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一直坐在殿中,默默打量谢凌钰的一言一行。

    自从薛柔进殿,皇帝就表现出不正常的兴奋。

    如同猫儿逗弄猎物,偏皇帝的语气太过温柔,甚至带着调侃。

    太后总觉心中难安。

    当年留梵音在宫中,不知是对是错,然而她终究是薛家人,为薛家利益考量,再来一次,她仍会召梵音进宫。

    太后心底叹口气,解围道:“昨日我与阿音提及螺钿司使来信,有些新花样,许是她听错了。”

    谢凌钰没再追究。

    “阿音又缺首饰了么?”谢凌钰看了眼少女没任何装点的修长脖颈,“朕上个月才赐了些,怎么一个也未戴上?”

    薛柔想起那些御赐首饰,硕大红宝镶嵌的璎珞坠得脖子生疼。

    她早已学会如何糊弄谢凌钰,“回陛下,御赐之物太过珍贵,臣女唯恐损坏。”

    皇帝自然不信,她巧言令色惯了,张嘴便会说胡话。

    薛柔紧张时,便会忘记他的叮嘱,恪守君臣之礼。

    见她胡诌,谢凌钰心底涌起淡淡的厌倦。

    撒谎成性。

    他走到少女身边,垂眸瞥见她乌黑发髻边一串珠花,念及朱衣台送来的消息,神色更冷。

    薛柔纵使低头,也能从大殿的缄默无声中察觉皇帝情绪不佳。

    她心底腹诽,谢凌钰怎么一阵一阵的,喜怒无常,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她吓得像鹌鹑,缩着不吭声,谢凌钰顿觉无趣,只与太后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场面话便回去了。

    待四下无旁人,太后才缓声安抚:“坐下罢。”

    “你想说什么,我心里清楚,”太后放下手中滋补的茶,“可是薛仪又通风报信了?”

    薛柔抿唇,左右瞒不过,不若默认。

    “王玄逸……是个好苗子,先帝亦这般想,否则也不会选他做伴读。”

    皇帝还是太子时,身边的伴读皆是千挑万选过的,乃未来辅臣。

    薛柔以为,太后会让她离王玄逸远些,免得君臣离心,毁一太平宰相之才。

    陪伴姑母数年,薛柔早明白,在姑母心中,先帝留下的江山最重要,其次才是薛家。

    “自去年起,京中便有传言,说你与王三郎关系匪浅。”太后顿了一下,“你父亲大发雷霆,认准了乃素日政敌在背后推波助澜,要派人彻查。”

    薛柔背后一凉,那些消息是她放出去的。

    “放心,我已拦住你父亲,”太后捕捉到少女神色变化,“这个主意王玄逸知道么?”

    “……知道。”

    逃不过去的,薛柔闭了闭眼,她现在撒谎没意义。

    螺钿司实则是太后耳目,如细微触角延伸至各地。

    她只能说实话。

    太后气结。

    她可以接受亲侄女为逃避进宫做傻事,但不能接受王玄逸身为臣子打皇帝的脸。

    简直糊涂!

    猪油蒙了心。

    但太后也曾年少,瞬间理解为何侄女对王玄逸这般死心塌地。

    素来温润,恪守君为臣纲的君子为自己做到这般地步。

    任谁都会动容。

    他王玄逸难道不晓得与皇帝抢女人什么下场么?

    出身大族的王三郎,想来比谁都清楚。

    太后也不知该如何棒打鸳鸯,对这个侄女,她一贯没办法。

    这几年,随着薛仪与阿音关系缓和不少,太后觉得择薛仪为后未尝不可,何况王玄逸惊才绝艳,往后必登阁拜相,阿音嫁给他也有靠山。

    唯一的变数,是皇帝的心意。

    太后不知皇帝待薛柔这份好,是真心有意,还是单纯对貌美少女的宽容。

    薛柔见姑母神色不定,但不似恼怒,倒像无奈,难得没有一味撒娇,反倒心底生出股酸楚。

    她小声:“姑母,我对不住你。”

    少女凑到一身华服的太后身边,看着可怜巴巴的。

    “倘若我能喜欢上陛下,就好了。”

    这句话声音低如蚊呐。

    其间复杂情愫百转千回。

    仿佛她已经努力过许多次。

    太后哑然,心中一闷,是了,她当年也是这般执着心中少年,否则怎会撕毁婚约入宫为妃。

    如今,又怎能指责薛柔。

    只短短一瞬,太后仿佛老了许多,摆摆手。

    “罢了,你还有三个多月及笄,届时婚事便由着你去罢。”太后眉目柔软,“只是以后……后果需自己担着。”

