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的话不指是说徐卓能够再次回到北疆,更是指徐卓能够“站”起来,也许他还能重新成为那个驰骋沙场功赫赫的小将军,将外敌挡在疆界之外、守护东齐的边疆百姓,就如两年前的他所设想的一生那般。

    徐卓因为她的这份美好的期许而感激,他比所有人更加盼望自己能够站立起来的那天,但人的成长并不像身体的解毒,经历过风霜看过丑陋面的人心并不会回到从前的纯粹无邪,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已经在他心里慢慢模糊,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他现在也不会感到惋惜和无措,就算曾经被碾碎成泥,也要捧着这份泥去塑造另一个自己,哪怕残缺不全。

    夕阳下山了,天空又会升起一轮弯月和无数星星。

    篝火燃着,山风却越来越大,阿瞒围着苏晴蜷成一个半圈,暖烘烘的,引得被山风吹得颤栗的田柒也跑过来抱着苏晴靠在阿瞒怀里。

    天色渐深,六人吃光准备好的食材、等篝火渐渐熄了,便收起架子和板凳回了苏宅。

    翌日清晨,苏宅门外的马车声渐渐消失。

    辰正时分,推拿完后的徐卓拿起沾湿的巾子擦拭身上残留的精油,再把巾子放回水盆,从架子上拿出荀白为他准备的茶白色棉服套上,推动轮椅去到卧室一角做了两刻钟的上臂支撑晨练,又转去书案后边,挑出昨日还未看完的书开始自己的每日晨读。

    “叩、叩、叩。”敲门的声音响起。

    徐卓刚想放下手中的书,却又察觉这并不是这两天熟悉的两声短暂连续的敲门声,遂又捧起书,轻淡道:“进来。”

    门被打开,杏色的衣裙拂过门扇,两手拖着托盘的田柒走了进来,停在书案前,行礼。

    徐卓从书卷中抬头。

    田柒将托盘放在书案上,上面放有一碗汤药,另外还有一碟糕点。

    田柒道:“小将军,我家小主嘱托我这个时辰把药给您端来。”

    田柒虽认苏晴为主却非奴籍,苏晴也与她姐妹相待,是以对任何人,田柒人前人后都不以“奴婢”自称。

    徐卓点头谢过,问她:“你家小主呢?”

    田柒:“卯时的时候小主正做着云片糕,医馆的人上山来找小主,说是有重症患者,小主与我简单交代两句后就随他们下山了。”

    徐卓“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田柒拿着托盘有些惴惴,待徐卓视线转过来时,她匆匆说了句:“那我先走了。” 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又不慌不忙地阖上房门。

    田柒少时经历过两朝更替的战乱,差点被一个官兵一剑捅出两个窟窿,还好路过行医的药王师徒救下她,让她捡回了一条命。但从那以后,凡是看见甚至只是听见官兵或者刀剑,她都心有余悸。虽然徐小将军温文尔雅、对人谦和有礼,甚至自己坏心眼的意识到他现在只能做轮椅上了,可是他仍然是个上过沙场染过人血的官兵,她还是会怕、不止怕徐卓,也会怕荀奇和荀白,更怕战争、怕漂泊不定、怕人命如草。

    田柒羡慕自家小主与任何人都能处之泰然、进退得宜的相处,她还需要锻炼自己去克服人生的恐惧。

    徐卓自然注意到了田柒这段时间对他们主仆三人虽然克制却还是藏不住的惧怕,他知道这不是针对他们,只是小姑娘曾经有些不好的经历,如同心魔影响着她,就像他一样,不过他不在意。

    他盯着书案上呈扇形排好的云片糕看了片刻,才一鼓作气地端起药碗喝个干净,之后风驰电掣般卷起一片糕点塞进嘴里,香甜松软的粉糕、清爽动人的桂花香瞬间充斥他的口鼻,一卷汤药残留的苦味。

    徐卓又卷了一片放进口中,神思不禁飘远:卯时便起来帮他做糕点,现在可还有精力应对医馆的病人?

    他清楚那日苏晴找他试吃不过只是借口。田柒和孔吉安不喜甜食,便是为了来年开春去医馆哄孩童也无需今年十月就制备糕点,府上唯一喜欢甜食而且正好服药需要甜味祛苦的人只有他。只是他出于自尊心,便是在家人面前也不会承认喜甜,所以她才迂回地为他找了个借口。

    徐卓将云片糕分成三份,从今早的那份云片糕里抽出最后一片,想着:“应该找个方式回报她的这番好心。”

    徐小将军有些犯难了,他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便是去过军营沙场过过刀口舔血的生活,可是也因自身卓越的才能和父兄的荫蔽混得风生水起,鲜少有需要外人出手帮助的时刻,更别说是个女子,如此也就导致他思索了片刻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回报方式。

    想不到,便不想了。徐卓又看起了书,直到午饭后他被推到院中与卧着的阿瞒一起晒日头时,突然灵光一现。

    徐卓:“将我绘画的工具取来。”

