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之日的‘锦童斋’很热闹,新上架的《童趣仙记》绘本第四、五册在木架上摆得整整齐齐,书脊烫金的仙鹤纹路在光影中流转,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松香和纸墨味。

    阿锦正忙着招呼几位贵妇人,柜上的算盘噼啪作响,绣儿、巧儿也脚步匆匆,在店里穿梭忙碌。而沈知微则坐在内室,静静地勾画着‘大衣’的新款式。雕花窗棂投下的日光映在她眉间,映得她神色静谧如水。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店门被人用力推开,带进一丝冷意。

    许灵初裹着鹅黄织锦斗篷闯进来,发间珍珠步摇乱颤,像是枝头惊惶的雀儿。她跺了跺鹿皮小靴,眼圈泛红地扑向沈知微,腰间禁步的玉环撞出细碎清响。

    沈知微抬眼,见状忙放下纸笔,轻轻拍已入乳燕投林依偎在怀中的表妹:“怎么了?谁欺负我们初初了?”

    语调温和,带着关切。

    许灵初本来一肚子委屈,听她这语气,心里的那点悲苦愈发冲击上来,鼻头一酸,就要掉下泪。她咬咬唇,刚要开口,却听得店门又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清冷的暮冬气息踏进门来。

    郑明晖的身影赫然出现。

    他依旧是一身墨蓝色直身袍,气质温润如玉,沉静端雅。而他另一只手,牵着一个粉嫩可爱的小男孩——郑小二郎。小郎君裹着锦缎小襦,活像颗糯米团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目光落在书架上时,整个人都兴奋了,忍不住扭着身子,想挣脱父亲的手。

    郑明晖低头,似乎有些无奈,轻轻按住小儿子的肩,抬眸朝沈知微温和一揖:“沈娘子。”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雅沉稳:“这孩子的小姑前些日子带他来看了《童趣仙记》,自那以后念念不忘,梦里都在念叨会眨眼的波斯猫儿,今日休沐,我便带他来买一套。”

    小郎君听他父亲说完,克制住自己对画本的急切渴望,学着自家阿耶一礼道:“沈姨姨好。”

    沈知微垂眸,看向那双亮晶晶的小眼睛,唇角微微上扬,笑道:“荣幸之至。二郎君可是喜欢这书?”

    郑小二郎连忙用力点头,奶声奶气地道:“喜欢得紧!”

    沈知微忍俊不禁,唤来阿锦:“带小郎君去挑书吧。”

    阿锦应声,伸手领着小孩往书架那头去,小二郎像只欢快的小兔子,一蹦一跳地跟上。

    目送儿子离开,郑明晖沉默片刻,复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

    她依然如旧,姿态淡定,神色平静,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似乎从来没有波澜。

    郑明晖忽然向前半步。他袖中沉香若有似无地漫开,混着铺子里的墨香,竟显出几分清苦。

    “家中已为我定了陇西李氏的婚事,”他嗓音仍如溪水击石般清越,唯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发颤,“想着...合该亲口告知娘子。”

    此话一出,屋内顿时有些静。

    坐在内室喝茶的许灵初听见屋外的对话,捏着茶盏的手指蓦地收紧,碧青的茶水在钧窑盏中晃出涟漪。她透过帘隙望去,见表姐立在满室天光里,鬓角那支点翠梅花簪纹丝未动,仿佛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端方如尺。

    郑二郎为何要亲自和表姐说这个?

    “恭喜郑郎君,愿佳偶天成。”沈知微含笑拱手,目光澄澈无波,唇角带笑,语气爽朗。

    一句话,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也不带一丝牵挂。

    郑明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他知道,她本就清明决绝,不该心存期望。可那一刻,心头还是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没有资格说自己觉得苦涩。

    他欣赏她的才思,喜欢她从容独立的模样,更被她身上那种对生活的热切所吸引。

    可是,面对她罪商之女的身份,家族的利益、世家的颜面,像无形的枷锁,将他的念头一点点困牢、埋葬。

    最终,是他自己选择了退却。

    良久,他缓缓点头,声音低沉:“多谢沈娘子。”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柔和端宁、平静无波。可唯有他自己知道,这声音里藏着的,是一份怎样的难言的遗憾。他用了多大努力,压下心中那丝颤抖。

    气氛略微有些凝滞。

    就在此时,忽听得门外骏马嘶鸣,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屋内的静谧。一个劲装男子快步踏入,气息微喘,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正是崔怀瑾的贴身侍从——阿策。

