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将最后一卷《女诫》搁在张氏案头时已近正午。

    墨迹未干的素笺堆成小山,映得张氏鬓边金镶玉步摇都黯了三分。

    “字迹倒还算工整。这‘静'字,希望写进了你心里。”张氏倚着雕花槅扇摇团扇,指甲刮过沈知微抄得《女诫》,斜睨着外甥女凉凉开口。

    沈知微垂首盯着青砖缝隙,数着漏壶,并不出声。终于等到张氏自己都阴阳不下去,才得以退出月洞门。身后还传来舅母对贴身嬷嬷抱怨的余音:“为了个商户女,真正是浪费了那么多青州藤纸!”

    "夫人消消气。"邹氏搀着张氏起身往葡萄架下去,木盘里盛着削好的梨。

    "如何消气?"张氏银签子戳进梨子肉里,汁水溅在缠枝莲纹裙裾上,“当初允她抛头露面,指望着她这商户身份既不能改,便挣些钱,也好给他舅父搭把手。谁承想这小蹄子养不熟,和她那死了的爹一个德行,滑不溜秋、一毛不拔!"

    邹氏掏出帕子,替张氏擦去溅在身上的汁水,边道:“表姑娘毕竟是个小娘子,早晚得成亲,嫁出去就完事儿了。气大伤身,夫人且忍忍。”

    张氏听到“嫁出去就完事”愈发忍不了,抓住邹氏的腕子道:“嫁出去是不是还得我们许家搭嫁妆?她母家何曾给她留下值钱物件!”

    邹氏腕子被抓得生疼,却不敢哼哼,只咬牙道:“她自己这会儿不是有铺子嘛,就当她陪嫁尽够了。”

    张氏却完全听不进去了,只深深皱着眉头对邹氏说:“不行!我看透了这个扫把星,只要她在这家里一天,别说许谦那个老顽固,就是初初我看也被她拐带偏了。得想办法让她离开许家!找男人嫁了也好,自立女户也罢,总之不能让她再祸害我儿。”

    忽儿一阵风吹来,邹氏忙给她主子披上外氅:“可老奴听说,老爷他们礼部的崔大人对表姑娘...”

    "就凭她?"张氏将银签子往盆里一掷,"长安城里想给崔怀瑾做妾的官家女能从明德门排到曲江池。礼部侍郎她也配?且不论那崔怀瑾是个什么性子、人品,就算是个眼皮子浅薄的,家世地位也断不允许他造次。哼,色迷心窍到头也顶多纳她做个外室。"说到此处,她轻蔑撇撇嘴,“这点无需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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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时一刻,锦童斋门前已热闹非凡。阿锦坐在沈知微常坐的靠背胡凳上,正用鼠须笔演算:"上月三甲玩偶进项二百三十贯,扣除彩帛钱..."

    "错了错了,"沈知微提着鹅黄裙裾走过来,指着一排数字:"波斯商人那批金线是赊账,要记在应付款项里。"她随手也拿起支笔,沾沾墨汁,在"23"前添了个醒目的"-"号。

    阿锦摸摸额间细汗,蹙眉点点头。

    绘本专栏旁的波斯地毯的联珠对雁纹被小脚丫踩得模糊不清。七八个总角小儿跪坐在葡萄藤纹的织锦软垫上。穿绿襦裙的小娘子攥着新出炉的《童趣仙记》第四卷:"玉兔捣药这页的云母粉真闪!"她指尖戳着画中月宫正在惊叹,突然被旁边扎双髻的男孩一把将书抢走。

    "我也看一眼!"男童举着书往窗边躲,腰间蹀躞带上挂的‘小宝剑’叮当乱响,"看完我就得家去背书,阿耶说今日背不会《急就篇》要挨戒尺呢!"

    许灵初就是在这片喧闹里闪进来的。

    她今日竟穿着男子样式的墨绿狩纹胡服,暗红锦缎披风裹着单薄肩头,发间歪插的竹节簪还是去年上元节和沈知微在集市上一眼相中买下的。这身装扮衬得她青春风华之下又有洒脱英武之感,很夺人眼球。

    "初初?"沈知微从堆满经营数据的木案后抬头,拍拍阿锦示意她继续干活。绣儿忙捧来鸾鸟手炉,又往炭盆里添了块瑞炭,青灰焰苗倏地窜起,映得许灵初鼻尖薄汗晶亮。

    小娘子绞着腰间蹀躞带,突然扑到沈知微身侧:“阿姐... 我实在不想在家做女红抄经书,到你这儿来躲个闲,你可莫要赶我走。”

    沈知微闻言笑了起来,刮刮表妹的小鼻子:“阿姐这里你想来随时来,只要你自己不怕回去被你阿娘挤兑就成。”

    许灵初闻言低头,“阿姐,母亲今早又在絮叨…"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爆发出震天欢呼——原是有买玩偶的男童抽中附赠套卡中最难得的"嫦娥",高兴的抱着锦鲤玩偶满街疯跑,惊得对面铺子廊下鹦鹉直扑棱翅膀。

    待小童跑远,沈知微收回目光,笑着将鎏金双鱼纹茶盏推给许灵初,盏中浮着新出的蒙顶石花:"尝尝,用你上回送得壶泡出来的。"见许灵初盯着孩童们争抢的绘本发愣,她忽然抽出藏在螺钿匣里的样书,"《童趣仙记》第五卷样稿,要不要先睹为快?"

