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中原只是略有寒意,但初秋北疆的风却能把人脸皮刀下一层。纵然是在车厢里,也能听到外面呼呼作响的风声。

    彼时,时韫与兰叙在队尾的一个小车厢,二人并对而坐,感觉车子渐渐停了,兰叙便便先掀开车帘自己下去,而后将手送出,扶着时韫缓缓下了马车。

    他们舟车劳顿走走停停三日两夜的功夫,这日暮时分,总算是到了地处。

    雪隆枝淡,远山入影。

    此地开阔,营前人影幢幢,镇北侯已经带着一众下属将领跪了一地,见到李平被人严密护着下来,众人高呼的声音震得时韫这里都能听到。

    “拜见太子殿下!!”

    她乃小小客卿,不像李平和闻谨一下车就有许多眼睛看着,也自不必去前头和人寒暄。

    此刻,时韫抬眸送目过去,那处众人见过礼,除了跟着队伍的许多甲乙丙,为首的闻谨与李平正笑着与鬓边花白的镇北侯谈笑。

    她结果兰叙递过来的手炉,搓了搓手道:“走吧。”

    时韫方说完,就见就有小兵卒过来接过她的包袱,又将她与兰叙引着去往早已安排好的用膳帐子里。

    时韫坐在下处席间,盯着案上已经摆上来的硬骨肉,神思飘忽,眼前景忽与几片零星碎影重叠而合。

    她九岁之前跟着娘亲,随外祖征战四方时,因前兵部尚书与皇帝隔心,兵部库部司使坏,前线补给便经常短缺。

    当时太小了,如今时韫记起来,好像她当时在一堆糙食糠菜里头,最喜欢吃的,也就是外祖隔三差五给她省下的几块肉或酒品。

    她也不知爹娘是何缘由和离,只是自她两岁有记忆起,她便跟着娘亲随外祖一同住了。

    母亲和舅舅受外祖教养,从来都会舞刀弄枪,而她作为孙辈唯一的女郎,外祖不让她受一点委屈,更是多言“我这孙辈就这一个姑娘,断不能让她再学的如我们这样粗鄙鲁莽”,然后,便为他请了国学祭酒教习。

    后来又有算命曾上门胡说八道,说她命硬克的爹娘分离,若有命,便活得易把身边人都拖累死,若无命,便是活不过及笄……

    当时外祖还没听那人扯接下来的破解之法,便立即遣人把那老头大棒打走,分明一点不让她听这些。

    这个外头疆场杀伐的老人,在家里在面对自己孙女时,却慈爱心疼非常。

    她曾经那么好的日子。可是后来……

    时韫咬牙,倏尔一拍额心。

    这脑子也是不中用,又想这些。

    她立刻将乱糟糟的回忆择出脑子,再抬眸间,外头厚厚的帐布已经撩开,人已陆续走进来。

    时韫立刻扶了身后兰叙一把起身,微微屈膝见礼,而见李平已高高上座而去,镇北侯坐于下座,其余跟随的副将兵卒,也都一一入座。

    而闻谨却没按礼制,缓步进来后,直择了她旁边一个位子撩衣坐了。

    不待多言,有营中舞剑歌女上来,宴席自开。

    时韫拿了案上一个果子把玩,瞥到身边银纹蓝面锦衣的人身上,微倾身过去,低声道:“太师既有疑,那这会儿……可看出什么来了吗?”

    她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往隔着过道的位子看去,见那边满脸褶子却温和含笑的镇北侯正端起酒盏,冲上座人敬酒。

    “并未。”闻谨选这地方是故意的,他此次出来,就带了时韫一个,其余的酒囊饭袋都踹在府里看家了。

    他端起案上酒盏,望着里头晃动刺鼻的液体,屏息喝下一口,发觉胃里立刻做烧,几近要死之灼感。

    闻谨不着痕迹蹙了蹙眉,面不变色轻声续上话:“这镇北侯原是圣上亲政后亲封的第一个侯爵,这些年一直在北疆镇守,从未回去过,想来若真是搞小动作,想来也是他手底下的副手小将,他位高事多,如今又逢北疆战事频繁,顾不上也是有的。”

    “太师此言,是欲从他身边人先查起?”时韫见没注意到眼前人神色,目光仍在对面,见李平也端起酒盏,回敬下头坐的主将副将。

    时韫从那堆五大三粗的披甲男人身上扫过,目光停在不知何品阶的一个男人上。她盯着手执的黑陶碗上,音调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您看上哪个了?”

    “右边数第二排,第三个。”

    闻谨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只时韫与她能听到。而他面上仍是笑意盈盈,回敬过远处李平与镇北侯的敬酒。

    时韫眸子微挑,努力去瞧依然没看清那人脸。她笑了笑:“为什么是他?”