    “沈娘子。”阿策在柜台前站定,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从怀里取出一张描金红漆的请柬,双手奉上,“我家郎君让我送‘丝路珍物大展’的请柬。他本想亲自送来,无奈散朝后又被圣人留在御前,实在分身不得。”

    沈知微接过请柬,指尖抚过描金的纹路,微微颔首,笑着道:“有劳阿策。”

    阿策摆摆手,正欲告辞,路过周身笼罩郁郁之气的郑明晖时,忽然想起什么,拍了下脑门,随即笑嘻嘻地补充道:“对了,大人还叮嘱了一句——请沈娘子莫忘了他的大衣。”

    这话一出,屋内一片寂静。

    郑二郎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连握着袖口的手都收紧了些许。

    内室里正在偷窥的许灵初更是猛地竖起耳朵,眼神如同抓到八卦的猫儿。她刚还在为郑家二郎‘啧啧’叹息,这劲爆一句话又令她挑挑眉毛,心中“哇噻!”

    阿策倒是半点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依旧一幅随和又机灵的笑脸。

    一边掏出一张洒金笺,一边笑嘻嘻补充:“大人本想今日亲自送请柬时顺道让沈娘子帮忙量尺寸,奈何实在脱不开身,只好让我带了这张旧尺单来——这还是去年制胡服时量的,不知还能不能用?”

    沈知微垂眸看了一眼,纸上工工整整地列着崔怀瑾的身高体围,密密麻麻,连肩宽袖长都一丝不苟。她眉头微蹙,手指轻轻一点,抬眼道:“胡服的尺寸与裁剪大衣不同,若要合身,还是得让崔郎君亲自来一趟。”

    阿策闻言,他家阿郎已不是‘大人’而是‘郎君’了。

    哈哈…他嘴角一扬,笑得一脸意味深长:“这话小的一定带到,我家郎君啊,怕是比谁都乐意亲自来。”

    许灵初听得目瞪口呆,险些打翻茶盏。她猛地看向沈知微,心里简直炸开了炮仗。表姐和崔大人很熟么?就什么叫做“比谁都乐意亲自来”?

    郑二郎的神色也微妙起来,他的目光在沈知微和阿策之间转了转,又看了眼小娘子手上那洒金纸笺,最终落在了店铺最醒目处那“礼部唯一监制店铺”牌匾上。心头顿时翻腾起一个荒谬的念头——崔怀瑾,该不会是想把沈知微收作外室吧?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惊了一惊,旋即又觉得荒唐至极——崔怀瑾是什么人?未及而立的礼部侍郎,清贵至极,出身名门,声望极佳。若他是那种轻薄之人,朝中那些贵女、世家女早已投怀送抱,可他至今后院空空,甚至连圣人都曾调侃过他“清冷”。

    但如今,他对沈知微的态度,实在不像只是对待一个普通的商贾女子。

    更何况,他不相信崔怀瑾不知道沈知微的出身。

    一时间,心头那股郁结的酸楚愈发翻涌不止,竟酿出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压下心头的纷乱情绪,回神看了看还站在展柜前翻阅绘本的郑小二郎,轻轻叹了口气,唤道:“二郎,我们走吧。”

    郑小二郎截然不知他父亲内心酸楚,只欢喜地抱着自己心爱的绘本,让阿耶结账后,父子俩告辞离去。

    真是同一个时空,不同的人间悲喜。

    沈知微目送着父子二人出了门,又与阿策别过。

    阿策依旧是笑呵呵的模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可他走出锦童斋时,回头瞥了一眼郑二郎远去的背影,嘴角勾了勾,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沈知微转过身,正好对上许灵初亮晶晶的眼睛。

    适才还红着眼眶、一副满腹委屈的许灵初,此刻哪里还有半点悲戚?她整个人像是被雷劈过一般,整张脸写满了震撼与难以置信,嘴巴微微张着,眼底满是惊叹。

    ——妈耶,这一出出炸裂的场面,简直让她头皮发麻!

    许灵初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眼神中带着几分敬仰:“表姐。”她压低声音道,“我母亲日日为我的亲事忧心,恐怕圣人治理朝政都没她那般殚精竭虑。可我瞧着,阿姐什么都没干,却比阿娘日日白费气力,成果大得多啊!”

    沈知微:“……”

    她略微侧开脸,抬手揉了揉眉心。

    “我阿娘若知如此,恐怕得捶足顿胸!”郑灵初像只小犬般跟在沈知微身后絮絮叨叨。“实则阿娘很不必瞎愁,这个事情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干脆不要比。”

    沈知微无奈摇了摇头,重新倒了两杯热茶,把一杯推到许灵初面前:“好了,现在说说你,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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