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的学生今日又起了个大早。

    蔺谦在晨训上加强力度后,娇滴滴的姑娘们每日要绕国子监多跑一圈,聒噪的少年精力旺盛,遂加了两个小沙袋绑在小腿处,骂骂咧咧地负重前行。

    四周开满了玉兰花,枝头上的雀鸟啁啾叫着,今日除了晨训,还是每十日就考核的重要日子,姑娘们即便热得香汗涔涔,也都握紧拳头咬牙坚持着。

    皆是想着,不要拖他人后腿。

    晨训结束后,见考核还有大半个时辰,副将狼牙笑眯眯地招呼学生们先去把肚子填饱三分。学生们眼下渴得厉害,连连向狼牙道谢。

    再回练武场时,蔺谦已在清点人数。

    众人赶忙缩着脑袋站回队伍中,过了一会儿,就见蔺谦转身去了二位副将身边,三人低声商量片刻后,蔺谦再度往队伍这边走来。

    “以往都是用枯枝代替武器来训练,对招时也是点到为止,”蔺谦幽幽开口:“今日试试真家伙吧。”

    说罢,就见虎啸与狼牙解下腰间佩剑,重重扔在地上,发出兵器碰撞的声音来。

    少年们面上异常兴奋,眼睛直直盯着地上的长剑看。姑娘们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抬眸去看站在最前方的陶霁与蒋翎,她们这群女同学中,只有这二人还镇定自若地站在原地了。

    蔺谦补充道:“与往常一般,这只是考核,点到为止,不可用剑伤人。”

    陶霁排在最前头,自然第一个弯腰去捡地上的长剑,少年那边不知是谁暗中推搡了一把,也不知是谁暗暗往后站了几步,竟将陶钰推在了最前面。

    陶钰知她下手有多狠辣,心中是千万般不愿与她对上,偏生身后的同窗齐齐往后退,叫他独自一人暴露在虎啸的视线里。

    他自认倒霉,暗自低低骂了一声,就捡起了剩下的那把剑。

    陶钰个头也生得高挑,有上京美人之称的陶娪做胞姐,他相貌自然差不到哪里去,亦是俊秀养眼。

    他转眸往身侧看了一眼,有几个长相秀丽的女同窗正双眼含羞地盯着自己,心中那股得意隐隐约约又冒出来一点,他想,有蔺谦坐镇,方才也说了不可伤人,陶霁应当会收敛些吧?

    这般侥幸想着,他握剑甩了道剑花,直直向陶霁冲了过去。

    陶霁自然不会让着他,她比陶钰矮上许多,两道身影混在一起,周身气势却超出他一大截,长剑被舞出‘飒飒’声,陶钰见陶霁绕到自己身后,连忙身形一闪避过她的攻击。

    可陶霁仿佛如毒蛇般缠上了他,她笑盈盈贴近他的后背,轻声道:“三弟弟,受姐姐一脚。”

    下一刻,陶钰背后传来重击,他被踹得往前踉跄几步才险些站稳,下意识去瞥方才那几位盯着自己看的女同窗,见她们面上有些尴尬,他眸底闪过愠怒,扬声喊道:“陶霁!你——”

    陶霁反手收剑,笑容不变。

    这场比试只在须臾间,高下立见,虎啸瞥陶钰手中的长剑一眼,心道真是浪费他这把好剑,随后便吹响挂在脖颈处的哨子。

    陶钰心中气恼,却也只能将剑交给下一位同窗。

    谢栯站在队伍末尾,紧紧盯着陶霁的招式,她之前分明不是这种打法,是得高人指点了?

    学生们看不明白陶霁哪里变了,却隐隐感觉她身姿轻盈许多,招式也好看许多,柯浔言眸中闪过亮色,毫不吝啬地夸赞道:“陶霁,你真厉害。”

    这话惹得姑娘们都去看陶霁,眼神隐隐有些戒备。

    陶霁抿唇,向柯浔言的方向微微颔首,便走到一旁的空地处休息了。

    有了这对姐弟做例子,接下来的比试里,学生们都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神,象征性地将对方打趴,男子与女子对上时,男子大多都让了对方几招,有些少年舍不得小姑娘受苦,只好装作被打倒在地。

    这种暗地里的小把戏自然瞒不过蔺谦身边的两个副将,一轮比试下来,虎啸与狼牙的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虎啸性子本就狂躁,见地上还倒着一个少年,他三两步上前拎起对方的衣领,训斥道:“拿出你的真本事来,别给老子在这儿装模作样!”

    少年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连连保证:“是、是,虎副将,我重来!”

    虎啸这才嫌弃地甩开他,盯着众人道:“这里是国子监,不是你们这些娃娃家里的后花园,在小娘子面前假模假样算什么本事,是男人就耍出威风来给老子看看!”

