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擂台上，少年手持双刃，分明不喜面前这个他称之为‘情敌’的人，却还是要大度地向他伸出手，如蔺谦所说那般，以示和平。
柯浔言没忍住回头去看擂台下的陶霁，见她眸底一片平静，丝毫没有替他叫好的意思。
谢栯接连给陶霁送东西，这事他早已听说，也撞见过几回，他好几次按捺住想去问谢栯的心思，如今一看，也无需再问。
他丢下长剑，轻声道：“是我输了，世子。”
接下来的时间里，又陆陆续续有几个为柯浔言打抱不平的少年上台与谢栯对打，毫无意外都败下阵来，直到武学课结束，谢栯仍稳立于擂台之上。
蔺谦早已看出这张扬恣意的少年身手大有长进，眸中闪过一丝赞赏后，就挥挥手散了课。
直到回到东竹苑，纪珈芙都还在感叹：“谢栯那厮明晃晃就是在宣誓主权，他明明早就能赢了柯浔言，非得让他三招，陶陶，你看见柯浔言的脸色了么？”
陶霁当然看见了。
可她不想说出什么评价的话来。
纪珈芙默了一瞬，又有些怅然：“明日就休年假了，陶陶，放完假回来就得出发去游历，兴许一年半载都吃不到朱婶偷偷塞给我的点心了。”
陶霁的神色亦有些恍然，不知不觉，她来上京已经快一年了。
她捏着纪珈芙双颊的软肉把玩，语气轻快：“咱们去游历，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不是知道朱大娘家住何处么？若是舍不得她，不妨趁着休假的日子多去看看她。”
纪珈芙点了点头，觉得是这个理，又担忧起来：“我前几日找一个师兄打听了，游历前，国子监会将一批学生分散开来，打乱成几个小队伍，路线也各不相同。”
她秀眉微蹙：“陶陶，我不想与你和阿翎分开。”
陶霁诧然：“是这样的？”
抿着唇思索片刻，陶霁还是出言安抚：“没关系，若是分开了，咱们就交换信物，就当还在彼此身边，路程要是快，也许几个月就回来了。”
见纪珈芙神情恹恹，陶霁失笑：“行了，别苦着一张脸，快收拾东西吧，明日地面结冰就不好走了。”
离别总是令人惆怅，在叁零贰这间寝舍睡了大半年，纪珈芙眉眼低垂着，不舍地打量寝舍最后一眼，这才掏出钥匙来将眼前的这扇门落上锁。
陶霁背着包袱，手上撑着油纸伞，有密密雪籽垂直砸下，顷刻间就打湿了脚下的青石板路，国子监分发的黑靴鞋底只有薄薄一层，冰冷积水很快就透过鞋底渗进来。
站在集贤门外，陶霁再次抬眸打量国子监一眼，便与纪珈芙和蒋翎告别。
陶钰早已爬进了陶家的马车里，见她走来，陶钰不知在车夫耳边说了什么，车夫面色为难地看过来，片刻，只好顶着陶霁的目光将马车驶离。
心知陶钰总爱玩这种把戏，陶霁懒得与他计较什么，一阵风刮来，她伸手接住迎风飘来的白色絮状物，这才惊觉头顶的雪籽不知何时竟已变成了雪花。
初来上京时，雪已融化，如今陡然见到雪，陶霁唇角不自觉勾起，便缓缓迈起脚步往陶府的方向走。
国子监与陶府离得远，路上要走大半个时辰，她心道，今日正好一睹上京雪景。
刚走几步，身后就传来马蹄声，陶霁没有回头，只移开脚步往屋檐下躲了躲。可那马车却忽然在她身侧停住，她将伞檐往上轻移，就见一名圆脸小厮正好奇地睁着眼睛打量她。
