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正高,腾冲的军部大院里,尘土在午后的风中轻轻扬起,树荫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安刚从机库出来,手里还拿着上午整理的轰炸任务笔记,准备回帐篷继续校对,远远地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朝她走来。

    “林上尉。”李参谋的声音带着些许急促,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下,随即低声道,“参谋长找你。”

    林安心里一动,脚步微微顿了一下,随即点头:“明白。”

    她随手把笔记夹在腋下,跟着李参谋走向指挥部。一路上,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问李参谋,他也不太清楚是为了什么事。

    罗又伦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捏着一张电报,眉头微微皱着。

    “参谋长。”她立正敬礼。

    罗又伦抬头,看着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复杂,随即将电报递了过来。

    “重庆侍从室的电报。”他的语气平静。

    林安接过电报,快速扫了一眼,

    军委会侍从室电

    邱军长钧鉴:

    奉示,第五军军部林安上尉即日启程赴渝,军委会另有要务交办,务请准予放行,并协助安排行程,以期顺利成行。

    此电即达,望即遵行。

    军委会侍从室?三十一年九月

    她的手指摩挲着纸张的边缘,心里瞬间浮现出无数个可能性。重庆?她的名字出现在美国的报纸上太多次了,最近《Times》的文章也刚发表,甚至总统在炉边谈话里都提到了她……是宣传需要,还是别的?

    “既然这样,那么今天下午就有一班飞机飞昆明,到了昆明再飞重庆。”

    罗又伦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张条子,“我让李参谋陪你先到昆明警备司令部,他常跑昆明,熟门熟路。到了之后,让警备司令部给你安排飞机。”

    他顿了顿,“要是有机会,可以去见一下杜先生。”

    林安点头,随即问道:“参谋长,您知道具体是什么事吗?”

    罗又伦摇头,“难说啊。”他看了看电报,点了点“侍从室”的名字,“上达天听了。”

    林安沉默了一瞬,心里生出一丝隐隐的不安。FAC的第二期培训班还没开,她还有几个专门写信叫来的大学同学、干训班同学,连招呼都没打,一切才刚刚起步,就要丢下手里的工作走人。可重庆的命令,不容她多想。

    她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前线空军联络连的组建才刚刚开始,实在丢不下手。我想请张妙妙暂代,她在八莫时就跟着我跑战壕,业务熟练。”

    罗又伦点点头,“可以。”

    “还有实训的部分,只好拜托飞虎队的摩根了,我马上去跟他打个招呼。”

    “好,你坐军部的车去。”罗又伦说。

    “那么我要不要跟邱军长辞行?”林安又问——今天她没在军部看到邱军长的那条大狼狗,想必是不在的。

    罗又伦沉吟了一下,缓缓道:“邱军长外出公干了,今明两天回不回来还不一定。如果下午之前他回来了,我会叫你来,否则……也就算了。”

    林安点头,深吸一口气,立正敬礼:“那我去交接了。”

    ——————————

    林安抵达昆明时,已是傍晚。霞光映在街道上,微风吹散旅途的疲惫。她下机后,径直前往警备司令部安排次日飞往重庆的航班。

    昆明驻有第五军的炮兵团和装甲团,杜聿明时常前来视察,今日也不例外。听说他已下连队,暂时不在军部,林安与李参谋找到运输处的人安排好明天的飞机,就准备离开,却见门口一阵脚步声,杜聿明三步并作两步地快步走进司令部。

    他穿着一身短袖军装,袖口微微卷起,肩膀和胸前的布料被汗水浸透,泥土与机油的痕迹沾在裤脚,显然是刚从装甲车队回来。抬头看见林安和李参谋,他明显愣了一下,神色间透着几分意外。

    “小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眉头微蹙。

    李参谋立刻上前,将电报递过去。杜聿明扫了一眼,眉头皱得更紧,疑惑不减,但还是收起电报,抬头说道:“小林,我们去办公室谈谈。”

    随即,他转向李参谋:“你可以回腾冲了,林安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安排。”

    李参谋点头,立正敬礼,“是,长官。”

    警备司令部的司令办公室,是一个套房,有会客室、办公室、休息室、卫生间。因已经是下班时间,走廊静悄悄的,室内空荡无人,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和远处军营里模糊的号声。

    一边走,他一边问,“这是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你飞重庆的飞机安排了吗?”