    他说得直接又大胆,少年们面上闪过惭愧之色,站在原地踌躇着。

    练武场顿时只剩蝉鸣嘶嘶,蔺谦站在看台上一言不发,只静静盯着面前的学生看。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里传来一道声音。

    “虎副将说得不错!”那道身影走出,语气讥诮:“是男人就要耍出真本事来。”

    “陶霁,我能与你对招么?”

    众人连忙回头去看,有道高挑清瘦的身影正跳出人群往前面走来,陶钰看清来人的面容后心中一喜,喊道:“孟常,你与她打,可要小心点!”

    来人正是以‘浪荡’二字声名远扬的孟常。

    孟常眸色阴郁地盯着陶霁:“行么?”

    他一改入国子监那日被陶霁打趴后卑微讨饶的神情,径自捡起地上的长剑,挑衅开口:“我可不会怜香惜玉,你敢么?”

    不止是陶霁,谢栯与林逸亭也认出他来。

    林逸亭压低声音:“他想做什么?”

    谢栯不言,蹙着眉将视线落在孟常身上,他总觉得这个浪荡子尤其怪异,但一时半会又说不上来。

    众人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这般自荐,都怔愣着看着孟常与陶霁。

    陶霁勾唇:“自然可以。”

    这个叫孟常的她印象极深。

    话刚说完,就见孟常提剑直直冲来,陶霁不遑多让,侧身躲开攻击后径自迎了上去,孟常出招极快,众人只听‘咣当’几声长剑交锋的声音,陶霁眸光微闪,倏地抵挡迎头劈下的一剑,身形连连往后退。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看清孟常的招数有多阴险,招招狠辣,招招只想刺伤她。

    想到这里,她敛起神色,与目光称得上阴鸷的孟常对视。

    孟常轻浮地扫她身形一眼,剑锋一转,再次向陶霁袭来。

    这番打斗看得林逸亭生疑:“孟常何时身手这么好了?”

    谢栯心中一动,藏在衣袖中的手悄然握紧,紧紧盯着孟常的一举一动来。

    孟常的招式凌厉,眸中愈发得意,还以为这叫陶霁的有多厉害呢。

    他自从被陶霁踩在脚下后,就无法忍受这等奇耻大辱,他孟常这辈子都只能将女子压在身下,国子监这半年放了几回假,第一次回家时,他便花大价钱寻了个江湖侠客来教自己剑法,为的就是当众打趴陶霁,重新找回男人的尊严和面子!

    身前寒光一闪,陶霁已持剑逼近。

    孟常勾起邪笑,右手持剑刺向陶霁胳膊,陶霁连忙躲闪,却不知他这只是个幌子,孟常快速抓起她的手腕向前一拉,直直将她摔倒在地。

    纪珈芙惊呼:“陶陶!”

    见陶霁抬头,孟常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无声开口:“手摸着挺舒服。”

    紧接着提剑向陶霁刺去,陶霁只觉一股气从胸腔涌上天灵盖,她迅速从地上翻滚到另一侧,强忍着怒意,咬牙切齿喊道:“卑鄙!”

    彻底被孟常惹怒,陶霁再也不掩藏被刻意压住的狠戾,剑也不想再用,怒气积攒到了极点,陶霁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孟常,不再顾及男女之防,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双腿。

    她踩着一旁的石头借力,借势攀上孟常的肩,用双腿牢牢禁锢住孟常的头与脖颈。

    庄之茉在一旁围观,看热闹不怕事大般开口:“陶霁,你这也太奔放了!”

    孟常等的就是陶霁发怒,自然不允许被他人破坏,他冲庄之茉恶狠狠道:“你再多嘴,我连你一起打!”

    队伍末尾,谢栯早已按耐不住要往前走,下一刻,他眼眸微眯,下意识用衣袖抬起遮挡眼睛,仿佛被什么闪烁之物刺痛双眼,却又猛地放下,牢牢盯着孟常的手。

    瞬息之间,他总算明白过来。

    眼见孟常已握拳,正抬手向陶霁的脸颊砸去。

    谢栯不顾林逸亭的拉拽,飞快地拔腿冲向二人,拔高声音喊道:“躲开!他手上藏了东西!”

    变故就在一瞬间,陶霁听得谢栯那句呼喊,下一刻就惊觉眼前寒光一闪,极短的时间迫使她只能抬起左手去挡,有什么东西扎进了她左臂下方的血肉里,带着发狠的力道用力往下一划——

    刺眼的鲜血霎时染红二人的襦衫。

    孟常因失去平衡半跪在地上,陶霁吃痛之下也松开了他的肩颈,她目光锐利地扫向手臂上的伤口,怒极反笑,心道这是冲自己来报仇的,她果断将蔺谦这些日子教给自己的诀窍全都抛在脑后,一拳砸向孟常的面门。

    她野蛮狠戾的拳法不给孟常喘息的机会,一拳重击他左侧脸颊,她怒斥:“你这个躲在暗处的地老鼠,只会使些阴招害人!”