下一刻，谢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世子爷四下张望片刻，拧眉：“陶家没人来接你？”
陶霁：“下雪了，世子快些回府吧。”
谢栯一噎，呛道：“你也知道下雪了，上京的雪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堆得你走不动路，你是打算从这儿走回陶家不成？我告诉你，届时路面结冰，你若跌进护城河，都不一定有人跳下去救你。”
见有同窗伸着脑袋往这边看，谢栯接着道：“走，我送你回去。”
陶霁蹙着眉站在原地不动，谢栯心中微叹，暗道白白挽回形象了，继而径自抢过她的伞扔给坐在马车外的萤石，接着强拉硬拽地将陶霁塞进了马车。
陶霁刚坐稳，手里就被塞了一个手炉。
她垂眸看去，手炉因着是男子所用，比她院里的那些要大上许多，外壁雕着缠枝云纹，炉身被柔软织锦裹着，手炉有些烫，却让她被冻得微红的指尖倏然回暖。
车轴已然转动，谢栯将人拽了进来后就开始后悔。
今日谢家车夫没来，是因祖母身体有所好转，他爹娘昨日去了金光寺还愿，顺道在金光寺过了一夜，岂料今日陡然变天，担心下山时路面结冰，便差随行的下人递了消息回来，叫萤石赶了辆小一些的马车来接他。
萤石最懂他喜好，知他喜欢苍松气息的香，来时便将马车内的香炉点上了。
马车逼仄，谢栯身形欣长，双膝总在不经意与陶霁的双腿擦过。
陶霁又一言不发。
谢栯只觉气血直直往上涌，心中祈祷陶霁千万别抬眼来看他，觉得马车里憋闷，又担心陶霁沾了寒气，只好用手指将车幔挑起一条细缝，身子微微往后仰着，任由脖颈爬上凉意。
世子爷转眸看了外面景色一眼，轻咳一声，到底还是开口：“年后要去游历了。”
良久，陶霁才低低‘嗯’了一声。
谢栯受不了二人之间这种尴尬的气氛，尤其是陶霁与他面对面坐着，离得那么近。
他垂下眼眸，盯着自己的手指看：“要去那么久，我想和你分在一起。”
陶霁声音很轻：“世子为何会喜欢我？”
终于还是抑在心底的话问了出来，陶霁打量自己一眼：“我不够端庄贤淑，也不够温柔体贴，从身份上来说，与世子更是天差地别，国公府世代袭爵，我想，届时陛下会为世子寻一位合格的闺阁千金。”
谢栯被问住，良久，他低声开口：“我喜欢你，就非得需要个理由么？”
陶霁语气平静：“需要。”
谢栯一愣，张唇还要再说些什么，马车外，萤石的声音蓦地传了进来。
“世子，陶府到了，要拐进去么？”
陶霁拿起放在一旁的包袱，掀开车帘时，她又恢复了往日对谢栯的那种漠然：“多谢世子，雪下大了，世子回去一路当心。”
这句话如果放在一刻钟前，谢栯听了会喜不自胜，觉得陶霁在关心他。
可在当下，他只觉得与她的关系又回到了原点。
她只是将他当成普通朋友。
或许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她面对柯浔言时，还会笑呢。
眨眼间，陶霁已拐进陶家的巷口，萤石迟疑道：“世子......”
谢栯倏地仰头靠在车壁上，车幔已被他完全掀起，他的视线落在陶霁方才抱过的那个手炉上，任凭冷风席卷进马车内，将他浑身上下牢牢冻住。
萤石还在外面等着，不知多久，才听里面传来一声：“走吧。”
......