    林安跟在他身侧,“我也不清楚具体原因。我猜可能是《时代》杂志的报道,但第一,那篇文章已经登上封面两周了,如果是因为这个,早该找我;第二,电报的落款并不是宣传部,所以我也觉得奇怪。”

    她稍作停顿,补充道:“至于飞机,刚刚和运输处的黄处长打了招呼,准备搭乘明天中午的运输机飞往重庆。”

    “嗯。”杜聿明点点头,没有多评论,俩人走到会客室内,“坐。”他指了指沙发,言简意赅地说。

    他思考了一会儿,说:“你在这里坐坐。我去打个电话。”

    趁着杜聿明去打电话,林安坐在柔软的进口沙发上,目光随意地在“司令会客室”里扫视了一圈。

    这里倒有点像民国电视剧常拍的那种布景。墙上挂着几幅地图,一张是中国战区态势图,另一张是缅甸与滇西交界的军事要点分布图,显然是专门为前线指挥官准备的。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本军事著作和外文期刊,其中几本封皮崭新,显然主人很少翻阅。房间中央的茶几上,放着一只景德镇的瓷壶,壶盖半掩,空气里隐隐飘着淡淡的龙井茶香。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的一张单人书桌上,桌上摆着一台德制打字机,旁边的纸张还留有未干的墨迹,似乎刚有人在这里处理公文。靠近墙角的地方,一张相框微微倾斜,里面是一张老旧的合影——几个年轻军官坐在一起,意气风发,其中一个便是年轻时的杜聿明。

    林安收回目光,靠在沙发背上。她已经太久没有待在这样安静而正式的地方了。

    从前线的战壕到腾冲机场,她习惯了四处奔波,习惯了在油布搭的简易帐篷里和飞虎队员们讨论任务,习惯了在无线电的电波中争分夺秒,而现在,这里的一切却显得异常稳固,仿佛战争与她隔了一层厚厚的墙壁。

    “……好,好,多谢你了雨农,等我到重庆再去拜会。”

    林安听见挂电话的声音,便站起身来。

    杜聿明从后间走出来,神色比方才轻松了许多。

    他看着她,神色未变,但眼中却闪过一抹兴奋,似乎刻意斟酌了一下措辞,随后缓缓说道:“蒋夫人要见你。”

    林安倒吸一口冷气,“啊?”

    杜聿明见她神色复杂,忍不住笑了一下,语气带着几分轻松:“别紧张,也许只是聊聊你的战地经历。”他顿了顿,又道,“明天我会派人带你去重庆,你的航班改成早上八点的运输机,到了之后,直接住我在重庆的办事处,等候安排。”

    林安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是。”

    杜聿明看了看腕表,随即说道:“天色不早了,去我家吃顿饭吧。”

    林安微微一愣,还未答话,尹副官已经在旁笑道:“杜先生家就在司令部附近,走路五分钟就到了。”

    杜聿明也点头:“正好聊聊重庆那边的情况。”

    林安本想推辞,但转念一想,既然明天一早就要飞重庆,趁着这个机会多了解一下情况,也不是坏事,便也不再多言,径直跟着他们往外走去。

    司令部外,夜色已沉,路灯映照着天边最后一抹暮色,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几人沿着一条青石小路前行,这里算是昆明的“模范住宅区”,都是一些小别墅。

    杜聿明和林安走在前台,尹副官稍稍落后半步。

    “明天早上,我找一个人陪你去重庆。”杜聿明的声音在夜色里平稳有力,“侍从室的电报没说太多细节,但蒋夫人既然点名要见你,说明事情不会小。你之前见过蒋夫人吗?”

    “没有。”林安乖巧地答道,心想,电视剧上见过算吗?

    她问:“长官,您觉得蒋夫人会谈什么?”

    杜聿明略一思索,缓缓道:“大概率是和美国方面有关。她一直在推动对华援助,尤其是空军方面。”

    “空军?”林安有些疑惑。

    “蒋夫人是中国空军名誉总司令。”杜聿明补充。看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心里一沉,想着过会儿得给她来个紧急培训。

    两人走进小楼,屋内灯光柔和,映得家具的棱角都带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杜宅虽称不上富丽堂皇,但布置井然有序,透着军人家庭的朴素整洁。书架上摆着几本战史与外文刊物,墙上挂着几张地图,茶几上则放着一只半凉的搪瓷茶杯,显然是他刚才离开前喝了一半的。

    “随便坐。”杜聿明随手将军帽放在桌上,抬头看了一眼厨房方向,转身对站在门口的尹副官吩咐道:“去厨房看看,让他们准备两份饭。”

    尹副官应声离去,林安看着房内的陈设,心下暗自琢磨。军人之家,一切从简,没有多余的装饰,甚至连私人物品也极少,看来杜长官确实常年在前线奔波,家里更像是个落脚点,而不是长久居住的地方。

    不知道杜长官的家人在哪里?怎么没有搬到昆明?

