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冲的雨后,空气湿润而清新,泥泞的地面映着斑驳的阳光。机场上,几架P-40战斗机排队滑行,发动机的轰鸣声在云层间回荡。白修德站在机库旁,嘴里叼着一根未点燃的雪茄,看着远处机身上剥落的油漆出神。

    “你为什么开始写?”他问道。

    林安垂下眼睑,指尖摩挲着笔记本的封面,像是短暂地沉入回忆:“因为我想记录这场战争。”

    白修德轻轻地“嗯”了一声,半是赞许,半是思索。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地提醒:“你已经出名了。重庆的新闻审查很快就会找上你。”

    林安抬头,眼中闪过一抹不以为意的笑意。“我不像你,需要批准才可以旅行。我自己就是中国,我住的地方就是前线。新闻审查对我来说,意义不大。”

    远处,一架战斗机冲入天空,巨大的轰鸣压住了短暂的沉默。

    白修德望着那架渐行渐远的飞机,突然问道:“你如何看待缅甸的失败?”

    林安的笑意收敛了一些,神色变得冷静而疏离。“缅甸的失败有很多原因,很多是不能跟你说的。”

    她微微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迟疑,但很快恢复了镇定,“但有一点,是我一直想写而没有写、不敢写的。”

    “什么?”

    “缅甸的独立运动。”

    白修德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英国是盟友,而中国必须与他们合作。可在缅甸人眼中,中国人是站在殖民者一边的,而日本人却是解放者。”林安目光沉静,“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情报总是不准确,总是被动挨打。”

    白修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直接问道:“你支持民族独立运动吗?”

    林安看着他,眼中有些探寻的意味。

    “你呢?”她反问。

    “我支持。”白修德回答得毫不犹豫。

    林安微微眯起眼睛,“我以为你是美国人。美国和英国是盟友。”

    白修德耸耸肩,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中国不也与英国是盟友吗?你不仅是中国人,而且刚刚还与英国并肩作战。”

    林安笑了。

    “我是记者。”白修德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坦诚,“我关心一切人类。我行动的主要动力就是好奇心和对他人的关心。”

    “那你很高尚。”林安打量着他,嘴角带着一丝揶揄。

    白修德摇头,毫不犹豫地否认了这个评价,但又若有所指地补了一句:“不过,我比重庆政府的很多人要高尚。”

    林安笑了笑,没有反驳。

    他们沿着机场的跑道缓缓前行,雨后的空气仍然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远处的地勤人员正忙着检查飞机,每一次螺旋桨的转动都让人想起即将起飞的战斗。

    “你是《时代》的专职记者吗?”林安忽然问道。

    白修德抬手掸了掸袖口,嘴里仍然叼着那根未点燃的雪茄,漫不经心地答道:“我也为重庆宣传部工作。”

    林安并不意外这个答案。许多驻华的外国记者都会在不同势力间周旋,在新闻和政治之间寻找一条不至于让自己被拒之门外的道路。

    她随口问道:“那最近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报道?”

    白修德收起轻松的表情,目光望向远方,缓缓说道:“最近的局势并不乐观。缅甸战线彻底崩溃后,日军正在巩固他们在南方的控制,滇缅公路被切断,物资运输陷入僵局。中美空军不得不加大滇西的空投力度,但远远不够支撑前线。你知道的,驼峰航线太难飞,损失率居高不下。”

    林安微微颔首,她当然知道,腾冲机场每天都有驼峰航线的运输机降落,也有许多飞不回来的。

    白修德继续说道:“华北的局势和过去几年没有太大变化,沦陷区的抗日力量仍在坚持,但日军的‘清乡’行动越来越严苛,游击队的处境更加艰难。而在中原战场,汪精卫的伪政权正试图扩大影响力,日本人给了他们更多的自治权,但这不过是虚假的繁荣。国民政府仍然控制着大部分有生力量,但……”他轻轻吸了口气,语气微微一顿,“战线已经僵持得太久了。”

    他看了林安一眼,像是在判断她的反应,随即补充道:“真正危险的是华南和东南沿海,日军正在那里加强封锁,他们知道中国最脆弱的一环,就是物资补给。”

    林安的眼神微微一沉,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几乎想要叹一口气,滇缅公路是中国的生命线,而她就在这条生命线上作战。可它已经断了半年了。

    “重庆方面呢?”她问。

    白修德耸了耸肩:“陪都一切如常,军统和宣传部在忙着控制舆论,确保外界仍然相信中国有能力打赢这场战争。外交方面,蒋夫人正在推动更多美援,试图争取美国政府扩大对中国战场的支持。但罗斯福政府对中国的承诺……只能说,他们有自己的考量。”

    林安沉默了一下,轻声道:“他们在等太平洋的局势。”

    “是的。”白修德笑了笑,眼神里透着一丝无奈,“太平洋战场的优先级远高于中国。中途岛战役的胜利给了美军信心,他们正在策划瓜达尔卡纳尔岛的反攻行动。一旦战线推进,他们才可能考虑加大对中国的支援。”

    林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笔记本,指尖轻轻摩挲着封面。她的目光掠过远方的山脉,滇西的群山巍峨,云层低垂,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整个战区。

    “也就是说,”她缓缓开口,“中国仍然需要自己撑下去。”

    白修德轻轻叹了口气:“就像过去五年一样。”

    “你的英文叙事并不像一个中国人。”白修德随口说道,目光仍在跑道上游移。

    林安轻笑了一下,“那是因为我读的书多。”——不然要说什么,我在美国接受过教育?

