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庞三娘谈完相关事宜,沈知微抱着鎏金手炉迈进‘锦童斋’。门口铜铃叮当,十几个缎面布娃娃在檀木架上眨着琉璃眼,越罗裁的襦裙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那些悬在梁下的香囊球随风轻转,溢出沉水香与艾草交织的暖香。

    "娘子快看!"见沈知微回来,阿锦举着个未完工的布偶从绣架后探出头,"照着您教的双针回缝法,波斯猫的眼睛果然仿若会转一般生动呢!"她将手中布偶猫对着日光变换角度,那用深浅十二色丝线绣得猫儿眼珠在不同折射角度下竟似活物般流转生辉,瞳孔处还缀着两粒亮片,倒映着满室流光。

    沈知微将布偶翻过来,指尖抚过后背的葡萄纹刺绣暗纹,触手是凹凸有致的立体绣法:"暗纹里掺了银线?"见阿锦红着脸点头,她笑着用银剪挑开葡萄藤蔓的针脚:“在这里缝个暗袋,方便有心的父母能塞进驱蚊香包。不过,咱俩得先商量件大事——”

    话音未落,门外忽传来孩童嬉闹。梳双丫髻的小娘子扒着门框探头,发间红绸带被风吹得乱舞:"沈娘子,阿娘说上元节要带我去看灯,能给我的玉兔娃娃做件红斗篷么?"

    “要缀兔毛领子!”后头跟着的男童举着麒麟布偶嚷嚷,腰间玉坠子撞得叮当响:“像林小郎君那件一样!”

    沈知微与阿锦对视一眼,笑意漫上眼角。她摸摸男童发顶,又蹲身抚平小娘子皱起的帔子,指一指阿锦:“容那位姐姐想一想如何做可好?”

    待孩童散去,阿锦盯着案上的最新的《库存表》直咂舌:"这半月玩偶衣裳可没少卖,比玩偶本身还赚三成。"

    "我计划开个成衣铺。"沈知微并不接阿锦的话,只慢悠悠地新起一个话题,指尖在算盘珠上轻轻一拨,“近日我就要开始寻找新铺面。”

    阿锦手中针线啪嗒落地:"娘子要分心管两个铺子?"她慌忙弯腰去捡,却不慎碰翻了绣线筐,五色丝线滚了满地。

    "是以,要你来做锦童斋主管。"沈知微从多宝阁的匣子里抽出之前阿锦签得用工契书,"契约我们改一改。月钱涨五贯,管理店铺、采买用料都归你管,至于那些绣娘,都是你打理惯了的。"见小娘子一脸震惊,又补了句:“当然,你先自己想一想,也回去和你阿兄商量商量。”

    “娘子当真要把店铺让儿来管?”阿锦举着布偶的手微微颤抖,指尖都泛了白:“儿、儿不过一个绣娘出身…”

    “绣娘怎的?”沈知微笑着将《库存表》放进文档架里,按类别收拾整齐,“当日叱咤风云的花木兰还是女郎呢。”

    阿锦“噗嗤”笑出声,咬咬唇忍回眼底水光,下了决心:“儿愿意!"刚说完她又慌忙捂住嘴,"儿是说...全凭娘子安排!"

    阿锦攥着契书原地转了一圈,忽然从博古架深处掏出个布包。层层丝绢揭开,竟是个穿百鸟裙的布偶,样子颇似沈知微,雀翎在烛火下流转七彩:"这是奴婢用蹙金绣法缝制的,给娘子新铺子当贺礼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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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许宅祠堂内,郑灵初跪在蒲团上数砖缝。檀香混着霉味直往鼻子里钻,她盯着供案上那盘早已发硬的毕罗,忽然想起‘锦童斋’开张那会儿,沈知微教她的波斯数字。指尖在青砖上划出个歪扭的"7",又赶紧用裙裾抹去。

    "得了吧,别跪了。"张氏的声音裹着冷香飘进来,杨妃边的裙裾扫过门槛,"你父亲糊涂,你甭听他的跟着犯傻,快起来吧。”

    “阿娘,那银子怎么办?”许灵秀嗫嚅,泪珠在杏眼里打转,“儿心痛,母亲日日辛劳节省下的钱,就这么没了么?”

