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薄雾未散,林安已经整装待发。

    洗漱过后,高副官准时来接她登机。军用运输机的机舱内充斥着发动机低沉的轰鸣,振动透过铁皮机身传来,林安靠在座椅上,望着窗外云海翻涌,心情却如同被封存在密闭舱内,波澜不惊。她已经紧张了一整天,如今倒有些疲惫,甚至带着一丝恍惚的释然。

    飞机落地后,重庆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晨光折射在薄雾弥漫的街道上,一片朦胧。她刚踏下舷梯,就见到了第五军驻重庆办事处的杜主任——杜聿功。

    没错,他是杜聿明的堂弟。两人五官间颇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鼻梁上的那副厚厚的眼镜,让林安不由得想起杜聿明批文件时戴的那一副。不过,杜聿明向来不愿在外人面前戴眼镜,总觉得有碍威严,而这位堂弟倒是随时戴着,显得斯文儒雅,透着几分书卷气。

    杜聿功没有多寒暄,只是简单问了问她的旅途是否顺利,便引着她上了车。是一辆黑色的林肯轿车,车身擦得锃亮,缓缓驶入重庆街头。

    林安靠在后座,看着车窗外掠过的街景,思绪飘远。她突然有一种被托运的感觉——从昆明到重庆,从战地到都市,自己像是一件行李,被安排好路线,被送往目的地。

    她本该思考即将到来的会面,思考如何应对蒋夫人的提问,但她的神经已经紧绷太久,不知怎的,竟想起了腾冲机场,想起来不及见面的第二批学员们。她本该和他们一起,在简陋的机场里继续训练,而不是坐在这辆宽敞的轿车里,被送往未知的场合。

    车子驶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最后停在一座两层的小楼前。外观低调,不起眼,甚至连门牌都没有明显标志,唯有站岗的士兵说明了这里并非寻常宅院。

    “到了。”杜聿功下车,微笑着说道。

    林安跟着走进去,环视了一圈。这里虽是“办事处”,但更像是个私人宅邸。前厅的会客室布置得很正式,桌上摆着青花瓷的茶具,墙上挂着世界地图,角落里还有一个书架,隐约可见几本关于战略的书籍。但客房不多,甚至连家人的生活气息都未曾掩盖——显然,这栋房子不仅仅是办公之所,更是杜聿功一家人的住所。

    这样的氛围让林安有些不自在,她独自住在这里,仿佛不是来执行任务,而是来投宿亲友家。

    安顿好后,杜聿功便去给侍从室挂电话,报告林安已抵达重庆。电话那头的答复一如预料——接见的安排已经确定,但时间还未敲定,至少要等一两天。

    “夫人事忙,事情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估计这两天不会见你。”挂断电话后,杜聿功回头对林安说道,语气和缓,透着几分长辈式的宽慰,“趁这段时间,你可以和我夫人一起出去走走,想必你在腾冲待久了,也闷坏了。”

    他说得随意,似乎只是想让她在正式会见前放松一下,随后又微笑着补充:“杜司令批了五百块零花钱给你。”

    林安的眉毛却轻轻皱起,她有许多并不重要的疑问——这个办事处是从军费里出么?林肯小轿车又多少钱?还有,为什么给我批零花钱?

    她想,也许这就是杜聿明恩养门客的手段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杜司令给了我一本书,我还没看熟,恐怕见蒋夫人的时候要用。我还是先‘临时抱佛脚’的好。”

    杜聿功笑着点头,推了推眼镜,“应该的,应该的。”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眼神中带着些许善意,但林安能感觉到,他并不意外她的拒绝。或许,他早已习惯了在重庆迎来送往不同的人物,有些人来去匆匆,有些人驻足徘徊,但无论谁来,都不会影响这座小楼的秩序分毫。

    没想到,中午,侍从室就来了电话,说下午四点见面。

    杜聿功显然也有些诧异,但很快恢复镇定,微笑道:“夫人一向讲究效率,既然定了时间,那就不会再改动。你先准备一下,吃点东西,别空着肚子去。”