陶霁回府后，准备先去趟凝晖居。
之前为了陶娪出嫁才张贴的喜庆之物已被换回寻常用的那些，她背着包袱走在廊庑之下，途经花圃遇见几个小婢女，见了她，梳双丫髻、穿靛蓝褂子的婢女笑吟吟与她问好，陶霁不认识她，却还是勾唇回以微笑。
走到凝晖居院外时，就听见陶钰嗓门极大地在里面与陶老太太交谈，除了陶老太太被逗笑，还有沈芷与陶庆之在一旁作陪。
陶霁站在原地待了片刻，见廊下伺候的婢女没有发现她，脚步一转还是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这间小院叫‘清规院’，是骆琼生前所住，亦是她出生之地。
清规，名字取得索然无味，仿佛踏进这里，连喉间都会泛起苦涩。她被接回来那日，陶庆之便叫她住进了这里，之后一次也没来过。
豆蔻嘴里那些话她从前不知真假，但回到陶家那日，她就已完全信了。
陶家不欢迎她，亦不欢迎骆琼。
叛军抵达晋州那日，她刚好去镇上卖豆蔻绣的帕子。豆蔻为奴婢时，跟着府里年长的嬷嬷学过几年刺绣，绣工在上京拿不出手，可在古塘镇那等乡下地方，尚有一些妇人愿意花银子买。
投机取巧将帕子低价卖给还在开门的铺子后，她暗自得意，回去路上还替豆蔻带了她爱吃的酥糖。
待回到那间小院，推开门，就闻到了几欲作呕的血腥气。
豆蔻倒在床榻边，手里握着灶上那把已生锈很久的刀，原本就苍白的脖子被她用力划开，鲜血浸湿了她身下的被褥，甚至，豆蔻连眼睛都没完全合拢。
她当即就慌了神，冲出去想叫人来，可刚跑到村头，又听见村民们在争粮食。
豆蔻曾说，她长得像骆琼，这张脸不够惊艳，但尤其耐看。
村里有几个地头蛇盯着她很久了，不得已，她只能掉头重回那间小院。
之后便是漫长难熬的半个月，因着村民们都知道她与豆蔻住在村尾，往日豆蔻凶悍，又时有疯癫之象，那些地头蛇倒还有所忌惮。为求自保，她日日与死去的豆蔻说话，缩在床沿处，看着豆蔻的尸体一点点发胀，一点点腐烂，最后不成人形。
夜里，屋外传来响动，她便躲在水缸里，如同蛰伏在暗处的野兽般，等着翻过篱笆进来的地头蛇被豆蔻吓得屁滚尿流，仓皇而逃。
后来，弹尽粮绝，她只得出去想法子寻粮。
苦苦撑过一日又一日。
凡是能吃的东西，她都能吞咽进肚子里。
那时叛军已熬死了晋州城内不少人，可就是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遇下，还有人觊觎她，和她仅剩的一口粮。
绝境之下，她为了守住那口粮，为了守住自己，半夜将人引来后，用自制的弹弓打晕了他，再用豆蔻自尽的那把刀，于无尽黑暗中，将他杀害。
这也是为何孟常接连两次戏弄她，她都能被轻易惹怒的原因。
之后的日子里，她靠同样的办法连杀几人，求生本能让她撑到了最后，撑到了蔺谦带领赤焰军歼灭叛军。
她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上京，偏偏明宣帝给了她这个机会。
见到陶娪与陶钰的那日，她是恨的。
她恨豆蔻穷极一生乞求的东西他们生来就有，她恨陶钰的出生，恨沈芷为了陶钰将骆琼带进陶家这个牢笼，恨豆蔻为何要争那口气，为何丢她一人在世上苟活，恨她自己在心底对陶庆之还抱有仅有的一丝希冀，她甚至恨自己，若没有她，骆琼就不会死。
她没见过骆琼，可豆蔻将她描述得万般好，她是信的。
