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乐部里弥漫着香烟与酒精混合的气味,角落里传来几名飞行员大声争论谁在今天的空战里“宰”得最多。一台老旧的留声机放着断断续续的爵士乐,勉强盖住了外面偶尔传来的炮声。

    林安端着一杯兑了水的威士忌,随意地翻着桌上的几份旧报纸。她的目光停在一份摊开的 Times 上,封面是太平洋战场的最新战况——美军在中途岛取得了胜利,几架燃烧的日军航母被高高的黑烟吞噬,战地记者的笔触充满了激昂的爱国主义和对士兵们的歌颂。

    她的指尖在报纸上轻轻摩挲,纸张的纹理在指腹下微微粗糙。她的思绪却飘回了另一个时代,一个她曾经熟悉的世界——现代社会里的机场、街头、咖啡馆。那些身着军装的男女,在人群中并不算显眼,却总有人会主动停下脚步,微笑着对他们说:“Thank you for your service.”

    她曾经无数次听到这句话,甚至听得有些麻木。那是一种几乎像是程序设定好的问候语,礼貌而自动化,人们甚至不会多想。可是在这里,在这个每一份尊重都要靠战绩和鲜血换取的战场上,这句简单的话语似乎变得无比珍贵。她知道,在这个时代的中国军队里,很多士兵即使浴血奋战,也很难听到哪怕一句“谢谢”。死亡只是一个数字,而活着的人,也不过是继续向前冲的炮灰。

    她叹了口气,翻过一页,目光掠过一篇详细描述美军航空母舰上飞行员生活的文章,语言生动,充满了个人英雄主义的色彩。战斗机飞行员如何在狭小的座舱里调整呼吸,如何在几秒钟内决定生死,如何在燃油耗尽之前找到航母降落的机会……作者用极具画面感的笔触,将战争写得既残酷又充满浪漫色彩。她扫了一眼报纸的署名——战地记者欧内斯特·泰勒。

    她若有所思地咬着笔帽。她能理解这种报道的风格,这是美国人喜欢的,他们需要英雄,需要那些光辉的名字,他们希望战争是有意义的,是值得铭记的。可是在这里,在缅甸,在这片泥泞和血迹交织的丛林里,她的战争不是这样的。她的战争里,有傅团长掩护部队撤退时的狂怒,有摩根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这只是我的工作”,有战士们在淤泥里拖拽伤员的喘息声,也有霍顿在无线电里最后一次通话的回音。

    霍顿。

    她的心猛地一紧。她与霍顿见面不多,认识也不深,可是她始终不能原谅自己让他们落入了日本人的陷阱。那一天,她的误判让飞虎队冲进了一个专门为他们准备的绞肉机。她几乎可以想象霍顿在座舱里拉起操纵杆的瞬间,警报声尖锐地刺破耳膜,燃油开始泄漏,尾翼中弹,飞机不受控制地翻滚,他的手在仪表盘上飞快地操作,而耳机里,最后传来的声音只是:“I’m hit.”

    就这样,一个鲜活的人从天空中坠落,被战火吞噬。

    她无法摆脱那种愧疚感。她知道战争不是她一个人能左右的,她知道每一名飞行员都清楚自己可能有去无回,可是她仍然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她甚至开始恐惧,她还会不会有下一次误判?还会不会有另一个霍顿,在她的坐标引导下,飞向死亡?