    杜聿明看出她的神色,随口说,“我老婆孩子都在全州,她在第五军眷属学校当校长,因为我也不常来昆明,刚刚升的这个昆明警备司令,所以家里人都还在那。”

    “全州?”林安懵懂的说。

    杜聿明皱起眉头,“第五军一直驻扎在全州,你这都不知道,还怎么当第五军的兵?”

    林安一时讷讷,口不能言。

    “算了,不怪你。你也是后来才加入的。”杜聿明又摆了摆手,“你得好好补补课了。”

    林安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长官,您越这么说,我就越紧张……这样的话,我还怎么去见蒋夫人?”

    “我越听你说话我也越紧张!”杜聿明半是调侃半是无奈地说。

    两人对视片刻,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原本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了许多。

    这时,厨房送上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饸饹面,面条上盖着一层厚实的牛肉浇头,红润的牛肉块炖得酥烂入味,浮在泛着油光的汤汁中,翠绿的香葱点缀其间,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让整个屋子都染上了一种温暖的烟火气息。

    林安一看,眼睛顿时亮了。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年了,竟然还从未吃过饸饹面。事实上,就算是在穿越前的美国,这种地道的地方小吃也难找。自从在西安吃过一次后,这股独特的风味便一直萦绕在她的记忆里,如今算下来,加上前世的时间,整整十年没尝过了。

    她忍不住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挑起一大口面,放入口中——面条筋道爽滑,汤汁浓郁鲜美,牛肉软烂入味,隐约还能尝到一丝胡椒的微辣和芝麻的醇香。几乎是一口下去,仿佛十年的记忆瞬间被唤醒。她沉浸在这熟悉的滋味里,低头埋头苦吃,直到放下筷子时,半碗面已经下肚。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心里竟然涌起了一丝感动,差点要哭。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杜聿明看着她吃得痛快,忍不住笑道:“这是我老家的饸饹面。”

    林安点点头,嘴角还沾着一点汤汁,认真地说道:“好吃。”

    吃完便饭,杜聿明让勤务兵收拾了餐具,然后带着她走到书房,拉开椅子坐下:“好了,吃饱了,就该给你补补课了。”

    接下来的时间,杜聿明给她讲解了国民政府的军政体系,尤其是她即将在重庆接触到的侍从室、军政部、军令部、军事委员会之间的关系。他告诉她,侍从室是直接向委员长汇报的重要机构,负责军政要务的协调,而军政部主管全国军队的行政管理,军令部则掌管作战指挥,而军事委员会是全国最高军事指挥机构,委员长统辖全局。

    这些在官场和军队里算是基本常识,但林安一直待在前线,对此并不熟悉,如今必须补上这堂课。

    接着,他又详细讲解了蒋夫人的头衔和职责,不仅仅是中国空军名誉总司令,她还担任中华妇女慰劳总会会长,主持各类战时救援、宣传和妇女动员工作。

    “夫人要见你,意味着你现在已经不只是一个战地记者,也不只是一个前线军人。”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你成了中美战场合作的一个象征。你得有心理准备——她可能会让你成为宣传的一部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为美援站台。”

    杜聿明没有给她太多时间消化,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书,递给她:“《第五军步兵操典》,拿着,路上看看。”

    林安接过,书页泛黄,显然被人翻阅过无数次。她翻开几页,但杜聿明接下来的话,让她心思微微一紧。

    “你这次去重庆,不只是代表你自己,而是代表第五军。”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甚至可能影响美援在战场上的倾斜。你要说对话,站稳立场,别被牵着走。”

    林安抬眼看他,微微蹙眉:“那我要怎么说?”