    白修德转过头,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她。他对林安的背景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写的文章不像普通战地记者那样带着距离感,而是有着某种身临其境的沉浸式叙事。这种文字风格需要的不仅仅是敏锐的观察力,还需要极其深厚的语言驾驭能力。而这并非是一般接受传统中文教育的记者能够做到的。

    “哦?”他微微挑眉,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都读些什么?”

    林安想了想,轻声念道:

    O Captain! My Captain! rise up and hear the bells;

    Rise up—for you the flag is flung—for you the bugle trills;

    For you bouquets and ribbon'd wreaths—for you the shores a-crowding;

    For you they call, the swaying mass, their eager faces turning;

    她的声音低而稳,在跑道上空回荡,与远处的战机轰鸣声交错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阳光透过层层薄云洒落在地面上,映照在她的侧脸上,仿佛在时间的缝隙里塑造出一幅定格的画面。

    白修德微微一怔,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惠特曼的这首诗,是写给林肯的,是写给那个带领国家度过战争、最终却倒下的领袖。战争总是需要英雄,而英雄往往是最先倒下的那个人。

    “惠特曼?”他的声音略低了一些,带着几分思索。

    林安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机库,那里停着几架满是弹痕的战斗机,仿佛也听懂了她的诗句。

    “它适合现在的时代。”她轻轻地说道。

    白修德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但他的疑问并没有打消,他知道林安并非随意引用诗歌的人,她的选择往往是有意图的,就像她的文章,每一段都经过深思熟虑,每一个字都像是战壕里的子弹,精准而犀利。

    于是他问:“谁是你的船长呢?”

    林安微微一愣。

    她本来只是随口念起这首诗,纯粹是因为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记忆——那个世界里,她曾在课堂上看过《死亡诗社》,曾听过基廷老师在书桌上朗诵这首诗的场景。而在那个世界,这首诗象征着理想主义、反抗权威,象征着一个逝去的引路人。

    可是,当白修德这么一问,她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了许多人的面孔。

    她对白修德说起她仰慕的杜聿明和廖耀湘。

    白修德轻轻点头,语气不疾不徐地问道:“可如果他们这么厉害,为什么还是吃了败仗?”

    机场的跑道上,雨后的水洼反射着微光,几名机械师正在修复一架满是弹痕的战机。

    林安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久久地看着白修德。

    终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坚定:“你不明白吗?”

    她顿了顿,缓缓地说道:“你来自一个可以使用厕纸和抽水马桶的国家,而这里的人还在视粪便为一种珍贵的资源。”

    白修德的眉头微微一挑,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

    林安继续说道,声音里透着冷静的现实感:“日本的隼战斗机可以缠斗P-40,而中国甚至造不出P-40的一个零件。你们的飞行员接受的是系统化的现代训练,而我们的飞行员,有的甚至是在半年前才刚刚学会如何操控战斗机。你们的工厂可以一周造出几十架飞机,而我们的飞机,损失一架,就少一架。”

    她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天边的一抹云彩,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战争不是勇气的较量,而是资源的较量。你们可以相信个人英雄主义,但在真正的战场上,能决定胜负的,是补给线,是后勤,是工业体系。物质不以意识为转移。”

    她的目光转向白修德,眼神里带着一种锐利的悲哀,“你知道中国军队为什么总是吃败仗吗?不是因为我们的指挥官不聪明,不是因为我们的士兵不勇敢,而是因为在这场战争里,我们拿着过去的武器,在和未来的军队作战。”

    白修德的表情微微一僵,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那根未点燃的雪茄,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他向来喜欢在谈话中投下一个问题,观察对方如何拆解,但这一次,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轻率——甚至有些残忍。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真诚地说道:“对不起,我开了个并不高明的玩笑。”

    林安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像是将这场关于国家与战争的沉重话题轻轻地抖落下来。“这没什么。”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了些,缓缓地说道:“其实,我应该感谢你。如果我能代表谁的话,整个中国都应该感谢你——是你让美国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叫中国,而中国人也是人。”

    他摇了摇头,嘴角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这只是我喜爱的事业,没什么要感谢的。”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探寻,目光停留在林安身上,“但这是你的出发点吗?”

    林安看着他,沉默了一瞬,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一开始不是这样想的。”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像是在回忆那个曾经的自己,“但现在,我觉得是的。”

    一开始,她写这些战地报道,只是想让这些被埋没在尘土和硝烟中的名字、生命和故事被记录下来,不至于彻底湮灭在历史的洪流里。但她开始意识到,书写本身是一种力量。文字不仅仅是记录,它是连接世界的一座桥梁。它能让战壕里倒下的士兵在千里之外被人铭记,它能让美国的读者感受到中国战场上的挣扎,而不是只从外交辞令或政治宣传中了解这场战争。

    白修德微微一笑,仿佛对她的答案并不意外。他的眼神透着记者特有的敏锐——他知道,她的故事本身就值得被书写,值得被更多人看见。

    “既然你马上要开专栏,”他轻轻地晃了晃手里的笔记本,语气随意却带着一丝认真,“我建议你写一篇文章介绍自己。”

    林安微微一怔,轻轻地笑了。

    “介绍自己?”她重复了一遍,似乎在思考这个提议。

    “是的。”白修德耸耸肩,“你的读者知道你写战争,知道你记录士兵,知道你还原战场的真相,但他们不知道是谁在写这些故事。”

    林安沉思片刻,望向远方。太阳正在缓缓西沉,腾冲机场的跑道在余晖下泛着淡金色的光芒,一架战斗机正在准备起飞,螺旋桨搅动着空气,带起一阵细微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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