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阒然无声,屋内奴婢大约见惯了大场面,除叶莲不明所以地发抖外,皆屏息等李兰钧开口。

    “母亲。”

    李兰钧怒意未消,却也不忍心见崔氏哀哀戚戚的模样,只好语气僵硬地打断道,“您何必如此。”

    崔氏这才止住势头低眉瞧他,期冀着李兰钧妥协顺便说些软话。

    然而李兰钧生来学不会讨巧二字,更何况他还在气头上——

    “待儿寿尽,自去跟先母解释。”

    言下之意:我死在你前头,你就不用操心了。

    伏在地上的叶莲听了,深感李兰钧是个阎王,生下来就是折磨人的,不光园中下人被他摧残,连两亲兄弟都难逃其害。

    她生怕殃及池鱼般缩了缩脖子,贴着地恨不能变成一条活地毯,至少李兰钧会稍微宝贝些。

    崔氏闻言陡然趔趄,捂着心口的那块布料险些被捏成团,她近乎咬牙切齿地道:“你、你!一派胡言!成何体统!”

    对面那人浑然不觉忌讳,反而接着话头继续说道:“倒是那骆家姑娘,若真嫁了我才是叫人难看。两个病秧子凑一对……争着比谁先咽气吗?”

    眼看崔氏就要被气得当场以头抢地,李兰钧适时按住她的手腕,嘴上仍不给她开腔的机会,

    “这婚约本就是个笑话。就因我二人同样体弱、同样与众寡合、同样被那劳什子算命的断言早夭,你们就削足适履、非将我们绑在一起不可?莫说我,你们何曾问过她的意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崔氏道。

    “母亲方才还说最疼惜我,现下却要伤孩儿的心么?母亲要眼睁睁看着我沦为他们的笑柄吗……”

    李兰钧作忧伤状轻轻咳嗽了两声。

    这一连串下来,比村头说书人讲的故事还要绝妙,那些话像松毛虫似的钻进叶莲耳朵里,让她听了个干净。

    崔氏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被他三言两语收拾妥帖,唯恐自己再伤李兰钧的心,终是吐不出半个字来。

    “唉,你啊……”

    她移开李兰钧放在她腕上的手起身,略整理了衣冠,才缓步离开。

    “母亲,西院我叫人收拾出来了,您何不留宿一宿?”李兰钧喊住她,神色回归平静。

    “不必了。”

    “那用个晚膳?”

    “府中还有要务,耽搁不得。”

    李兰钧会意,撑着矮榻站起身,正色道:“替我问父亲安。”

    崔氏临行至门边,恻恻回头:“今日的话你若听得进,他便省心了。”

    “又不是非成婚不可。”李兰钧前进几步,正走到叶莲身侧。

    叶莲匍匐着身子,已有麻木之感。李兰钧一近身,她忽然清醒了大半,拖着酥麻的双腿趴成一只有棱有角的“四脚方桌”。

    “不成婚、届时你到了后悔不了的年纪,眼看着人家儿孙满堂,就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了。”

    崔氏无力多费口舌,直言不讳道。

    这回李兰钧也倦得与她拉扯了,“这辈子就不会有这一天,您和父亲不要再瞎忙活了。”

    “外面多少人上赶着进门,只要我有意,何曾愁你的婚事到如今?”她句句恳切,脸上一直未见舒容,“可那些人都不是为了你啊!我怎能像买卖货物一样,使些银子买一个姑娘来同你成婚?”

    “那些小门小户的,待我与你父亲去了,指定要将你的家产吃干抹净,那时候你又怎么办呢?我是放心不下你啊……”

    言语之恳切,让地上的叶莲都些许动容。

    思绪飘远到那个小渔村,她娘在她幼时也曾抱着她坐在门前,轻柔缓慢地唱着当地童谣,看着她的脸蛋满是怜惜。

    这是她长这么大,她娘对她绝无仅有的爱抚,之后便是两贯三百文,将她卖了个好价钱。

    至此,她对她娘那点留恋烟消云散,心里只有怨恨。

    所以当崔氏为了李兰钧的婚事长谋远虑,甚至几番落泪的时候,叶莲是羡慕的。可也仅仅是羡慕。

    “想那么远作甚?横竖我已长到二十,二十年来无忧无愁,余下十多年照旧过就是,您且安心吧。”偏偏李兰钧是个不知冷热的木头。

    “你就跟我们犟吧!”崔氏只得道。

    “那还要我如何?”李兰钧口舌上不愿落下乘,追问道。

    这句已然是含怒的语气,带有疑问的成分不占多数。

    “难道非要我留个后,你们才罢休吗?”他意味不明地冷声道,“那好,只要是我的子嗣,谁生的都无所谓了!”

    崔氏只当他在闹脾气,扔下“随你”二字便踏出了门。

    李兰钧被兜头盖脸地浇了盆冷水,脸色又青又白,他火气还憋在肚子里,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汤!”他看着早已没了人影的大门,低喝一声。

    叶莲未及反应,李兰钧第二句话就冲了出来:“都是死人吗?”