    孟常抓住间隙反击,她顺势扑倒他,又朝他鼻梁落下一拳:“想杀了我?”

    瞥见他手上佩戴的指环,陶霁断定就是这个暗器划开了她的胳膊,她抓起孟常的手,以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平静地吐出一句:“老大教教你,到底如何才能留下致命一击!”

    说罢,就在孟常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她背着众人,动作极快地反向掰断孟常的手指,在孟常的惨叫声中,蛮横用力地拽下了那道暗器。

    下一刻,她捂着胳膊踉跄起身,在赶来的虎啸与狼牙面前,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学生们呆愣地站在原地没动。

    纪珈芙与蒋翎率先反应过来,纪珈芙奋力向陶霁跑去,声音已带了哭腔:“陶陶!”

    听她高声呼喊,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二位副将赶到陶霁身边时,只见她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左手掌心里握着什么东西,右手还作势捂着伤口,触目惊心的血液不断从指缝里往外流淌,孟常则是捂着手指瘫在地上,面色苍白。

    狼牙当机立断,连忙唤蔺谦,蔺谦瞥见那道血淋淋的伤口,瞳孔猛地一缩,又见陶霁左手握拳,便蹲下身子掰开她的手。

    一枚做工精巧,稍稍转动就露出尖刺的指环暗器就出现在众人眼中。

    谢栯不可置信地盯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陶霁,他下意识伸手想将她抱起送医,却在纪珈芙扑在她身上时,忽然发觉她的羽睫颤了颤。

    他恍然明白过来。

    她在装晕。

    蒋翎陡然回眸看向蔺谦手中的暗器,她高声质问:“将军,孟常擅自用这样阴险的暗器把同窗伤成这样,是不是该有个说法?”

    学生们顺着她的话看向地上躺着的陶霁,到底是被豢养在温室里的花朵,饶是心思再阴暗也不过使些不痛不痒的动作戏弄别人,像孟常这般伤人至此的,多多少少有些令人骇然了。

    这样想着,看向孟常的眼神里也多了丝惧意。

    有这样的同窗在身边,谁又能提前料到他会不会突然伤人?

    蔺谦紧紧皱着眉,方才陶霁丟剑时他就已看出不对劲,可这二人动作太快,他到底是来迟一步。

    他敛起神色,对狼牙道:“把崔大人喊来,徐医正应当也来了,一并叫来。”

    这样的场面到底是惊到了学生们,见势态稳住,庄之茉第一个没忍住,要靠傅书芩紧紧搀扶着,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崔思礼与徐医正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见到受伤的二人,皆是大惊失色。

    崔思礼:“将军,这,这孩子伤成这样,这可如何向陶大人和孟大人交代啊?”

    蔺谦神色微动,对徐医正开口:“还请医正先替二人诊治包扎。”

    “这这这,胳膊被划成这样,怕是要受罪了。”徐医正着急忙慌打开随身的医箱,翻出止血的药物洒在陶霁那道骇人的伤口上。

    林逸亭这时也赶了过来,他瞪大眼睛:“她......”

    谢栯想忍住心底那股烦闷和刺痛,分明早已知道她是装晕,可还是被她手臂那条触目惊心的伤口所震惊到,他手心不知何时汨出一股湿热,后知后觉地生出一股恐慌来。

    倘若他没发现,他冷眼旁观,他闭着嘴巴不吭声,这道伤口或许会彻底划穿她的眼睛与脸颊。

    她是个姑娘,如何能接受?

    谢栯闭了闭眼。

    直到徐医正替陶霁包扎好伤口,林逸亭又拽了拽他的衣袖,谢栯这才陡然回神,他冷眼看着躺在一旁的孟常,生平第一次觉得此人存在是如此碍眼,如此恶心。

    徐医正又去看孟常,发现他大多只是些皮外伤,唯一要紧的就是有根手指向后翻起,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摸索着孟常的指骨,将其‘咔嚓’一声复位,又用两根木筷固定住。

    做完这些,徐医正这才擦了把头上的汗,朝崔思礼回道:“崔大人,那边那个孩子倒是无碍了,皮外伤不打紧,就是这个......”

    他低头看向陶霁,欲言又止。

    崔思礼顿时明白过来,陶霁是女儿家,如此大的伤口落在左臂上,疤痕定是很难消除,且又是外伤,需日日换药,加之她被孟常伤成这样,指不定有没有受到惊吓。

    可一边是陶家,一边是孟家。

    他需得想个折中的法子。

    谢栯见他犹豫不决,冷笑一声:“祭酒大人,莫不是这伤人者还能完好无损地留在国子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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