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召我有何事?”

    殿中少女神色复杂,尽管努力做出尊敬亲昵姿态,却仍有丝厌恶止也止不住。

    薛柔到底年少,藏不住心思。

    这点厌恶瞒不过谢凌钰,他也早早习惯她这副模样。

    但他不在乎。

    “阿音,”少年天子声音柔和,一步步走下丹阶,握住她的手,扶着她起身,“无需多礼,不过是看见一封奏折,与你有关。”

    薛柔垂眸默默挣脱他,挤出一丝微笑:“可是又有人上书,参我行为不检?”

    “朕爱护你满朝皆知,放心,他们只说王三郎觊觎后宫女子,需得严惩才是。”

    少年语调轻缓,却如雷霆万钧压下,薛柔刹那跪下,面前玄色龙袍一动未动。

    她不敢抬头看那人神色,慌忙求情:“是臣女不知宫规森严,一时惦记兄妹之情,这才引人口舌。”

    薛柔说完后,见天子仍漠然,未曾有丝毫动容,心口一凉之下倒是沉静不少。

    “陛下是明君,定能明察秋毫,还臣女与表兄一个清白。”

    眼前的帝王阴晴不定,鬼知道他在想什么,说多错多。

    薛柔甚至开始后悔方才跪下了,但一提及表兄,她便脑中一片茫然。

    殿中一片死寂,她甚至仿佛听见蜡烛落泪的声音,半晌,谢凌钰伸手抬起她的脸。

    薛柔因他指尖的暖意而不适。

    “朕不喜欢听你这样自称,”他松开手,“朕自幼养于太后膝下,也算是你表兄。”

    薛柔不止一次听见这句话,却不知如何回答?

    与其说恐惧,不如说恶心。

    表兄?

    谢凌钰曾当着她的面处死一众宫人,就因为他们向太后透露了皇帝行踪。

    那日,式乾殿的血腥气浓得黏稠,糊住她喉咙。

    无数次,薛柔都觉得,谢凌钰是有意恐吓她。

    任谁都说陛下待她不同,依她看,陛下恨她至深。

    论及洛阳男儿,皆不如她真正的表兄王玄逸,那才叫松风水月,玉质金相。

    薛柔自幼长于锦绣堆,什么都要最好的,挑夫婿自然也要最好的。

    她压下心中焦躁,装作面色苍白:“陛下,我有些头晕,想回去歇息。”

    薛柔真不是装病,而是每回来谢凌钰这里,总是情绪大起大落,好似被鬼魂吸食了精气。

    “朕让太医来瞧瞧。”谢凌钰没像往常一般放人,而是万分认真地走向前,摸了下少女的额头。

    他无谓男女大防,相信这里的宫人也不会不要命地说话。

    少年天子眼睫密而长,垂下时格外俊美,与白皙皮肤相映时的美感,叫人想起昂贵瓷器上的冰裂纹路。

    谢凌钰此刻极为不快,但连他自己也不知从何而起。

    或许,是因为他自己纵容出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忤逆他,欺骗他,厌恶他。

    堂而皇之用拙劣的演技瞒天过海,就为了躲着他。

    少年天子内心怒火愈烧越旺,仿佛看见自己养的猫儿跑去别人家里,恨不能捏着后颈拎回家,摁进怀里揉捏。

    可薛柔不是猫儿,她是太后侄女,其外祖父乃大昭功臣。

    谢凌钰脸色愈发冷然,他无比清楚自己现在的想法不正常,甚至那股怒火也不正常。

    自登基以来,阳奉阴违的人还少吗?

    薛柔不过是棋子,她同王玄逸举止不检不正好合了他的意?

    他该高兴才是。

    大殿空旷,没有宫人抬头,薛柔突然觉得一股寒意窜上头顶。

    方才,她觉得皇帝对自己动了杀心。

    还未待她服软,谢凌钰便道:“罢了,你回去。”

    得了这句话,薛柔忙不迭告退,却陡然被叫住。

    “你头上这串珠花,太过扎眼。”谢凌钰轻笑,“怪不得,总被那些文官瞧见。”

    薛柔顿住脚步,犹豫一瞬便将鬓边珠花摘下。

    左右表兄送的首饰多的很,不缺这一支。

    *

    自那日谢凌钰对自己动杀心后,薛柔便像老鼠躲猫儿似的躲皇帝,连薛仪都觉得反常。

    终于,在相和阁外,薛仪一把抓住小妹,问道:“你这两日怎么了?屡屡告假,将差事丢给旁人去做。”

    需知那是能靠近皇帝寝殿的好差事,竟被弃如敝履。

    “长姐,好不容易捱到回家的日子,你莫要耽搁了,我先走一步。”薛柔说完,便挣脱薛仪,好似逃离笼子的鸟儿飞奔离去。

    薛仪心底叹气,宫内疾走不合规矩。

    但这般逾矩的动作,小妹做来却只叫人想起莺飞草长的春日。

    她垂眸看了眼自己衣摆,轻叹口气。

    回家做什么呢,她的母亲又不在那里,至于父亲在太后宫中时常能见到。

    薛柔看不见长姐的眼神,她一心只想见到母亲。

    今日恰好是大舅母寿辰,她直奔王家,便能见着所有亲人。

    对薛柔而言,薛家人反倒不如王家人亲密,皆因母亲当年执意嫁给父亲,反倒叫族中人看轻了去,加之王家素来娇惯女儿,让自诩诗书传家恪守礼仪的薛氏族老看不惯。

    马车穿过京城最为寸土寸金的地段,停在一条长街前,从这儿往两边看,皆是王家府邸。

    因今日国公夫人寿辰,往日宽阔可同时行三辆马车的道路被堵住,薛柔撩开车帘,忍不住皱眉。

    她吩咐车夫:“走西边的小门。”