    杜聿明看着她,目光犀利:“你得让她听到她想听的东西。”

    林安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夫人一直在推动美援,你的身份让她对你感兴趣,但她更想知道的,是前线的真实情况。你在腾冲待了那么久,见过多少美军?飞虎队的装备怎么样?战场上美援是否真正到位?”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她,“这些问题,她可能都会问你。”

    林安沉默片刻,脑海里飞速回忆自己在腾冲见过的那些画面——穿着皮夹克、戴着墨镜的美军飞行员,驼峰航线上堆积如山的补给,战场上穿着破旧军服、连子弹都要精打细算的中国士兵。

    她慢慢开口:“美援确实提供了装备,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充裕,至少在腾冲战场,我们的物资依然紧张。飞虎队的作战能力很强,但他们是空军,地面战斗还是得靠我们自己。”

    “很好。”杜聿明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赞许,“这种表达方式就可以。不要情绪化,不要抱怨,更不要批评。只需要讲事实,让她自己去判断。”

    林安点点头,心里渐渐有了些底。

    杜聿明又随口问:“第五军的精神是什么?”

    林安脱口而出:“习精、习诚、习勤,除骄、除赌、除伪、除欲、除恶。”

    杜聿明点了点头,又说,“好了,今晚就这样吧。书你拿着,路上看一看,不要太紧张。”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见面的时候,注意分寸。你千万不能像顶撞我、或者顶撞史迪威一样去顶撞夫人。”

    林安闻言,嘴角一抽,忍不住想反驳——她什么时候顶撞他了?可对上杜聿明意味深长的目光,她识趣地咽下了嘴边的话,低声应道:“是。”

    杜聿明这才满意地起身,抬手指了指门口:“行了,天也晚了,早点休息吧。尹副官已经安排好了,你今晚住客房。”

    林安刚要转身,杜聿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淡淡地说道:“对了,鞋子的事情,你有心了。”

    林安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一下子热了起来,幸好灯光不强,映不出她的脸色。她咳了一下,尽量让语气平稳:“我只是临时的一个想法,您愿意试试我的想法,就是我最大的荣幸了。”

    看杜聿明似乎没有别的指示,林安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微点头:“那我走了。”

    杜聿明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

    林安抱着《第五军步兵操典》,跟着勤务兵走向客房。

    夜色沉沉,杜宅里灯火未熄,窗外的风轻轻拂过树梢,洒下一片斑驳的影子。远处的军营已经沉寂,只有巡逻士兵沉稳的脚步声偶尔响起,让这座城池仍带着战时的紧张气息。

    客房不大,但布置得整洁有序,床上铺着干净的军毯,桌上还点着一盏小煤油灯,微光映照着墙上挂着的几幅简单的山水画。

    林安坐在床沿,翻开书,试图让自己沉浸其中。可她的心思却仍然停留在刚才的对话上——蒋夫人想见她,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在重庆又会遇到什么人?

    她靠在枕头上,深吸了一口气,把书放到床头,慢慢闭上眼睛。

    无论如何,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这一夜,她就这样住在了杜聿明的家中,梦里仍旧回荡着战场的轰鸣声,和风中隐约的号令。

    ——————————————

    夜深如墨,灯火未熄。

    杜聿明坐在书桌前,手中的钢笔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窗外的风拂过树梢,夜色沉沉,巡逻哨兵的脚步声在远处响起又归于寂静,整个昆明城仿佛被夜的沉重包裹,只剩下屋内这一盏灯火,将书页映得泛黄。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耐心地给人讲解过什么了。

    第五军的官兵,从士兵到军官,都是在训练场上、在战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他们用弹壳换经验,用尸骨换成长,没人会像林安这样,一次任务前还需要他亲自指点。

    林安能够见到蒋夫人,他隐约觉得是一次重大的机会,哪怕不是为了第五军,哪怕只是为了投资林安这个人,他也不能放她去碰壁。

    她的经历,她的身份,甚至她和美军的关系,都让她成了一张被摆上台面的牌。而她这次去重庆,站在蒋夫人面前,不仅仅是谈她自己,更是在某种程度上,替第五军发声。她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必须要清清楚楚。

    假如她能在这次会面中博得蒋夫人的好感……

    算了,他想太多了。

    他该交代的已经交代了,该提醒的也已经提醒了。剩下的路,她得自己走。

    杜聿明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滑过,停在一行字上——“习精、习诚、习勤。”

    他默然片刻,戴上眼镜,提起笔,在文件上继续批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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