    待她一走,皇帝若真心想要哪个女子,没人能拦住的。

    *

    朱衣台。

    此处清静,庄严肃穆,一切皆在规矩之内。

    太宗皇帝为堤防外戚弄权,曾于宫中筑起高台,招安江湖人士入其中,只听命于皇帝一人。

    台中人无品阶在身,却能着朱衣行走御前,与朝中大员平起平坐,故而人称朱衣使。

    自薛太后掌权,朱衣台地位被螺钿司逐步侵蚀,甚至隐隐倒向太后。

    密室内,一袭朱衣的青年男子神色恭谨,客客气气拱手:“李中使,陛下还有何指示?”

    那宦官是谢凌钰的人,说话异常简洁,“并无。”

    青年神色一滞,他近来总觉得陛下心情不好,却不知是否因自己失职。

    “李中使,陛下可做决定了?可是因上次我等提议欠妥?”

    上次他们提议借王三郎对宫中女官举止轻狂,向王家发难。

    皇帝脸色阴沉似水,偏一言未发。

    “顾大人,往后莫要再提此事。”

    那宦官言尽于此,深深看了一眼青年。

    那青年是朱衣台副使顾灵清,代代效忠谢家天子,自朱衣正使因伤昏迷不醒后,便由他代行台中一切事务。

    身为朱衣使,顾灵清何止看王玄逸不痛快,看薛柔亦是如此。

    纵使陛下当年留她入宫存利用之心,多年也未曾亏待过什么。

    她与王玄逸便是这样回报陛下的?

    顾灵清皱眉,走出密室,便见有消息递来。

    他眉头一皱,在铜镜前正衣冠,随后便匆匆赶至式乾殿。

    “何事?”谢凌钰正垂眸看着太后批注过的奏折,心情算不上好。

    “王夫人今日去阿育王寺,为薛姑娘与王玄逸合了八字。”

    顾灵清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旧事重提,“陛下当年说的还作数么?”

    当年,谢凌钰说既然太后执意要选薛氏女为后,他便只要薛柔。

    坊间传闻,她被王氏纵容长大,不爱女红亦不甚守规矩,还与素来端庄的静和表姐有嫌隙。

    顾灵清记得,年幼的天子满眼厌恶,道:“薛氏错漏虽有却无致命之处,倒是她做了皇后,必然有行差踏错时,届时自能效仿祖父,废后,削其母族。”

    这几年,陛下待薛柔好得过分,令顾灵清心底暗暗称赞。

    嫌恶至此还能面不改色吃下薛姑娘送的糕点,当真心性上佳,有高祖风范。

    谢凌钰没什么表情,只颔首:“自然作数。”

    天子不为外物所累。

    何况,他本就不喜薛柔。

    顾灵清大喜,“那……京中关于薛姑娘的风言风语,臣尽快处理干净。”

    虽说王家与薛家有婚约,但薛柔进宫,这么多年来所有人已默认,她与其他姊妹相同,是待皇帝选择的女子。

    任王家世代显赫又如何,大不过皇帝前头去。

    但这段时日京中盛传两人郎才女貌,百姓又偏爱听棒打鸳鸯的故事,净隐约有指责陛下与太后迟迟不放薛柔出宫,有夺人所爱的嫌疑。

    连宗亲亦有耳闻,私下进言宜早日择一端庄贤淑女子为后,有那直性子的直言不讳:“陛下还未亲政,便想落下个君夺臣妻的恶名么?”

    “何况薛二姑娘与王玄逸成亲前便来往密切,不堪为大昭国母。”

    谢凌钰至今想起那些老东西的话,都脸色阴沉。

    在大昭,外戚与宗室的势力此消彼长,宗亲们见皇帝亲政在即,话都多了许多。

    皇帝脸色又难看起来,顾灵清也不敢多问什么,更不敢胡乱揣摩圣意,默默退下。

    谢凌钰垂眸看见奏折上一串朱红批注,蓦然想起薛柔鬓边那串珠花,一股郁气陡然涌上心头,不上不下。

    什么御赐之物珍贵?只要他送的东西,在她眼里都是一文不值。

    只要是王玄逸送的,便要日日戴在发间。

    半晌,谢凌钰吩咐一旁的内侍。

    “让长乐宫的薛姑娘过来。”

    他偏要让她心甘情愿摘下那串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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