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朱雀大街时,沈知微抱着陶罐疾步冲进司衣房。老司衣官正对着案上那截耷拉的金线布料长吁短叹,抬头见她来,浑浊的眼睛突然迸出带着希翼的精光。

    此时司衣房尚未点卯,大家都在陆陆续续来上值的路上,有几个小学徒来得早,正蹲在廊下煨茶炉。

    老司衣官在这个时间看见沈知微,心中升起一种预感。他屏住呼吸,听着自己的心跳,缓缓开口问:“沈娘子,今日怎的来那么早呀?”

    沈知微呼哧带喘的来到老司衣官面前,将怀中陶罐放到案台上。略平复一下心情,带着春日阳光般明朗的笑容道:“上浆,我知道如何上浆了。”

    空气中有片刻静默,空气仿若凝滞。

    沈知微笑得比晨光更灿烂,她从袖笼中掏出那一指长的国服余料,指着昨夜重新上浆的那一截儿给司衣官:“大人请看!”

    "成了?"老头儿颤巍巍接过布料,指尖抚过挺括的团花纹,“什么浆液竟比咱们工部特制的鱼鳔胶还灵?”

    听闻此间动静,司衣房众人都围了上来。

    沈知微笑而不语,径自取过置于案几上一个精致红木匣,小心翼翼拿出里面另外一小截国服余料,用镊子执起一端。另一边,她打开自己带来的陶罐,拿起一支干净的银柄麈尾刷轻轻蘸取少量的浆,一点点缓缓刷在镊子夹着的料子上。

    当晨光斜斜照在重新浆洗的国服残料时,满屋的人齐齐倒吸凉气——那原本疲软而蜷曲的纹样,此刻正舒展成十八瓣宝相花,金线在朝阳下流转着蜂蜜般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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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日头移到朱雀门飞檐,整套回纥国服终于在柞木人台上重现威仪。玄色深衣上龙团图文铮铮挺立,十二对金狼扣映着廊下宫灯,腰封处缀着的和田玉随着穿堂风微微摆荡。那修缮处原本发软打蔫儿的金线,现在散发着如日初升般的光辉,仿佛一切都已回到了最初的辉煌。

    "成了!真成了!"满屋官员、绣工欢呼雀跃着,脸上充斥着不可思议的惊喜,与如释重负的欢愉。

    "快!快请二位郎中来"老司衣官猛拍案,指着一个下属嚷嚷道,那年轻人‘哎!’一声,咧着嘴角奔出司衣房。

    一刻钟不到,礼部司郎中刘清和主客司郎中李穆提着袍角跨过门槛时,正撞见司衣房众人依然兴奋地围着那参展的回纥国服七嘴八舌。刘郎中官帽都歪了半边,指着复原如初的衣料结巴:"这、这莫不是仙家手段?"

    “启禀二位大人,”老司衣官见二位上官到来,赶紧屏退众人,对二位郎中叉手行礼。“下官幸不辱使命,那回纥国服已修复如初了。”

    二位郎中缓缓走近穿覆于人台之上的礼服,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它良久。终于,直管司衣官的礼部司郎中刘清“哈哈”笑了起来,转身对司衣官道:“不错不错,此事你办得很好,当记一大功。”

    “不敢不敢,”司衣官赶紧又施礼道:“下官不敢居功,此非下官之功劳,乃沈娘子带来一罐神奇的浆液,方解决了此间大难。”

    两位郎中闻言,这才注意到沈知微正默默站在众人之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见二位郎中向自己看来,款款朝对方行了一礼,“大人。”

    刘郎中官靴上还沾着曲江池畔的湿泥,显是来时太匆匆:“沈娘子真乃‘苏蕙’再世!此番不但保全了我们礼部的体面,更保全的是我大唐与回纥两国体面。”

    沈知微正欲客气推谢,忽见李郎中也踱步过来,忖度着开口:“不知沈娘子,用得是何处得来的秘浆,可否给大伙见识见识?”

    闻言,沈知微唇角绽出朵笑花,她指一指放于案几上那不起眼的陶罐:“回大人,小女偶然间遇见了回纥使团,”见两位郎中目中猛然泛起惊恐之色,她连忙安抚:“大人放心,小女还不至于蠢到说国服出了问题…”

    沈知微用三言两语简单解释了浆料得来的过程。

    在场礼部人马纷纷松了口气,原本的疑虑被化解。

    满堂欢快中,老司衣官揪准时机蹭到沈知微身侧,枯枝似的手指比划着:"那个......能否留半罐给老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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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时分,沈知微抱着剩余的半罐浆液往‘锦童斋’赶。天气忽然转阴,似又要落雪,不过近日天气还算和暖,若是下雨也说不定。

    路过西市胡商摊子,顺手买了包刚出炉的胡麻饼。饼香混着怀中陶罐的松脂味,倒让她想起许灵初最爱念叨的"人间烟火气"。

    "阿姊可算回来了!"才踏进锦童斋,就见许灵初窝在榻上翻看《游仙窟》,案几摆着吃剩的槐叶冷淘。小娘子今日梳着双环望仙髻,鬓边却歪插着支鎏金步摇,显是等人时打盹蹭歪的。

    沈知微将胡麻饼往银盘里一搁,突然俯身抽走她手中书卷:"上个月还说要学班昭著书,今日倒看起张文成的春闺梦里了?"