    本来在一旁借着劈柴锻炼的荀白、荀奇二人立刻放下手中的斧头直奔徐卓的房间,不久一人持着画架和纸张,另一人一手端着张小几一手提着装着颜料的箱子走出来。荀白立稳画架铺好纸张,荀奇架好小几又把颜料研磨好。两人做好这些后又回去拎起斧头砍柴了,只是这次的距离又远了些,确保砍柴的声音对徐卓不会造成影响。

    绘画的物件都准备好了,徐卓却不着急立即动手,他先是回想昨日和众人在那块大平地一起看夕阳时令他呼吸短暂停滞的清晰画面,接着才拿起笔在宣纸上构图,神情专注地作起画来。

    半个时辰后,为阿瞒喂食的孔吉安经过时瞄了一眼,画纸上已经出现了层峦叠嶂的黛山以及其上方被染成金色的流云。被惊艳到的孔吉安打着要盯着阿瞒进食最后收碗的借口又在徐卓背后默默欣赏了一会,看着徐卓提笔为群山和流云增添更多的细节,仿佛真的把昨日看到的景象定格、缩小进画纸中了。

    又一个小时之后,青秀山上的那片绝佳的观赏夕阳的平地出现了,画面上还唯妙唯肖的还原了昨日烧烤的场景,为烤架起火的孔吉安、摆放凳子的田柒、用竹签串起肉类的荀白和荀奇,以及坐在烤架前正对着夕阳看向前方的徐卓。

    徐卓这时把笔放下,活动左右手腕,似乎没有那么快再动笔。

    后面站着的田柒忍不住问:“小将军,你画的真好,不过我家小主和阿瞒会在画上嘛?”

    徐卓偏头,田柒、孔吉安还有荀氏兄弟在他身后已经排成一排了。

    并不习惯被众人围观作画的徐卓:“……会,晚些时候再画。”

    刚才专注绘画的时间长了,他需要活动手腕放松一下,才能更好地继续完成这幅画最重要的部份。

    先是回房净手,后面再出来活动手腕、喝口热茶,磨蹭了这么一回的功夫,太阳又要下山了,天色也渐渐变暗。

    徐卓让荀奇和荀白把未完成的画搬回他房间,荀白小心翼翼地端着画架,唯恐一个不慎毁了这幅主子花了一下午精心描绘并且还把自己画在上面的佳作。

    徐卓在房间里继续作画,其他人虽然很想看他完成画作却不好再进他房间打扰,只能散开各自干活,只心里都还念叨着想看最后完成的作品。

    阿瞒则罕见的进了徐卓的房间,且被徐卓准许了。

    徐卓拿笔在图纸上平地的空白之处勾勒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两个身影上方线条或仰或俯,隐隐有对望之态。

    站在徐卓左侧的阿瞒突然趴下,用头蹭了蹭徐卓的左腿。

    虽对阿瞒的磨蹭并无知觉但还是被阿瞒庞大的头妨碍到作画的徐卓收回刚要触碰到画纸的笔:“阿瞒,退后。”

    阿瞒起身退开半步又趴下,尾巴一扫一扫的,湿漉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徐卓手中的画笔。

    因不适应众人目光才把画作移到室内的徐卓:“……”

    半个时辰后,终于放下画笔的徐卓仔细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最后又在旁边写下《忘机》二字。

    阿瞒站起身来冲着完成的画作小声地兴奋地“呜呜”叫,似乎很满意徐卓的作品。

    徐卓伸手摸了摸阿瞒的头,见它没有不悦之意,一手指着那画一手继续顺毛,似嘀咕又似在问它:“她会喜欢这画嘛?”

    阿瞒:“呜呜~”

    “叩、叩”门外传来敲门声。

    徐卓将画架转了个向,才说:“进。”

    荀奇带着一封信走进来交给徐卓,余光撇到刻意被转向的画架又垂下眸,“主子,是北疆暗探的来信。”

    徐卓“嗯”了一声,把信纸拆开后看完递给荀奇,荀奇看完,室内陷入一阵沉寂。

    -

    戌时二刻,月上梢头,苏晴的马车终于回到苏宅门口。

    身心疲惫又连着两顿没吃上饭的苏晴一改往日的笑颜,面无表情地从马车上下来,踏到平地时仰头看着“苏宅”的牌匾,眸色才回暖了几分,转过身去对驾车的人说:“朱伯,夜深了,回程小心些。”

    驾车的朱伯和蔼地应了一声,驾着马车掉头下山。

    苏晴敲门,很快孔吉安就来开门。

    孔吉安注意到她的神色:“晴丫头,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告诉叔!”

    苏晴:“没事,孔叔,只是医馆今天出了点事,已经摆平了,不过我饿了一天,你让小柒给我热一下饭菜送我房间好不好?”

    孔吉安连连应下,送她回了房间后,又跑去找田柒跟她说了苏晴刚才进门时的神态。

    田柒赶忙把今日的晚饭热好,端进苏晴房间,在苏晴吃饭的时候,一边帮她揉肩一边问:“小主今天可是碰见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苏晴边吃边把今日发生的事细细跟她说了一遍,末了放下筷子添了句,“你和孔叔别担心我,民以食为天,我饿了一天,回到家,你们把我天大的事都解决了,我还能有什么事过不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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