    吃东西?她现在根本没有胃口。

    杜聿功忽然补充,“恐怕这次见面很重要。说句不敬的话——倒像是夫人在等你。”他看向林安的眼神又有了点不同。

    面对他的探询,林安忽然平静下来,心思像水一样澄明,一切乱的思绪都消失了,她笑了笑,“这怎么会?想必是凑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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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车驶入黄山23号,沿途的青石小路被昨夜的雨水洗得发亮,道路两侧的松柏笔直肃立,浓密的枝叶在微风中微微晃动,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这里是重庆南郊黄山官邸,是这座城市最隐秘、最戒备森严的地方之一。不同于热闹的市区,黄山23号的静谧带着某种压迫感,空气里混合着潮湿泥土与常年沉积的檀香气息,让人不自觉地屏息敛声。

    大门两侧站着持枪的卫兵,军装整洁,表情冷峻,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随着车子停稳,一名侍从快步上前,低声交谈几句后,点头示意放行。车缓缓驶入,一路上,零星可见几处岗哨,每个哨兵皆精神抖擞,持枪而立,警戒森严。

    车停稳后,侍从恭敬地打开车门,“请。”

    林安微微点头,下车时刻意调整了步伐,让自己走得从容稳健。她很清楚,从踏入黄山23号的这一刻起,自己便已置身于一场无声的权力场域之中。

    林安随着侍从走进客厅,房间里光线柔和,精致的西式家具与中式装饰相得益彰,墙上挂着一幅素雅的山水画,窗边摆着一架三角钢琴,白瓷茶壶里蒸腾着淡淡的茉莉香气。

    她的目光轻轻扫过屋内的一切,心底微微一动——这是一处被精心布置过的空间,既体现出主人的品味,也无形中营造出某种威严感,让人不由自主收敛姿态。

    “请稍等。” 侍从低声说道,随即躬身退了出去。

    林安站定,调整了一下站姿,目光沉稳地扫过房间的一角。片刻后,门口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宋美龄缓步走来。

    她穿着一袭剪裁得体的旗袍,布料质地细腻,贴合她纤细挺拔的身姿。步履间,旗袍的下摆微微晃动,流畅而优雅。她的神情温和,目光落在林安身上时,眼里透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

    她的手中拿着一本崭新的《Times》,封面光滑,油墨的香气尚未完全散去。

    “林小姐。”她微微一笑,伸出手与林安相握,掌心温暖柔和,“一路辛苦了。”

    林安也与她握手,指腹触及的那一刻,掌心微微一紧,随即放松,声音稳健而谦逊:“承蒙夫人召见,我只是尽军人之责,不敢言辛苦。”

    宋美龄抿了抿嘴,目光带着一丝审视,随手翻了翻手中的杂志,《Times》最新一期,墨色字迹分明,油光纸页上还留有些许翻阅的痕迹。

    “你这一期写得很好啊。”她随意地说道,语气里却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认可。

    林安连忙接过,嘴角带笑,语气却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在腾冲,杂志总是要一个月后才能收到……不知夫人指的是哪篇文章?”

    她翻开目录,视线落在熟悉的标题上——《他们的天空》。

    宋美龄轻轻按了按眼角,叹息般地说道:“正好中午刚刚送到,我想着下午要见你,就翻开看了看。”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微微一柔,“你写得真好。我国与飞虎队,正是这种兄弟般的关系。”

    说完,她拍了拍林安的手。

    “来,坐吧。”宋美龄轻轻抬手示意。

    她仿佛在整理情绪,片刻后,脸上的神色一变,目光锐利了几分:“你在空军前线,有许多第一手经验。给我讲讲,你作为……Frontline Air Controller(前线空中指挥官)的经历,以及你对空军的看法吧。”

    如果不是昨天杜聿明给她补课,林安还真不知道宋美龄是中国空军的创始人,以及现在的空军名誉总司令——说实话,她也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空军,一直以来都是跟飞虎队打配合。

    因此,她直接把这个“空军经验”在脑子里转换成“飞虎队”来回答了。

    林安微微点头,思索片刻后,组织好语言,以最简洁直观的方式向宋美龄解释:“Frontline Air Controller(FAC),即前线空中指挥官,简单来说,就是空军与地面部队之间的‘眼睛’。”

    她微微向前,指尖轻点桌面,像是在地形图上做标记:“在战场上,飞行员从高空俯瞰,难以精准判断敌军位置,而地面指挥官则容易因缺乏全局视野而误判。因此,我们需要FAC——他们通常会深入前线,甚至潜伏在敌军附近,用无线电、信号弹或地面标识,引导空军精准投弹或扫射。”