    她不能让霍顿的死变成一个无名的数字。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霍顿的故事,让他的家人朋友知道,他不是孤独地死在异国战场上,他的牺牲是有意义的。

    她站起身,走向俱乐部角落的书桌,翻出一张信纸,拿起钢笔,低头开始写。笔尖触及纸面,她的手微微发紧,但很快,她在信纸上落下了第一个字母。

    这一次,她不再只是战场上的一名呼叫空袭的军官,她是讲述者,是见证者,是必须让这些名字被铭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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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孤军奋战:缅甸战场上的无名英雄

    *作者:林安(Ann Lin)?Times战地通讯

    缅甸,1942年7月。

    如果你曾站在丛林边缘,聆听战斗机撕裂空气的轰鸣,如果你曾目睹子弹穿透云层,如雨点般洒落大地,如果你曾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看见一架孤独的战鹰被十多架敌机围困,而它的飞行员仍在拼尽最后一滴燃油,竭力护卫着地面战友——那么,你一定会明白,为什么我会写下这些文字。

    在这片被遗忘的战场上,在这片属于亚洲、却牵动世界命运的土地上,有一群战士,他们的名字你或许从未听闻,他们的英勇事迹却值得被铭记。他们不是战争英雄电影里的角色,也不是耀眼的军界明星,他们只是一些年轻人,飞行员、炮兵、无线电员、步兵,他们在这里战斗、流血,有些人活了下来,而有些人,永远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他们是美国志愿队(AVG),你们熟知的“飞虎队”。他们是中国远征军,他们是用生命与日军对抗的人。

    天空的赌徒

    霍顿·J·里维拉中尉,是飞虎队的一名战斗机飞行员,他曾半开玩笑地告诉我:“我们飞行员每天都像是赌徒,只不过我们的赌注,是命。”他的P-40战斗机机身上喷着一个手绘的扑克牌标志——“黑桃A”,他的队友们都说他是个幸运的家伙,因为他总能在最危急的关头,凭借精准的操作和一丝疯狂的直觉,带着飞机从死亡线上跃出。

    可在那一天,霍顿的运气没有站在他这边。

    日军的隼式战机成群结队地出现,数量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机翼上的旭日徽记在阳光下格外刺眼。防空警报响起的那一刻,霍顿和他的战友们已经冲上蓝天,迎向那场毫无胜算的空战。

    当时,我正在前线战壕里,透过望远镜看着这一切。那些P-40战机在天空中灵活地翻滚,冲进敌机阵中,机枪扫射出的弹链在阳光下划出死亡的轨迹。高射炮在地面轰鸣,试图撕裂敌机的队形,可隼式战机仍旧精准地穿梭在火网之中,如饿狼一般紧咬着我们的战鹰。

    霍顿的飞机被三架隼式战机包围,他的僚机已经在混战中坠毁,而他仍在搏斗,拼尽一切试图突破重围。我清晰地看见他的飞机左翼被击中,黑烟顺着机身拖出长长的尾迹,他的机枪却仍在怒吼,朝着那群围攻他的敌人射出最后的子弹。

    “拉起来,霍顿!”摩根·B·洛克上尉的声音在无线电里焦急地呼喊,可霍顿已经无路可退。他的战机失去了动力,开始倾斜,他仍在拼命拉起机头,试图寻找一线生机。

    可他没有机会了。

    他的飞机在空中翻滚,最终被一发炮弹击中,化作一团火光,在地平线上拖出一道燃烧的弧线,最终坠入了丛林深处。

    无线电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这不是飞虎队第一次有人折翼,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地面的战斗

    而在地面上,我们的战斗也并不轻松。

    日军的炮兵阵地隐匿在一片伪装网后方,狡猾得如同一只藏匿在暗处的毒蛇。我本以为,我们已经精准锁定了他们的位置,可当飞虎队的战机投下炸弹后,真正的杀机才开始显露——他们故意暴露假阵地,引诱我们的空袭,而真正的炮火却在几公里外开始猛烈轰炸我们的前线阵地。

    傅宗良上校的团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日军的迫击炮和榴弹炮一轮接一轮地砸下,战壕崩塌,通讯线路中断,前线阵地岌岌可危。

    我知道,战局正在急剧恶化。我必须做点什么。

    作为一名前进空中管制官(FAC),我的职责是指引空袭,确保战机能精准打击敌军目标。但在当时,那片战场已经成了地狱的入口,日军的狙击手藏匿在密林深处,电台信号也受到干扰,我必须找到一个更高、更安全的地点,才能向空中的飞虎队传递新的坐标。