    许灵初的杏眼霎时亮起来,抓着她阿姐的袖子:“吴道子已经画完《五》了?”

    沈知微举起食指比划了‘嘘’,“还没批量印刷,只这一本样书,可不能让那些小魔王们听见。”

    忽听外头又呼喊,穿破阵乐纹襕袍的小郎君抱着攒满卡片的鎏金银匣冲进来:“沈姨姨!我要差一张‘走马灯’就集齐一整套了!"

    沈知微笑嘻嘻看了看那鎏金银匣:"小郎君还差‘月宫桂树'卡呢。"

    小郎君闻言,仔细一看,跺了跺脚,回头对一跟着他的小厮嚷嚷:“再去给我买五个‘镇北大将’,我要抽卡片!”

    跟着的小厮苦着脸掏钱袋:“小主子,这月零花早超了...您再买下去让夫人知道,非揭了小的的皮不可。”

    沈知微蹲身平视男童:“前日教你的九九歌诀可背熟了?”见孩子点头,她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卡片,“拿全甲等的功课来换如何?”瞥见小厮感激的眼神,又压低声音,“若能全甲,不但给你‘月宫桂树’,生辰时姨姨还送你 ‘走马灯’可好?”

    男孩“啊!”一声欢呼,搂了搂着沈知微的脖子。又觉得自己好似举止不妥,红了小脸蛋,欢笑着带着小厮跑了。

    沈知微站起身,朝许灵初眨眨眼,"昨日崇仁坊李尚书家的小公子,为着张‘吴刚伐桂'卡买了十个玩偶。"

    许灵初望着店铺入口处一个展板,上贴着一套赠卡的样版。旁边还贴着告示:买玩偶可得《童趣仙记》人物套卡的免费抽奖机会…

    她突然攥住沈知微的袖口,越罗料子上的联珠团窠纹硌着掌心:"阿姐这般经营手段,怕是户部老爷都该来取经。"

    "不过是雕虫小技。"沈知微笑笑,将第五卷样书塞进她怀里,书页间突然滑落张洒金笺。

    许灵初拾起时怔住了——笺上绘着月宫桂树下,素衣仙子正教玉兔们用星砂研磨颜料,脚边竹篓里堆满七彩药草。仙子发间的银簪竟是一柄小算筹,画角题着"玉蟾掌柜"四字,三只胖兔捧着账本跟在身后,云朵上还飘着"自挣月俸"的童趣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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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怀瑾今日终于回到了长安,与苏州别驾王昀拜别后,王昀带着江南道的士子们自去投宿,崔怀瑾则乘坐着自己那辆乌檀木马车去往大明宫觐见圣人。

    他特地吩咐马车绕道崇仁芳,车轮碾过熟悉的街道,月余未见,锦童斋前依旧一片热闹的景象。两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举着兔儿灯,在街巷中横冲直撞,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小厮,急急唤着:“慢些,慢些,仔细摔了!”灯笼穗子扫过路边一块写着“蟾宫折桂”的木牌,惊得挂在牌上的一串铜铃微微震颤,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

    崔怀瑾微微屈指,掀开半截车帘,日光顿时倾泻而入,他注意到门廊下新换的真人高的‘三甲游街’木偶。状元郎手中的杏花枝还沾露水,仿佛方才从曲江春宴归来;榜眼默默含笑,神态似高深莫测;探花郎跨在马上迎风微笑,意气风发,端得一派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模样。

    马车轮不紧不慢缓缓往前挪动,他暗自笑笑,小娘子还是如此促狭。指腹不觉摩挲起袖中的鎏金牌,她并未用上此物,不但没有用上,也未曾因任何问题找过刘清或者李穆。不但如此,还帮礼部解决了回纥国服的问题。

    目光又落在铺子门口,望着那一道道进进出出的人影,他始终没能捕捉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大人,申时三刻了。”

    阿策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崔怀瑾微微一顿,目光在‘锦童斋’又盘旋一阵,迟迟未语。他指间微紧,片刻后才缓缓松开,重新将车帘垂落,隔绝了外面的光影。

    明日来送那紫檀木展柜,不急于一时,圣人还在宫里等着。

    “走吧。”车内传来低沉的声音,马车瞬间加快速度,奔着大明宫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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