    宋美龄微微颔首,眉宇间透出几分兴趣,示意她继续。

    林安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在八莫保卫战,我们开始运用FAC战术。通过点名的方式清除了日军第18师团的几个炮兵阵地,让新22师稳住了阵线。不然,按照往常的经验,以新22师残破的七千人,对阵日军两万人,压力是很大的。”

    她看了一眼宋美龄,观察她的反应,随后继续说道,“举个例子,如果一支日军炮兵部队藏在山林里,我们地面部队发现了,但空军却看不到。传统方式需要我们把这个消息传到后方,再由后方指挥官协调空袭,但等轰炸机到达战场时,我军可能已经受到了相当大的损失,甚至敌军阵地已经转移。”

    “而FAC不同。”她指了指桌上的茶杯,假设这是一个敌军目标,“如果有FAC指挥官在现场,他可以立即通知空军——‘目标位置在北方500码,命令你在三分钟内投弹’。”

    “他甚至可以用信号弹标记目标,或者使用无线电让战斗机降低高度进行观察,从而确保轰炸的精准度。”

    宋美龄若有所思,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微微点头:“听起来,这种方式大大减少了误伤,也提高了轰炸效率。”

    林安郑重地点头:“是的,夫人。在滇西,FAC的作用远不止是战术配合,它代表了中美联合作战的新模式。我们不再只是单纯‘接受’美军的轰炸支援,而是与他们共同作战,确保空军的火力真正为我军所用。”

    宋美龄抬眸,目光带着一丝深思,缓缓道:“这么说来,FAC不仅仅是战场上的技术改进,更是一种合作方式的转变?”

    “正是。”林安点头,“它意味着我们不仅需要武器援助,更需要战术合作,从前,FAC都是飞虎队派来,一般由飞行员兼任,但是除非重大战役、或者危急关头,很难会派出这样的联络官。我的老师,就是飞虎队的摩根上尉,他一年也来不了新22师一次。可以说,我们FAC的存在,是把美军编制中的单位,插在了国军之中,真正实现空军和陆军、我军和飞虎队的一体化作战。“

    宋美龄打量着这个穿着夏季军装的年轻姑娘,林安带来的前线经验是她很少听到,也耳目一新的,“林小姐,看来你对空战是有自己理解的。”

    林安一笑,“夫人,战争是最好的教科书。我有幸学了一些。”

    “你怎么会想到要去做FAC呢?”宋美龄有些不解,也有些审视,“我听说,你一开始只是一个翻译?”

    “是的,夫人。”林安应道,想了想,她决定跳过史迪威那一段故事,直接从新22师说起,“我在给摩根上尉翻译的过程中,发现这种新战术对我军帮助很大,但是飞虎队又很少派来支援,我发现他所应用的知识都是我曾经学过的——我是清华大学机械工程专业毕业,之后加入驻滇参谋团的时候编制过地图。无论是英语、数学、测绘,都是我力所能及的。因此,我觉得可以帮上忙。”

    “可以帮上忙?”宋美龄挑了挑眉,“是不是有些太谦虚了。我听说你已经是FAC上尉连长了?这可是女军人的骄傲。”

    “这可万万不敢当。”林安一愣,“我是上尉不错,但现在的FAC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排的编制,绝不是连长。”

    宋美龄轻轻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这个称谓的准确性。

    她对林安已经有五分满意了,看起来林安并不是一个头脑发热的记者,而是一个真的在战壕里走过的军人——美国人确实会喜欢这样的人。

    她轻轻啜了一口茶,“那么,你和史迪威的冲突,是怎么回事?”

    林安头皮一紧,这几乎是她职业生涯的一个污点,她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说,“大概半年前,在讨论曼德勒撤退的会议上,史迪威将军提出要让美国军官接管中国士兵,我听不下去这种疯狂的发言,所以出言反驳了他。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这种观点是不可接受的,说实话,我不认为史迪威将军对缅甸战场有清楚的认识。但是后来,因为我在FAC方面的工作——也许也因为陈纳德上校问起我的军衔——史迪威将军恢复了我的上尉。”

    宋美龄下巴扬起,皱起眉头,颇不赞同地看着她,“史迪威将军已经恢复了你的军衔,你还评价他‘对缅甸战场没有清楚的认识’,是不是太刻薄了。”

    林安摇摇头,“说实话,史迪威将军是一个私德很好的人,我多次见到他穿着得像普通士兵一样,拎着一杆枪在连队基层走动。而且,他也并非因私废公,我知道他仍然不喜欢我,但还是慷慨地恢复了我的军衔,可以说他是一个务实的人。”