    这儿人多吵闹也就罢了,她还瞧见好几个弹劾过自己的官员家眷。

    眼不见心不烦。

    西门的小厮离老远便瞧见薛二姑娘的马车,一边往前跑着迎接,一边拍身侧发愣的人一把:“傻站着做什么,快进去说一声,咱们二姑娘来了。”

    薛柔下了马车便头戴帷帽,直到进了内院才摘下。

    她笑着上前,还未握住大舅母的手,便开口道:“我平日里来舅母这儿捎了不少胭脂水粉,怎的舅母还是藏私了,否则怎的一次比一次貌美年轻。”

    国公夫人出身渤海高氏,单名一个姮字,身量高挑,喜欢随夫君打猎,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偏偏喜欢娇滴滴的小姑娘,尤其是那貌美如花的女孩儿。

    年轻时,国公甚至因此疑心甚重,将夫人房中美貌侍女通通打发走了。

    大舅母笑着点了点少女额头,“你是一次比一次会花言巧语,怪不得太后那般喜欢你。”

    “去罢,”高姮微笑,“你母亲在水松堂。”

    薛柔呼吸一滞,水松堂是表兄读书的地方。

    她走到堂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袖,理了理不存在的褶皱,才缓缓走进去。

    有许多话想问王玄逸。

    你近来有没有被同僚排挤,有没有被陛下训斥,有没有听见什么自己最不喜欢的风言风语?

    薛柔知道,那个素来温润君子的少年,只会笑着否认,而后问她想要什么?

    表兄不会怪她的,正因此,她才会愧疚。

    愧疚到偶尔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被里面的灼灼情意烫伤。

    薛柔站在门外,露出一个笑容,声音轻灵甜腻如什么烦恼都没有。

    “表兄!”少女踏入门中,“好久没见到你,我好想你。”

    王玄逸站在堂中,骤然听见日思夜想的声音,耳尖一红,转而轻咳一声。

    薛柔看向堂中妇人,与自己五分相似,却更消瘦些,面上总仿佛笼着薄薄云雾,似有若无。

    “阿娘,我也好想你,”薛柔长大后,不敢再像小时候直接扑进母亲怀中,而是坐下后靠在王明月身上,“小弟今日来了么?”

    “你弟弟在书院,今日没法来看你。”王明月笑了下,“他像个老学究似的,倒是比你还省心些。”

    薛柔撇了撇嘴,细细一想,老学究说明小弟刻苦,倒也不是坏事。

    她瞧见王玄逸听见“学究”二字时笑了下,忍不住悄悄瞪了他一眼,待母亲离开后,忍不住戳了下他的脸。

    “你方才什么意思?”

    少年耳尖红如玛瑙,低下头告饶般道:“我看过你弟弟的文章,很是老练,欣慰之余才笑。”

    薛柔狐疑地看了又看,似是不信,莫要看王玄逸在外端方君子,待谁都好脾性,实则在才学上最为清高,难有人能入他的眼。

    见瞒不过表妹,王玄逸终于说了实话,原是薛小公子去书院前特意跑来他这儿,之乎者也一大堆,教育一顿未来姐夫莫要仗着有婚约在身,随随便便与姐姐一道出游。

    薛柔听了后,脸皮涨红,比眼前少年还要过分。

    她转过头,闷声道:“我不和你说话了,我要去大舅母那儿。”

    王玄逸立马拦住她,手中伸出的折扇轻轻横在她面前,手绘的兰花样式与少女胸前绣纹如出一辙。

    他抿唇,挽留道:“等用过膳,我带你去甘芳园。”

    甘芳园专擅甜食,糖是只有贵族高官才能享用的东西,故而园中食物价格高昂,却因风格独特供不应求。

    薛柔一度嗜甜如命,因此被太医提醒过此物不宜多用,就因这一句话,太后与母亲直接矫枉过正,不许她再去甘芳园。

    表兄的提议,她实在没法拒绝。

    在府中用膳时,薛柔只尝了几筷子,便说饱了,随后便借着歇息的名头去后院。

    她偷溜进水松堂后,看见一身月白锦衣的王玄逸,忍不住多看几眼俊秀五官后,道:“你这样打扮也太扎眼了,总之,不许穿成这样。”

    少年疑惑地看了眼铜镜,不觉哪里奇怪。

    但他素来听表妹的,笑问:“阿音觉得怎样打扮合适?”

    薛柔笑得狡黠,叫他心底划过一丝不妙。

    “表兄生的如此俊秀,不如扮作女子与我同去。”

    王玄逸有些错愕,一句“不成体统”卡在喉咙里面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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