骆琼若是还在，她也许会像纪珈芙那般明媚。
豆蔻清醒时，与她说过一句话。
豆蔻说，姑娘，做人要往前看。
所以，在独自一人挣扎求生的这条路上，无论落入怎样的困境，她都靠着这句话顽强挺了过来。
思绪间，陶霁已在清规院外站了许久。
她迈开已僵硬的双腿往里面走，连翘正在屋内取暖，见她进来，连忙小跑着过来接过包袱，摸上她的手登时惊呼：“姑娘，您不冷么？”
柯浔言没忍住回头去看擂台下的陶霁，见她眸底一片平静，丝毫没有替他叫好的意思。
谢栯接连给陶霁送东西，这事他早已听说，也撞见过几回，他好几次按捺住想去问谢栯的心思，如今一看，也无需再问。
他丢下长剑，轻声道：“是我输了，世子。”
接下来的时间里，又陆陆续续有几个为柯浔言打抱不平的少年上台与谢栯对打，毫无意外都败下阵来，直到武学课结束，谢栯仍稳立于擂台之上。
蔺谦早已看出这张扬恣意的少年身手大有长进，眸中闪过一丝赞赏后，就挥挥手散了课。
直到回到东竹苑，纪珈芙都还在感叹：“谢栯那厮明晃晃就是在宣誓主权，他明明早就能赢了柯浔言，非得让他三招，陶陶，你看见柯浔言的脸色了么？”
陶霁当然看见了。
可她不想说出什么评价的话来。
纪珈芙默了一瞬，又有些怅然：“明日就休年假了，陶陶，放完假回来就得出发去游历，兴许一年半载都吃不到朱婶偷偷塞给我的点心了。”
陶霁的神色亦有些恍然，不知不觉，她来上京已经快一年了。
她捏着纪珈芙双颊的软肉把玩，语气轻快：“咱们去游历，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不是知道朱大娘家住何处么？若是舍不得她，不妨趁着休假的日子多去看看她。”
纪珈芙点了点头，觉得是这个理，又担忧起来：“我前几日找一个师兄打听了，游历前，国子监会将一批学生分散开来，打乱成几个小队伍，路线也各不相同。”
她秀眉微蹙：“陶陶，我不想与你和阿翎分开。”
陶霁诧然：“是这样的？”
抿着唇思索片刻，陶霁还是出言安抚：“没关系，若是分开了，咱们就交换信物，就当还在彼此身边，路程要是快，也许几个月就回来了。”
见纪珈芙神情恹恹，陶霁失笑：“行了，别苦着一张脸，快收拾东西吧，明日地面结冰就不好走了。”
离别总是令人惆怅，在叁零贰这间寝舍睡了大半年，纪珈芙眉眼低垂着，不舍地打量寝舍最后一眼，这才掏出钥匙来将眼前的这扇门落上锁。
陶霁背着包袱，手上撑着油纸伞，有密密雪籽垂直砸下，顷刻间就打湿了脚下的青石板路，国子监分发的黑靴鞋底只有薄薄一层，冰冷积水很快就透过鞋底渗进来。
站在集贤门外，陶霁再次抬眸打量国子监一眼，便与纪珈芙和蒋翎告别。
陶钰早已爬进了陶家的马车里，见她走来，陶钰不知在车夫耳边说了什么，车夫面色为难地看过来，片刻，只好顶着陶霁的目光将马车驶离。
心知陶钰总爱玩这种把戏，陶霁懒得与他计较什么，一阵风刮来，她伸手接住迎风飘来的白色絮状物，这才惊觉头顶的雪籽不知何时竟已变成了雪花。
初来上京时，雪已融化，如今陡然见到雪，陶霁唇角不自觉勾起，便缓缓迈起脚步往陶府的方向走。
国子监与陶府离得远，路上要走大半个时辰，她心道，今日正好一睹上京雪景。
刚走几步，身后就传来马蹄声，陶霁没有回头，只移开脚步往屋檐下躲了躲。可那马车却忽然在她身侧停住，她将伞檐往上轻移，就见一名圆脸小厮正好奇地睁着眼睛打量她。