    宋美龄没有说话,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等待她继续。

    “但是……”林安微微吸了口气,语气变得更加郑重,“我曾经是杜聿明军长的贴身翻译,陪同他参加了每一场关于缅甸战局的高级会议,听过史迪威将军、亚历山大将军的所有决策。我对缅甸战场的了解,绝不仅仅是从书本上来的。”

    她目光沉稳,继续道:“首先,在同古战役,200师几乎已至全军覆没的危险关头,史迪威将军仍然坚持命令200师反攻出击。凡是有基本军事常识的人,哪怕不是军人,都不会下这样的决定。”

    她的语气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第二,在四月底,仁安羌战役结束后,日军主力已经南撤,但史迪威将军仍然坚持将我军主力调往仁安羌方向的乔克巴当,实质上是为了掩护英军撤退。与此同时,我方后勤重镇腊戌差点被日军抄了后路。”

    她闭了闭眼睛,像是回忆起了那段血与火的时光:“黄翔团长的部队几乎全军覆没,第五军急行军整整二十四小时才赶到腊戌,才勉强挽救了战局。如果我们晚到几个小时,腊戌失守,我军将全军覆没——那样的话,我今天恐怕也无法坐在这里和您谈话了。”

    宋美龄缓缓放下茶杯,微微皱眉:“有这么危险?”

    她的语气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惊讶。

    “你刚才提到的那些地名,都在什么地方?”

    林安微微一顿,心里松了一口气,知道宋美龄已经开始认真听了。她环顾四周,轻声道:“如果有一块黑板,或者地图,我可以向您详细讲解第一次远征缅甸的全过程。”

    宋美龄的目光微微一亮,显然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她一直想对军事有所涉猎,但受限于幕僚体系,她的消息来源并不完全,身边也没有专业的军事顾问。而眼前这个年轻姑娘,言谈之间对战局的掌控力和清晰的战术分析,让她重新燃起了对战局的兴趣。

    她站起身来,嘴角微微扬起:“那倒好,我们去楼下。”

    二人沿着楼梯走下去,走廊里铺着柔软的羊毛地毯,脚步声轻微而稳健。宋美龄看着前方,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如果史迪威真的如你所说的这般‘愚蠢’,那为什么美国政府还派他来担任参谋长呢?”

    林安思索片刻,斟酌着用词,随后轻声道:“我听说过一个传言——据说他和美国国防部长马歇尔是老同学。”

    宋美龄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微不可察地闪了一下,但她没有接话,只是继续向前走去。

    见她没有反应,林安又补充道:“第二,我想史迪威将军过于急于立威……有时候,欲速则不达。”她顿了一下,思索着更合适的说法,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可能,本来可以好好规划,但他……急于夺取指挥权,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宋美龄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目光幽深地看着她,像是在思考着她话中的深意。

    “那你先给我讲讲吧。”她轻声道,随即转身,推开楼下一间房门。

    房间的布置一目了然,显然是作战室——长桌上摆放着军事电报和作战地图,墙上挂着大幅的地形图,几张折叠的战术沙盘立在一侧,房间一角甚至摆着一只测绘用的经纬仪,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墨水的气息。

    “这里是委员长的作战室,”宋美龄走进房间,语气不无调侃,“不过我也不清楚哪一块是缅甸的地图——”

    林安的目光一扫,几乎立刻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地图。

    正挂在东边墙上,那是她亲手编纂的。

    她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忍不住自夸道:“这张地图是林次长带着我们一起编的,没想到竟然被放得这么大。”

    “是吗。”宋美龄淡淡应了一声,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目光却流露出一丝不耐。

    林安立刻收住话头,默默拿起桌上的指挥棒,走到地图前,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始讲解三月入缅至七月撤退的全过程。

    宋美龄静静地听着,偶尔插问几句,目光始终盯着地图,像是在一点一点拼凑战局的全貌。

    林安的讲解几乎不使用复杂术语,对于各部队番号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而是采用最直观的方式——以人数代称,让非军事人员也能迅速理解战场态势。

    当她说到“十二万对二十万”时,宋美龄原本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滞,眉心蹙了蹙。

    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战场上的劣势究竟有多残酷。

    讲毕,林安放下指挥棒,语气冷静地总结道:

