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里说现在人工智能发展很快。

    听说有些城市已经有了无人外卖,是用无人机来送外卖,顾客下单购买外卖,商家把包装好的单子放在无人机脚上,无人机就能飞到固定区域。

    目前还都是在指定区域放和拿取,说不定以后再发展一下能送到顾客窗子跟前呢?

    还有的城市已经有了自动驾驶可以做无人滴滴。车上没有司机,顾客坐上去车就能自己开。

    我难免担忧:“我的职业不会被替代吧?”

    “不会。”何朔旅一般喂猫一边说,“人工智能不能代替你赔付准时宝。”

    笑死。

    准时宝是我们每个外卖员的噩梦。

    顾客在外卖软件下单时买一个准时宝,如果没有按照承诺时间到,就要赔付。

    但这个赔付很恶心,就是外卖公司赔付几块钱,外卖员也赔偿几块钱。

    我们外卖员给顾客赔钱?我没赚到他的钱就要把我的外送费赔进去。

    还有外卖损失,如果外送的餐品坏了,我得跟店家协商赔付。

    机器人可以吗?

    看来我不用担心失业了。

    需要我们来承担蛋糕损失以及挨骂,机器怎么可能有我们“好用”?

    我应该不会被淘汰了。

    “不过滴滴司机还真有可能。”何朔旅说,“毕竟开车都在公共道路,不用爬楼梯和与每个客户交流。”

    那岂不是又有一批司机会失业?本来我们的佣金就已经被外卖公司、打车软件赚走了很大一部分,现在他们居然嫌我们的佣金还不够,连最后一个钢镚都要赚?

    我都无语了:“这些资本家发明这些东西不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美好吗?”

    “错。”何朔旅面无表情,“是为了赚钱。”

    好好好,是我浅薄了。

    “你别不信。”何朔旅说,“马克思说,资本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

    啊?“怎么忽然这么有学问……”

    “是上学时候政治课上学的。”

    好吧,我上政治课净睡觉去了。

    “有10%的利润它就能到处被使用;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

    有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世间一切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何朔旅索性网上搜出来原话给我念,“如果战乱和纷争能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战乱和纷争。”

    我听懂了。

    课本上内容当时不懂,要在长大后忽然一瞬间,醍醐灌顶。

    准时宝很讨厌,外卖软件真的很讨厌。

    按道理它赚了我们和顾客那么多钱,应该自己去承担客户的损失。

    但他把这些钱全部都摊到我们这个普通人头上。

    从所有的商家手里收一笔钱,从我们这些美团骑手手里压一笔,从客户手里压一笔,也是说它一鱼三吃而不承担任何损失。

    但是我们又没有办法不使用它。

    刚讨论完准时宝,我就遇上了事。

    当天我送货的时候不小心把人家的餐品弄撒了,拐弯时忽然冒出来一辆快速行驶的老头乐,我吓得猛一刹车。

    当时我外卖箱里的菜品不多,没有卡住,所以一份外卖撒了,平时店家都会包装得稳稳当当,结果那家店老板估计是新手,就用了普通白色塑料袋,所以一起随着塑料盆倒了。

    拿餐出来时我“哎呀” 了一声。

    麻辣鱼的红色汤汁在袋子里横流,还滴滴答答要往地上流。

    完了。

    我本能反应。

    不过我鼓起勇气递给了顾客,跟她说:“不好意思,我撞车,菜撒了,你在后台申请下赔付就行。”

    那小姐姐人很好,打量了一下,看见只是边沿流出来了汤汁后很大方说:“没事,你给我就行。”

    我把菜给了她,还是劝她:“你可以申请赔付,我没关系的。”