    于是,我开始奔跑,在炮火和机枪交织的战场上,穿越爆炸掀起的尘土,寻找更好的制高点。我知道,我的任务不仅关乎自己,更关乎这片战场上的数千名士兵的生死。

    可当我终于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制高点,正准备呼叫空袭时,一枚炮弹炸响在我的身旁。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吞噬了一切,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掀翻,耳朵里满是刺耳的嗡嗡声,视野被飞溅的尘土和血污模糊。我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已经被抬上了担架,头上缠着绷带,耳边依旧是隆隆作响的炮火声。

    我活下来了,可我失败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霍顿在坠机前的最后一个选择——当你别无选择时,你只能拼尽全力,哪怕明知无法改变战局,也要做出最后的尝试。

    战争与信念

    写下这些故事时,我仍然能感受到那场战斗的余震,仍然能听见霍顿的战机坠落时,摩根在无线电里的怒吼。也仍然能记得,我在撤离时,看见士兵们抬着伤员,穿过焦土与残骸的画面。

    或许你会问,为什么我们还在战斗?为什么要继续坚持这场战争?

    我的答案是——因为我们必须。

    这不仅仅是中国人的战争,也不仅仅是美国人的战争。这是一场为了自由、为了生存、为了阻止黑暗吞噬世界的战争。

    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是旁观者,每个人都在战斗,每个人都在赌上自己的未来。

    所以,如果你读到这篇文章,身处世界另一端的你,或许能理解我们的选择。或许能明白,那些在缅甸的无名英雄们,并不只是数字和新闻标题,他们有名字,有故事,有未完成的愿望。

    他们值得被记住。

    他们值得赢得这场战争。

    ——————————————

    她的笔尖停在纸上,微微颤抖。

    她盯着最后的句子,看着那一行字像是烙印般刻在纸上——他们值得被记住。他们值得赢得这场战争。

    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闷而钝痛。

    她原本只是想写一篇报道,一篇让美国人感兴趣的故事,一篇能让霍顿、摩根、所有在缅甸战斗的美国人得到认可的文章。她想让美国人知道,战火并不仅仅燃烧在太平洋的岛屿上,在这片潮湿的丛林里,也同样进行着残酷的搏杀。

    可是在写下这篇文章的过程中,她的思绪却一次次被拉回那些熟悉的脸庞——傅宗良在指挥阵地上的咆哮,摩根在无线电里低声咒骂,高炮阵地上士兵们用血肉之躯对抗日机的怒吼,还有霍顿,那个她几乎只见过几次的年轻飞行员,他的最后一句话,他在无线电里喊出的那一声:“I’m hit.”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哭泣。

    她放下笔,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发现眼眶已经湿润。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落在桌上的信纸上,晕开了一点墨迹。

    她恨自己这次的误判,恨自己无法挽回那个从天空坠落的生命,恨自己明明已经经历了这么多场战斗,可依然无法变得麻木。

    她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这场战争紧紧束缚,她再也不是那个单纯在缅甸“做一份工作”的翻译官。她的命运早已和这片土地、和她的战友、和那些牺牲的人深深交织在了一起。

    林安从未觉得自己和整个世界牵扯得如此之深。

    她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合上信纸。

    她知道,这封信不会改变战争的结局,也不会让死去的人复生,但或许,它能让那些远在大洋彼岸的人知道,在这片战火弥漫的土地上,有人在为他们的未来而战。

    或许,有人会在读到这篇文章时,停下手中的咖啡,轻声念出那个名字。或许,在遥远的美国家乡,会有一个家庭,在打开《Times》的时候,看到霍顿的故事,知道他并没有孤独地死去,而是在战斗,在守护着某些他们未曾了解的东西。

    战争不会因为一篇报道而停止。

    但至少,这些名字,这些生命,不会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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