阳光下灿若云霞。几个扎着双鬟髻的小娘子聚在檐下,对着《鲤鱼跃龙门》的立式玩偶指指点点。

    “沈掌柜来得正好!”吴道子抹着额汗笑道,“某刚想着把临街窗棂改成敦煌飞天纹,再从隔壁胡商买两匹波斯毯挂上......”

    “使不得!”沈知微几欲捂脸,这吴道子极有才华,但有时候创意太过,太有主人翁精神,不拿自己当外人,“上月您把花圃里的玩偶画成昆仑奴模样,害得赵国公府老夫人以为咱们改行卖傩戏面具。”

    ‘锦童斋’打烊,众人出发去‘百味锅子坊’时,锦童斋外已焕然一新。

    三丈高的机关木鸢驮着《童趣仙记》画卷在檐角缓缓舒展,从胡商处买来的驼铃被绘成五彩斑斓的白在晚风中叮咚作响。隔壁‘瑞祥阁’的小二扒着窗棂直啧啧叹道:“好家伙,这阵仗比得上元宵节灯楼了!”

    沈知微看着阿锦锁上铺门,那些流连忘返的客人唧唧歪歪抱怨今日打烊怎么那么早。霞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斑斓光影,浩浩荡荡一行人叽叽喳喳往‘百味锅子坊’走去。

    -------------

    第二日晨光初透,巧儿在为开铺营业做准备,鼻尖还萦绕着昨夜的鱼羊鲜香:“要我说,那铜锅子该供到荐福寺佛前,让菩萨也尝尝这人间至味!”

    沈知微正往临窗大展台上摆放《童趣仙记》系列绘本及周边玩偶,闻言笑啐道:“呸呸呸,佛祖莫怪!佛门戒荤腥,当心监寺大师拿禅杖追你三条街。”说着将最后一条盘柱苍龙置于‘凤舞九天’对侧,“知道你们还馋着,昨儿再吃下去我都担心你们积食。”

    正说着,绣儿挎着竹篮从市集归来,篮中羊腿还冒着白气。沈知微迎上去,挽起藕色棉裙蹲下身,葱指在红白相间的肉纹上轻划:“不错,这腱子肉挑得不错,肥瘦得宜——荜拨、茱萸酱那些都备了么?”

    “按娘子吩咐,都一一买得了。”绣儿从荷包掏出个大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琳琅满目包着茱萸酱、新剥蒜瓣、带着晨露的紫苏叶,最妙是包在柘浆纸里的安息茴香,细嗅竟有佛手柑的清冽。沈知微忽地想起什么,一拍脑袋说:“差点忘了那坛老黄酒,你一会儿从库里给它找出来——炖肉时浇半盏,可比醽醁酒更添风味。”

    “娘子要的橘皮在此!”阿锦提着竹篮从后院跨进门,篮中黄澄澄的柑橘还沾着霜花。绣儿瞪圆了眼睛:“这...这不是前日司衣房赠的...”

    “物尽其用嘛。”沈知微利落地剖开柑橘,清苦香气瞬间盈室,“《千金方》说橘皮能解羊肉膻气,孙思邈孙真人的话总不会错。你们不知道,着橘皮煲出来的羊肉…”沈知微咽了口口水,“总之,下午炖给你们尝尝,和昨天那鱼羊锅子断不一样。”

    三人正笑闹一团,门被叩响,‘华采坊’的伙计顶着满头霜花立在阶前,见沈知微看过来,他满面堆笑:“沈娘子安好,掌柜的请您得空过‘华采坊’一趟,给那新礼服裙的打版过过目。”话音未落,又跑来个一脸急切的清朗少年,那一身司衣房特有的淡米色镶深红边衣袍很是显眼——竟是司衣房的阿程。

    “哥!”阿锦一眼看见自家哥哥,忙迎上来问:“你怎么来了?”

章节目录

大唐锦绣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长老的女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长老的女儿并收藏大唐锦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