    军帐内燃的是油灯,用铁架子挑了置于帐中四角。李平带着皇帝体恤将士的客套话出口,男人们大声谈笑,惹得灯影乱窜一番。

    “兵部库部司派过来送补给的,非镇北侯亲领将士。”闻谨将酒盏里的东西移到案下,在旁人看不到时全部倒进痰盂,“但库部司送东西本该一月一次,就算是如今战时,也是前线将军请旨,圣上下令允准他们才应来配送。可方才在外头问了,镇北侯言近来天寒,库部司近来接长不断就多送两趟。”

    闻言,时韫心中微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就收了,她挑起唇角,望着眼前容色温润君子气度的人,似笑非笑:“高风亮节之士,不着痕迹套人话柄却比妾这等俗人强十倍了。”

    相处这几日她多留心,闻谨看起来正人君子文质彬彬,人前更是和善以待微笑回话,但不仔细便三言两语,便容易被他引着进入他的话题,被他牵着套了话柄而不自知。

    眼下不多问,时韫便知道这消息是怎么来的。

    而闻谨自然能听懂话里讽刺,但时韫见这人听了就是听了,面上仍是风平浪静全无波澜。半晌他转眼看过来,笑目柔色道:“此事重要,女君子还是莫要饶舌,记得去做事便好了。”

    前两日在路上,闻谨曾暗示过她,他来了后因身份之故不能在人前多有动作,而她自己在太子身边却无官职,目下便能多做些事。

    时韫望着闻谨笑貌,终觉无趣:“记下了。”

    酒又过三巡,李平年龄不大酒量也不好,又喝过一盅眼前就开始迷糊。时韫没怎么吃东西,一直关注他动向,见他在左右人搀扶下便晃悠起身了,底下所有人也都立刻站起。

    “北疆不比中原,此地寒冷凛冽。”镇北侯在进帐前便把甲卸了,目下见李平要走,他轻巧跨过案桌,抬手拦一把。随后,他招呼过来一个小兵卒,“观太子殿下今日穿的单薄,臣知太子体恤将士无有丰衣甘愿陪同之心,但殿下即是殿下,切要好自珍重。”

    时韫定睛去看,见那小兵卒是方才闻谨点过的那人身边过来的。他着一身黑甲,是后勤兵的打扮,而手上拖的托盘上,正放着一件玄红色的氅衣。

    镇北侯以手轻拍布料,赔笑道:“臣此营寨乃临时驻扎,并无好衣为殿下御寒,此大氅是库部司近来新送的,还望殿下不嫌粗陋。”

    李平闻言眸子暗了暗。他轻推开身边扶着的侍女,闪速与闻谨对了下眼色,而后款步下阶笑道:“老将军这是哪里话,本宫既然来体察军情,这话可真是见外了。”

    但他仍不动,一点没要碰那衣服的架势,就把人晾在那里。

    时韫及时上前几步,走到那兵卒跟前把衣服接过。李平这才到镇北侯跟前,又环视四周:“今日吃的很尽兴,多谢诸位。”

    而后他招了招手,在殿中人的恭送声中,先一步向帐门走去。时韫拿着东西,和闻谨对视一眼,随即紧跟而去。

    李平在身边人护送下回了太子帐,时韫和闻谨还有事做,就悄没声响,一同聚在客帐里。

    外头夜色浓黑,风渐息了声,军营里将士亦都渐渐就寝。

    帐中,太子随行的老医师正在烛火下研究衣服,旁边两位主子隔案对坐,正瞧着他动作。

    “依太师看,这衣服里是有毒针,还是淬了毒药?”时韫瞧着眼前人小心翼翼又谨慎万分,将衣料反过来调过去查验,不自觉想笑,“镇北侯好歹是一代将领,他如何会这么蠢被下头人蒙蔽?”

    说着,她捡起桌上不知谁放下的一把折扇,拿扇柄轻扣案面,引得闻谨转眼看过来,她对他道:“您也太小心了,一件衣服而已,妾不信它里头放着什么东西。”

    帐内有炭火笼盆,噼啪轻作响。闻谨与她对视,见其眸中得意彰显,也温润一笑,并不反驳。

    须臾那老翁道:“依老朽所观,这衣服内侧抹了两种毒。”

    “……”

    时韫手上扇子“啪嗒”摔下。

    “女君子方才说什么?”闻谨仍盈盈笑着,见状,他俯身将地上扇子捡了放回原处,又刻意去看时韫眼睛。

    时韫唇角一僵,自不与他再言。

    又是毒,李平是真的这么遭人惦记。

    半晌过后,她只问那医师:“你可看清楚了,这衣服是镇北侯给太子殿下的,你若胡言,到时伤的可是圣上与有功老将的和气。”

    “老朽不敢胡言!”她话音发冷,立刻让这医师弯了膝盖,瑟瑟跪倒在地,“是太师让老朽仔细查验,老朽只得有话实说。”

    案上蜡烛燃了大半,倏尔卸落一块灯花。闻谨不紧不慢用针挑了,道:“说吧,是哪两种。”

    这老翁方战战兢兢抬起头来,回话:“二位主子,表面能一下验出来的,似是北疆奇毒,而验了许久……不仔细查……或者仔细查了也可能根本验不出来的……”

    他说着,皱纹横布的脸上似也有疑惑之色,顿了顿,才道:“疑似还有一种毒……竟来自我大周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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