    “整体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我们原本预计能在三月投送两个军到同古前线,实际却只送到了一个师;预计与两个日军师团作战,实际遭遇的是四个师团,最后增兵到六个;预计日军会在曼德勒决战,但他们却奔袭腊戌,切断后方补给线。”

    作战室内,一片静谧。

    林安放下指挥棒,目光扫过地图上的红蓝标记,最后落在腊戌一带,语气沉痛:“如果当时我们有空军掌控战场,这场偷袭完全可以避免。缅甸的公路太少,任何大规模调动都无法隐藏,空中侦察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

    宋美龄仍盯着地图,目光沉思而锐利,指尖缓缓摩挲着桌沿。这是她第一次从头到尾听明白一场完整的战役布局、执行、崩溃的全过程。

    她不是没听过缅甸战场的失败消息,但她听到的,多是参谋部送上来的整理文件,官样文章太多,内容千篇一律:兵力不足、后勤不继、国际环境不利……却从没有人用这样直白而冷峻的方式,把一场战役的成败剖开来讲给她听。

    她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这场溃败的全貌——不仅是人数上的悬殊,战略上的错判,还是军种协同的空白。

    她目光微微一沉。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中国军队在现代战争中的劣势,远比她以往想象的更深,更致命。

    而史迪威的指挥,不仅仅是争权的问题,而是可能造成毁灭性后果的错误。

    如果林安所言不虚,那么——

    宋美龄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思索,又像是在掂量。

    片刻后,她缓缓道:“这么说来,如果战局一开始就有更紧密的空军支援,缅甸的情况会大不相同?”

    她的语气不带任何波动,既不像追问,也不像感叹,而更像是在试探,观察林安会如何回应。

    林安知道这个问题的分量,微微停顿后才答道:“至少,我们不会损失那么惨重。”

    她语气依旧平稳:“如果有空中支援,腊戌战役本不该陷入被动;如果空军提前发现日军奔袭动向,第五军完全可以调整部署,而不是被迫急行军二十四小时去补救局势。”

    她的回答,既给出结论,又留下余地,不让自己落入‘假设性批评’的陷阱。

    宋美龄缓缓抬起目光,眸色深沉,看着林安的神情不再是单纯的欣赏,而是带了一丝审视。

    她在衡量。

    这个年轻军官的见解不只是精准——她并没有被情绪主导,也没有因为自己站在国军一方,就简单地推卸责任,而是从战术角度冷静地分析问题。

    比起一名普通的前线军官,她更像是一个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战略幕僚。

    她已经下定决心——即使不带林安去美国,也要设法将她留在身边,作为自己的军事秘书。

    她的身边,懂政治的人太多,但真正懂军事的人,太少了。遑论懂军事的女伴。

    而林安,恰好填补了这个空缺。

    然而,越想,她越觉得史迪威的问题远不止是争权夺利。

    她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权力斗争——她见过太多这样的戏码,谁掌握指挥权、谁能直接向委员长汇报,谁在军界更具话语权,这些博弈从未停止。她一直认为,哪怕再僵持,最终仍可通过政治谈判解决,甚至相忍为国,至少不至于伤及大局。

    可现在,林安的话让她隐隐不安。

    这不仅仅是权力之争,而是关乎生死存亡的战略误判。

    她的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目光仍落在地图上,脑海里浮现出林安方才冷静精准的战术分析。

    如果史迪威并非固执,而是根本不懂这场战争?

    如果他并非强势,而是盲目地执行错误的战术?

    如果他并不是能力过硬的职业军人,而只是个靠关系上位的庸才?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的眉头微微皱起。

    如果这是真的,那他不仅仅是一个难缠的对手,而是一个可能毁掉整个战局的隐患。

    但她很快按捺住这股思绪,无论如何——这些事情,还是要和委员长再商讨。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回心底,目光恢复平静。

    “小林。你讲的很好。”她对林安笑了一下,“你回去把今天讲的这些事情,做一份报告给我,我想看一看。”

    “是,夫人。”林安点头。

    说实话,林安也没想到这次会面居然变成军事汇报。

    宋美龄也有些迟疑,本来她是想考察是不是适合带林安去美国的——她即将应邀访美、而林安也在美方的邀请名单中——军事话题只是一个开胃菜。

    关于林安的新闻、报道、礼仪,她都还完全没有考察。她顿时觉得有些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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