    张氏听女儿提到银子也一阵肉痛,她抚额轻叹一声:“此时容娘从长计议,断不能就此作罢。”

    许灵秀闻言,抬头看看张氏,又复低下头去,小声说:“女儿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那裴三郎不是正经人。”

    “阿娘不能就这样放过那庶子。”张氏打断女儿的话:“不过,这次武威伯府看走了眼只是对人的判断不准,不代表这条路走不通。”她忽然蹲下,执手抬起女儿的下巴:“我儿如花似玉,决不能重蹈为娘覆辙,耽误一生。”

    见她母亲还执着于高门大户,嫁娶之事。许灵初耳边响起曾几何时沈知微对她说过的话---- ‘嫁高门未必就是一劳永逸的人生道路’。

    她忽然鼓足勇气,向张氏问出心中深藏已久的问题:“可是,阿娘,以我们许家的门第就算嫁入高门,又拿什么与夫郎平起平坐?”

    张氏闻言,忽得站了起来,盯了许灵初片刻道:“你脑子里这些胡思乱想,是你那好表姐对你说得吧?”

    许灵初低头不语。

    “整日跟着商女厮混,倒把《女诫》忘干净了?"她抓起供案上的如意,冰凉的柄端挑起女儿下颌,"武威伯府只是个例,你母亲我吃得盐比她沈知微吃得饭还多..."

    "母亲!"郑灵初突然抓住如意,杏眼里燃着两簇火苗,"您可知沈姐姐设计的服饰,连寿王妃都遣人来订?年前她教我用阿拉伯数字记账,比算筹快三倍不止!"她从袖中摸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古怪符号,"您看这..."

    "放肆!"张氏劈手夺过那页纸掷在地上,染着鲜红丹蔻的指甲刮过女儿手背,"再敢念叨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明日就送你去钟南山清修!省得被这些奇技淫巧污了心性!"说罢拂袖而去,留下郑灵初盯着地上散落于地的纸张满目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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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闭坊的鼓声还在坊间回荡,沈知微抱着设计图回到许宅。

    她望着东厢房透出的烛光,忽然想起那年初到长安——舅母张氏立在垂花门下,鎏金步摇在日头下晃得人眼花,说"我们许家诗礼传家,断不会让姑娘饿着..."时的神情,与如今隔着屏风冷言"人总要自食其力"的模样,竟像是两个人。

    沈知微摇摇头,想甩开这些念头。谁知,才转过影壁,还未到自己屋子,就见舅母立在垂花门下,蹙金披帛被灯火镀了层冷光。

    "外甥女给舅母请安。"她对张氏福身。

    “我已让初初离开祠堂,回自己屋去了。”张氏抚着腕间的蜜蜡佛珠,声音像浸了冰水。

    沈知微盯着廊下半旧的湘妃竹帘,等待张氏的后话。

    果然,张氏凉凉目视她一阵,接着道:“此次武威伯府之事,固然有些意外,然则你作为小辈,重要的是温良恭俭,上孝悌长辈,下友爱姐妹。”她顿了顿,“你纵然出身商贾,然则你母亲好歹也出自渭南许氏,当教导于你。她若在世,定要为你如今的桀骜痛心疾首。”

    沈知微闻言猛然抬起眼睑,盯着张氏。

    二人对视于这尺寸小院,良久,张氏终于清了清嗓子道:“鉴于你年幼时失怙,且不与你计较。然则作为长辈,我不能不管,你妹妹已跪过祠堂,你便抄十遍《女诫》吧... 明日送到正房予我过目,今日你们俩都没有暮食,好好反省。"

    西厢房窗棂将月光裁成菱形,沈知微伏案勾画新铺图纸。忽闻窗外窸窣作响,表妹郑灵初顶着歪斜的堕马髻钻进来,怀里还抱着鎏金暖手炉。

    “阿姐!”她嗫嚅,“都是我连累了你吃阿娘挂落,听说你还得抄《女诫》。”说这她又从暖炉煨着的怀里摸出个东西。

    "阿姐快瞧!"她展开帕子,里头裹着块古楼子,"我从母亲小厨房偷的,羊肉馅儿加了安息茴香!"

    沈知微就着烛光细看,突然点点面饼表皮:“表姐我饿得厉害,劳烦郑小娘子再偷两块古楼子,要不同馅料的。”

    “唉,这就去。”许灵初看阿姐还能如此同自己玩笑,心中郁郁与担忧一扫而光,飞也似的去替她偷饼去也。

    沈知微望着表妹提着裙裾消失在转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上素笺。她起身推开雕花木窗,夜风裹着初春的湿润气息扑进来,将案头《女诫》书页吹得哗哗作响。

    "是该走了。"她对着夜色呢喃,惊觉自己竟把这句话说出了声,惊起宿在槐树上的雀鸟,扑棱棱掠过祠堂飞向坊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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