下一刻，谢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世子爷四下张望片刻，拧眉：“陶家没人来接你？”
陶霁：“下雪了，世子快些回府吧。”
谢栯一噎，呛道：“你也知道下雪了，上京的雪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堆得你走不动路，你是打算从这儿走回陶家不成？我告诉你，届时路面结冰，你若跌进护城河，都不一定有人跳下去救你。”
见有同窗伸着脑袋往这边看，谢栯接着道：“走，我送你回去。”
陶霁蹙着眉站在原地不动，谢栯心中微叹，暗道白白挽回形象了，继而径自抢过她的伞扔给坐在马车外的萤石，接着强拉硬拽地将陶霁塞进了马车。
陶霁刚坐稳，手里就被塞了一个手炉。
她垂眸看去，手炉因着是男子所用，比她院里的那些要大上许多，外壁雕着缠枝云纹，炉身被柔软织锦裹着，手炉有些烫，却让她被冻得微红的指尖倏然回暖。
车轴已然转动，谢栯将人拽了进来后就开始后悔。
今日谢家车夫没来，是因祖母身体有所好转，他爹娘昨日去了金光寺还愿，顺道在金光寺过了一夜，岂料今日陡然变天，担心下山时路面结冰，便差随行的下人递了消息回来，叫萤石赶了辆小一些的马车来接他。
萤石最懂他喜好，知他喜欢苍松气息的香，来时便将马车内的香炉点上了。
马车逼仄，谢栯身形欣长，双膝总在不经意与陶霁的双腿擦过。
陶霁又一言不发。
谢栯只觉气血直直往上涌，心中祈祷陶霁千万别抬眼来看他，觉得马车里憋闷，又担心陶霁沾了寒气，只好用手指将车幔挑起一条细缝，身子微微往后仰着，任由脖颈爬上凉意。
世子爷转眸看了外面景色一眼，轻咳一声，到底还是开口：“年后要去游历了。”
良久，陶霁才低低‘嗯’了一声。
谢栯受不了二人之间这种尴尬的气氛，尤其是陶霁与他面对面坐着，离得那么近。
他垂下眼眸，盯着自己的手指看：“要去那么久，我想和你分在一起。”
陶霁声音很轻：“世子为何会喜欢我？”
终于还是抑在心底的话问了出来，陶霁打量自己一眼：“我不够端庄贤淑，也不够温柔体贴，从身份上来说，与世子更是天差地别，国公府世代袭爵，我想，届时陛下会为世子寻一位合格的闺阁千金。”
谢栯被问住，良久，他低声开口：“我喜欢你，就非得需要个理由么？”
陶霁语气平静：“需要。”
谢栯一愣，张唇还要再说些什么，马车外，萤石的声音蓦地传了进来。
“世子，陶府到了，要拐进去么？”
陶霁拿起放在一旁的包袱，掀开车帘时，她又恢复了往日对谢栯的那种漠然：“多谢世子，雪下大了，世子回去一路当心。”
这句话如果放在一刻钟前，谢栯听了会喜不自胜，觉得陶霁在关心他。
可在当下，他只觉得与她的关系又回到了原点。
她只是将他当成普通朋友。
或许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她面对柯浔言时，还会笑呢。
眨眼间，陶霁已拐进陶家的巷口，萤石迟疑道：“世子......”
谢栯倏地仰头靠在车壁上，车幔已被他完全掀起，他的视线落在陶霁方才抱过的那个手炉上，任凭冷风席卷进马车内，将他浑身上下牢牢冻住。
萤石还在外面等着，不知多久，才听里面传来一声：“走吧。”
......
