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的小店内,温暖的气息氤氲在空气里。

    香茗散发出的水气缭绕,茶盏里浮沉的君山银针映着光,轻轻旋转,水面微微泛起涟漪。

    半晌,年轻的女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低声开口:“我娘今日去大慈恩寺上香……把我也带去了。”

    沈知微执起鎏金茶吊的手顿了顿,张氏素来精明,她的上香,必有所图。

    对面的许灵初盯着茶汤里自己的倒影,像是努力压抑着什么,指尖在茶盏上摩挲了一圈,才继续道:

    “卯初时分,我娘就催着出城,天还未亮就赶去寺里,说是大慈恩寺的晨露中供佛最灵验。我本以为她是心血来潮,谁知才进了寺门,大雄宝殿的早课钟还没响,倒先撞见武威伯府的马车从西角门进来。”

    沈知微察觉到她指节微微发白,轻声问:“裴昭也在?”

    “何止。”许灵初冷笑了一声,“他今日倒是风雅,穿着簇新的雨过天青襕袍,发间插着白玉簪,风度翩然,好似专门盛装赴会。”

    她说着,蓦然攥紧了杯沿,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

    “想想去岁初见裴昭时,我竟还觉得他那德性是风流倜傥。”她轻叹一声,嗓音里满是不屑,“如今看来,确实是自己眼拙。”

    沈知微端起茶盏,抿一口茶:"裴昭所图为何?"

    茶烟袅袅,微微氤氲,仿佛让她眼前的画面再度清晰——晨雾弥漫的大慈恩寺,荒唐戏码悄然上演。

    当时,知客僧引着女眷们在放生池边做功德,忽然间,功德箱被人撞倒,碎银洒了一地。沙弥们纷纷去拾银两,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可许灵初看得分明 --- 那故意撞翻功德箱的香客,衣摆下露出的分明是武威伯府家仆常穿的青缎面鞋!

    “今日,大慈恩寺里可不止武威伯府的裴昭,还有周尚书家的老夫人和几位娘子。”许灵初深吸了一口气,嗓音里透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放生池边,周家嫡女养的鹦鹉突然受了惊。”她语速突然加快,“那笼子摔在青石板上,鸟儿乱扑腾,笼门大开。”

    沈知微眉心微微蹙起。

    "鹦鹉受了惊吓,振翅欲飞..."许灵初突然凉笑出声,“捧笼的周家婢子一慌,站立不稳,险些扭了脚,连带着她主子也被碰得踉跄往前扑去。”

    周尚书家的嫡长女,生生往池水方向倒去。

    沈知微:“……”

    “我看得清清楚楚,裴昭的随从袖子里藏着琉璃弹珠。”许灵初咬牙切齿:“局势已成,裴昭这才‘恰好’出现,‘恰好’出手相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周娘子身上。”

    周家嫡女身份尊贵,名声尤为重要。

    这件事情…后果可大可小。

    门外,有风拂过,吹得门铃叮当作响。

    许灵初盯着窗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裴昭的胃口不小,吏部尚书家的嫡长女他都敢算计。”

    她沉默一瞬,忽然转过头,神色复杂看向沈知微,嗓音微微发颤:“我全程看在眼里,涉及周家大娘子的声誉,我不能吭声…… 再说,他勾搭谁又与我何干?”

    她顿了顿,忽然冷笑了一声,眼底染上一抹恨意。

    “可笑的是——他回头看见阿娘和我时,竟然连一点心虚都没有。”

    沈知微一怔。

    许灵初放下茶盏,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袖,指尖泛着凉意。

    “阿姐,”她轻声道,“他甚至还朝我轻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我当时真想一巴掌拍死他。”

    沈知微眸色微沉。

    裴昭根本不惧旁人知晓。

    她深吸一口气:“我娘的手,攥着我袖子都在发抖。她终于看明白,当年那套'偶遇'的把戏,原是人人可用的破烂招数。"

    沈知微轻轻按住她微微颤抖的手,目光沉静:“后来呢?”

    "我拉着阿娘要走,她却甩开我,非要捅破他的图谋。"许灵初眼底泛起血丝,"可这不是把我们自己也搭进去了么?多荒唐,她教我女子清誉最是要看重,如今倒要当众揭破这丑事。阿耶的官声,她也不顾么?"