    "给你带了胡麻饼,还有‘禾月村’的松瓤鹅油卷。"沈知微将朱漆食盒搁在黄花梨案几上,鎏金纽扣碰出清脆声响。许灵初慌忙用绢帕拭了拭眼角,将打哈欠而泛出的泪花抹去,待要起身却被表姐按着肩头坐下。

    “瞧这困倦的样子,我家初初不喜‘春归何处去’的书啊。”竹箸碰着定窑白瓷的声响里,许灵初正笑着要回话,沈知微却肃穆了神色道:"武威伯家那个三郎,可是叫裴昭?" 许灵初腕子一抖,箸尖的鹅油卷跌进醋碟,溅起几点琥珀色的涟漪。

    "表姐如何..."少女攥紧月白帕子,指节泛出青玉般的冷光。

    窗外忽起一阵细雨,虽然还夹杂些微雪子,打得树枝噼啪作响,却并不凛冽了。许灵初望着窗上蜿蜒的水痕,声音轻得像要化在雨里:"春天又要来了。阿姐,前些日子还下雪,现下却飘起细雨。

    沈知微并不说话,只默默饮一盏茶,等着许灵初的下文。

    “去岁重阳那日,我与阿娘登高,在大相国寺后山迷了路..."

    那日枫叶吹满头,许灵初提着石榴裙追一只翠羽雀儿,绣鞋沾了青苔险些滑倒,却被斜刺里伸来的竹骨折扇托住手腕。裴昭穿着雨过天青的直裰,袖口绣着银线流云纹,笑起来时眼尾有颗朱砂痣,像落在白绢上的胭脂泪。

    "他说要替我寻支并蒂莲作赔礼..."许灵初用帕子掩住半张脸,泪珠子却顺着指缝往下滚,"后来总托人送些新奇玩意,前些日子竟送来半阙《鹧鸪天》,说什么'彩袖殷勤捧玉钟'..."

    “他送来东西,你阿耶可知?”沈知微依许谦对那嗜名声如命的性子,能冒着‘私相授受’的风险同意外男往家门送东西,简直不可思议。

    许灵初咬唇摇摇头,“阿娘不许门房上告诉阿耶。”

    沈知微盯着许灵初手中那方洇湿的帕子,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撞见舅母对着账本叹气。她那莫不是正在酝酿陪嫁?若是如此想当然,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阿娘说...说裴公子虽非嫡出,到底是武威伯府的人。"许灵初忽然抓住表姐的衣袖,指尖透出森森凉意,"表姐不知道,阿娘前些日子在清点库房里我的陪嫁,说没准儿立时就得用上...可我,可我… 阿姐,我心下不安。"她哽咽着说不下去,腕上翡翠镯子磕在案几边沿,发出玉碎的清响。

    沈知微望着少女哭红的眼尾,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许灵初在灯市猜谜赢彩头时的模样。那时她鬓边海棠绢花被灯火映得绯红,如今却像株淋了夜雨的玉簪,连花蕊都透着寒气。

    她拿起绢帕,替许灵初擦拭腮边泪珠。“初初,你可知我是如何知道裴三郎的事儿么?”

    许灵初抬眼朝沈知微看去,茫然摇头。

    “你可是跟着舅母去过慈恩寺,且在那里还见过裴三郎?”沈知微问。

    许灵初惊讶,微微张嘴。

    “那这裴三郎只算吹牛,不算造谣了。”沈知微肃穆着神情道:“我曾在‘‘醉仙楼’用饭时听到他在隔间胡言乱语,言谈间他提到‘礼部主事之独女’乃他…”

    沈知微话尚未说完,许灵初已嚎啕起来:“阿姐,我没有,我当真没有…”

    沈知微默默看着许灵初羞愤欲绝的大哭,并不打断,直至她哭声渐缓,变为轻生抽噎,低声道:“初初,武威伯府不会娶你。退一万步说,若你拼着名声尽毁,算计着进了他们府,会过什么日子?”

    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决心,坚定道:“此事,阿姐我虽无干涉你的权利,但断乎不能瞒着舅父。今日回到府里,我便要向你阿耶禀告,若舅父也允许你私下与裴三往来,阿姐我再无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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