陶霁回府后，准备先去趟凝晖居。
之前为了陶娪出嫁才张贴的喜庆之物已被换回寻常用的那些，她背着包袱走在廊庑之下，途经花圃遇见几个小婢女，见了她，梳双丫髻、穿靛蓝褂子的婢女笑吟吟与她问好，陶霁不认识她，却还是勾唇回以微笑。
走到凝晖居院外时，就听见陶钰嗓门极大地在里面与陶老太太交谈，除了陶老太太被逗笑，还有沈芷与陶庆之在一旁作陪。
陶霁站在原地待了片刻，见廊下伺候的婢女没有发现她，脚步一转还是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这间小院叫‘清规院’，是骆琼生前所住，亦是她出生之地。
清规，名字取得索然无味，仿佛踏进这里，连喉间都会泛起苦涩。她被接回来那日，陶庆之便叫她住进了这里，之后一次也没来过。
豆蔻嘴里那些话她从前不知真假，但回到陶家那日，她就已完全信了。
陶家不欢迎她，亦不欢迎骆琼。
叛军抵达晋州那日，她刚好去镇上卖豆蔻绣的帕子。豆蔻为奴婢时，跟着府里年长的嬷嬷学过几年刺绣，绣工在上京拿不出手，可在古塘镇那等乡下地方，尚有一些妇人愿意花银子买。
投机取巧将帕子低价卖给还在开门的铺子后，她暗自得意，回去路上还替豆蔻带了她爱吃的酥糖。
待回到那间小院，推开门，就闻到了几欲作呕的血腥气。
豆蔻倒在床榻边，手里握着灶上那把已生锈很久的刀，原本就苍白的脖子被她用力划开，鲜血浸湿了她身下的被褥，甚至，豆蔻连眼睛都没完全合拢。
她当即就慌了神，冲出去想叫人来，可刚跑到村头，又听见村民们在争粮食。
豆蔻曾说，她长得像骆琼，这张脸不够惊艳，但尤其耐看。
村里有几个地头蛇盯着她很久了，不得已，她只能掉头重回那间小院。
之后便是漫长难熬的半个月，因着村民们都知道她与豆蔻住在村尾，往日豆蔻凶悍，又时有疯癫之象，那些地头蛇倒还有所忌惮。为求自保，她日日与死去的豆蔻说话，缩在床沿处，看着豆蔻的尸体一点点发胀，一点点腐烂，最后不成人形。
夜里，屋外传来响动，她便躲在水缸里，如同蛰伏在暗处的野兽般，等着翻过篱笆进来的地头蛇被豆蔻吓得屁滚尿流，仓皇而逃。
后来，弹尽粮绝，她只得出去想法子寻粮。
苦苦撑过一日又一日。
凡是能吃的东西，她都能吞咽进肚子里。
那时叛军已熬死了晋州城内不少人，可就是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遇下，还有人觊觎她，和她仅剩的一口粮。
绝境之下，她为了守住那口粮，为了守住自己，半夜将人引来后，用自制的弹弓打晕了他，再用豆蔻自尽的那把刀，于无尽黑暗中，将他杀害。
这也是为何孟常接连两次戏弄她，她都能被轻易惹怒的原因。
之后的日子里，她靠同样的办法连杀几人，求生本能让她撑到了最后，撑到了蔺谦带领赤焰军歼灭叛军。
她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上京，偏偏明宣帝给了她这个机会。
见到陶娪与陶钰的那日，她是恨的。
她恨豆蔻穷极一生乞求的东西他们生来就有，她恨陶钰的出生，恨沈芷为了陶钰将骆琼带进陶家这个牢笼，恨豆蔻为何要争那口气，为何丢她一人在世上苟活，恨她自己在心底对陶庆之还抱有仅有的一丝希冀，她甚至恨自己，若没有她，骆琼就不会死。
她没见过骆琼，可豆蔻将她描述得万般好，她是信的。
骆琼若是还在，她也许会像纪珈芙那般明媚。
豆蔻清醒时，与她说过一句话。
豆蔻说，姑娘，做人要往前看。
所以，在独自一人挣扎求生的这条路上，无论落入怎样的困境，她都靠着这句话顽强挺了过来。
思绪间，陶霁已在清规院外站了许久。
她迈开已僵硬的双腿往里面走，连翘正在屋内取暖，见她进来，连忙小跑着过来接过包袱，摸上她的手登时惊呼：“姑娘，您不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