    沈知微眉头也蹙了起来,张氏若要闹,恐怕只能让情况更加糟糕。

    “你母亲…闹起来了?”她试探着问。

    许灵初摇摇头,面如土色:“我好说歹说,把她拉回大雄宝殿,想劝她算了。可她不肯,一定要留下观察情况,伺机想办法。”

    许灵初顿了顿,轻轻闭了闭眼,像是强忍着情绪,随即轻声道:“所以,我扔下她自己回来了。”

    她抬起眼,看向沈知微,嗓音低而冷:“后来如何,我也不清楚。”

    沈知微叹了口气,放下茶盏,指腹轻轻抚过杯沿。茶盏已微凉,透着一丝凉意,指腹触上去,竟让她有些恍惚。

    她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微微一敛,片刻后,视线落在盏底浮着的几缕茶叶上,人似乎也低落下去。

    半晌,她喃喃道:“门不当户不对,强拧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话音落下,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许灵初怔了一下,见沈知微手中的茶盏微微一倾,茶水晃了晃,又被她轻轻扶正,像是下意识地想稳住什么。

    她垂下眼睫,低沉道:“人若不能自立,纵然嫁入高门,终究也不过是任人摆布的命运。”

    她的语气一如往常的冷静克制,可许灵初却隐隐觉得,沈知微似乎并非完全在说裴昭之事。

    “阿姐?”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沈知微回神,微微一笑:“怎么?”那笑意在眼尾的光影流转间,像是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许灵初孺慕地望着沈知微:“阿姐,你教教我,如何才能做主自己的人生?”

    她问此话时眼中有渴望。

    命运,何为命运?又如何自立?

    这话题之前阿姐说过,今日再思考,似是颇受触动。她从小被教导要依附家族、依靠父母、依靠未来的夫婿,何曾想过,女子也能靠自己立足于世?

    而眼前的阿姐,年纪不大,却有自己的事业,有贵人欣赏。最难得的是,她活得坦荡自在,即便曾经寄人篱下,在努力过后已不必依赖任何人,也很难被任何人掌控。

    沈知微怔了怔,望进许灵初的眼睛,见她满是认真之色,思索片刻,缓缓问道:“你可曾想过,自己能做些什么?”

    许灵初微微一愣,随即低声道:“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是阿姐,我喜欢读书,还喜欢画画。”

    阳光透过格窗,洒在沈知微发梢眉间。

    沈知微想了想,轻笑了一下:“喜读书、善写作可是极大的优点。”

    她忽然起身从多宝阁取来一卷洒金笺,又研开松烟墨:“初初可还记得,你及笄那年作的《雪夜赋》?"

    许灵初怔忡抬头。沈知微已执笔在笺上落下数行小楷:“初初未尝发现自己的优点么?你善写赋。”

    许灵初红了脸庞,腼腆笑语:“阿姐促狭,阿耶说我是稚童胡语。”

    “非也。”沈知微摇摇头,“叫我说这墨字能化金戈铁马,这纸页可载万里河山,这毛笔能作惊堂木响——阿妹,可愿意帮我写稿?"

    “阿姐要写话本?”许灵初终于露了丝笑模样,凑近细看笺上工整的"长安学院"四字。

    "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听看? "沈知微将紫毫蘸饱墨汁,"你来执笔!”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名叫‘长安学院’的地方,那里汇聚了天下最聪明的学子。他们学习六艺、参悟经典、破解奇门遁甲,甚至能与妖兽对抗,解开这广袤江山的秘密……"

    “那岂不是魔法学院?”许灵初脱口而出。

    “甚是!”沈知微闻言一拍手。“就是魔法学院!”

    许灵初眨眨眼,起初还有些疑惑,但随着故事的展开,她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烛火摇曳着将两人影子投在粉墙上,许灵初腕间玉镯与青瓷笔洗相撞,发出清越声响。她笔下渐疾,“那位能驭星象的小娘子,此刻正在藏书阁破解上古卷轴......忽见潭中金鳞翻涌”

    字迹未干,却听沈知微道:"当年教我文章的夫子说过,砚池里养的不仅是墨,更是斩棘的刀。"

    日落西山,烛火燃起,墨香弥漫。

    许灵初笔尖悬在《长安魔法学院》几字之上,墨珠坠在宣纸上绽开涟漪。

    她仿佛沉浸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第一次体会到创造故事的乐趣。

    沈知微看着她认真书写的模样,唇角微微上扬。

    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她才对许灵初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收拾东西,回家去。”

    许灵初怔了怔,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天色已晚。

    沈知微缓声道:“你母亲的想法,无论对错,她终究是你的母亲。无论你是否愿意面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你表达自己的心情和态度可以。但同时,也该关心她,至少,确认她是否安好。”

    许灵初沉默了片刻,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收拾好纸笔,吹灭烛火,走出‘锦童斋’,向着宣阳坊许宅缓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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