    她赶紧爬起来,顾不得久跪突然起身带来的晕眩,跌跌撞撞地奔上前去端热汤。

    那汤拿在手里时已经涼了,从汤水里透出的凉意直达她掌心。叶莲认栽般咬咬牙,闭着眼睛递了上去。

    李兰钧迟迟未接过,然后在意料之中地打翻了。汤水溅了叶莲一身,盅却在地上转了几圈,没有碎。

    叶莲忍住发抖的身子,将头死死埋在胸前。

    “你。”

    李兰钧那只修长的手倏然抓起她的手腕,叶莲心猛地一颤,慌乱间惊愕地抬起头与他对视。

    他眼里暗波涌动,似有层层巨浪翻卷而出,仅看了一眼,叶莲就害怕地垂下眼帘,大气不敢喘。

    轰隆着盖过所有声音的心悸,她在这其中间隙里细细呼吸。

    李兰钧没认出她。

    这让叶莲稍稍平复了一些。

    然而李兰钧接下来的话却叫她再也无法冷静——“夜里到我房里来。”

    ……

    夜里……什么?

    叶莲觉得自己一定理解错了这话中的意思。

    大约是夜里去门边守夜吧。

    或是掌灯这类的杂活。

    一定不是她会错的那个意思。

    “高兴傻了?”李兰钧冷哼一声,放手轻蔑地将她往前一推,“滚下去准备。”

    叶莲被推得踉跄,头嗡嗡作响,里面反复循环着李兰钧的话。

    “什……什么?”

    她宁愿是被拖下去打二十板。

    “林檎,带她去偏房。”李兰钧余怒未消,烦躁地挥挥手道。

    站在一边如同死物一样的侍女沉稳应声,然后带着两个丫鬟走到叶莲身边。

    “回房休息。”李兰钧没再看她一眼,头疼地揉着太阳穴,被一众侍从拥着先出门。

    叶莲迟迟没有走动,眼巴巴望着他直至消失,也没听见半句回转的话头。

    屋里缥缈的香风裹挟住她,下等丫鬟的浅绿色成衣针脚粗滥,与其余众人大有不同。

    那条素色衣带被她攥在手里,几乎快揉成废纸的模样。

    “莲儿,走吧。”林檎不动声色地催促着。

    叶莲没有精力去想她怎会知晓自己的名字,只是沉沉地点头,随她们的脚步向偏房去。

    上次从前厅出来是受罚,这次……也等同于受罚。叶莲抬头望天,苦涩地想。

    院里一些花草分不清时节胡乱开着花,廊前一枝秋海棠伸进走道边,靠着栏杆绽出几朵淡红色花苞。

    近来天阴,灰蒙蒙的天欲落雪不落,一片乌天偶尔才飘两三片云。院里成日炭火不断地烧,除非下雨几乎感觉不到冬日的气息。

    叶莲在廊道走了一会儿,竟也不觉得冷,手脚都还温热着,想是炭火烧得太密的缘故。

    走到偏房处,林檎已让人备好了热水。叶莲刚走进房间,门紧接着就关上了,几个在房里等候的丫鬟立即上来脱她的衣服。

    叶莲没被伺候过,浑身不自在,忙制止住她们自己一层层地脱。

    被李兰钧点名伺候,她短暂地惊诧过不甘过,但就像当初被卖掉一样,很快,她就顺从了。

    命运如何她不知,最差不过横尸一条。

    “我要做些什么吗?”她故作轻松地搭话。

    “被挑中是你的福气,伺候好少爷就是你该做的。”林檎淡淡地回。

    福气福气,几个人在她耳边说过,可她真的不明白福气到底是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

    叶莲低垂着脑袋,乌黑的长发飘浮在水面上。

    她的脸被水汽蒸得红扑扑的,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浴桶某处。

    林檎对这种企图攀附的人没什么好脸色,在她眼中,叶莲在前厅的种种作为,全是为了勾引少爷。

    她忽然将水瓢砸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让叶莲惊叫一声,随后无措地搓擦进水的眼睛。

    “我自然会安排!”

    叶莲觉察到她的敌意,默默坐在桶里不再开口。

    梳洗完之后,林檎将一叠衣服放在桌上,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叶莲将那件质地上佳的衣裙套在身上,藕粉襦裙衬得她皮肤白皙,两只梨涡也甜腻许多。

    她同侍奉的丫鬟聊了几句,又分着吃了以往很难吃到的精巧饭菜,在去见李兰钧前,盘子里几块点心也被满满当当地塞进嘴里。

    夜晚,叶莲踏着夜色推开李兰钧内室的门。

    内室烛光晦暗,扑面而来一股清雅的芙蕖香,一架极为上乘的木雕屏风横在她与李兰钧之间,屏风上是磅礴的山水。

    叶莲悄无声息地走进内室,轻轻关上房门。

    屏风后的人影闻声动了动。

    “少爷,奴婢失礼了……”叶莲磕磕巴巴地说。

    “磨蹭什么?”里面传来熟悉的男声,带着不容置喙的气息。

    叶莲盯着地板踱走到床前,但仍不敢抬头。

    屋里暖融融的,与燃的合香并不相宜。

    “过来,来床上躺好,这都要我教吗?”李兰钧极不耐烦地拍拍床板,见叶莲一动不动地搅着裙带,一身打扮勉强算得上小家碧玉,这才放缓了语气,“……怎么如此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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