    小姐姐人很好,没有发起投诉。

    一般遇到女孩子都好说话,幸好不是遇到男的。

    我现在是有这方面经验了,处理很快。

    第一次没经验的时候,我慌了,当时加了那个男的微信,把钱转给了他。

    但是那个顾客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居然又在线上申请赔付。

    我急了,打电话过去他含含糊糊不承认。

    所以官方直接从我的账户里扣了餐损,给我心疼坏了:他一顿饭40块钱,我私下给他转账40 ,系统又从我这里扣了24,我损失了六十四块钱。

    扣我这么多我半天白干!我一天都挣不到二百多……

    后来我在外卖员群里抱怨,有经验的大姐教我,叫我别直接赔给他,让他申请退款,商家就会申请餐损,只用扣60%就行。

    而且有的商家甚至懒得扣,这件事就会不了了之。

    而且有经验的外卖员们都说:“干外卖一定记得拍照。如果被投诉直接拿照片去站点就不会扣钱了,而且你这种情况跟客服说你要投诉你要报警,吓唬吓唬他,客服一般都把餐损给退回来。”

    所以现在我接外卖都是先拍照,以免事后跟商家扯皮。路上出了今天撒汤这种事,我都是先送达,这样就算后面赔付,我至少还能按照送达一单核算,能完成我的送单量不是?订单点了送达,配送费也没损失。

    然后我再跟人道歉协商,有些顾客好说话,这件事我道个歉就过去了。

    有的顾客要求严格,那我就让他后台申请赔付,按照百分之六十的赔付金额,也能部分挽回我的损失。

    再就是我都跟商家多要几套筷子、餐盒、袋子放在后备箱,万一撒了也能替换干净的,让客户消消气。

    我准备这么周全,今天还是有了损失,所以我的经验里又多了一条:在后备箱放几条毛巾固定,以免外卖单少的时候倾倒。

    每一条经验背后,都有我的血泪教训。

    说起这个,我想起了岑坚。

    岑坚真的好认真,他在工作期间会把这些东西都写下来,什么怎么改进、怎么建议修改,他都会认真思索记下来,归纳得一条一条的。

    大家都笑话他写这些干嘛?

    他不说。就笑笑。

    他不说,但是我知道他写这些干嘛。

    他是希望自己能向公司内部提建议,获得一个提升的机会。虽然很渺茫,但他肯定想,万一呢?

    他的心还是不在这里,毕竟是大学生,还是有自己傲气的。

    虽然他现在能跟我们打成一片,虽然他能毫无心理芥蒂送外卖,但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回到他觉得自己该去的地方。

    其实外卖公司根本不会选拔基层外卖员往中层管理岗去,虽然连严国栋这样优秀的人都能被反向挤下来来送外卖,但每个人都有一个梦想,我自己能梦想有一天留学,岑坚也能梦想自己有一天进入外卖公司高层。

    这几天又发生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是我路过了这家外卖公司的大厦。

    当然我跟这个公司没关系,但是嘛,我一直在它家送外卖,穿着这一身黄色的皮衣,上面还有显眼的logo,所以看见这个公司的时候我很有亲切感。

    电动车速度放慢,不自觉有点紧张,似乎是暑假开学第一天返校,有点期待什么能发生。

    但是当我站在公司的楼下就不这么想了,

    楼很高,它是玻璃的幕墙,我从侧边能看见大厅里面有喷泉,有一个非常漂亮非常漂亮像网红一样的前台接待。

    往来的人脸上都很严肃,一看是精英。有点像职场电视剧里一样。

    虽然并不像电视剧里的男人穿着西装女士踩高跟鞋,他们有人穿的很朴素,穿着卫衣脚上是运动鞋,但是你能从他们脸上看出来,他们跟我不一样。

    他们脸上的优渥感和安全感有点像岑坚、像严国栋。

    当天我一直想:这样的一些人他能懂我的诉求吗?

    好比准时宝里面超时惩罚我们外卖员的措施,他在设计这个方案不合理惩罚措施的时候,他能想到送外卖的是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吗?

    他有没有想过我也是跟他一样会在下雪天摔跤的人?

    他的制度严格要求我的每一单送达时间,中间缝隙很小,但他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人,一单和另一单之间要找地方尿尿,要甩一甩酸痛的胳膊,不可能总是一直用小跑的步伐?

    人不是机器。

    跟大家抱怨完之后招娣开口了:“你就是想太多,咱踏踏实实干活,踏踏实实挣钱,这是咱要干的。”

    卓娆也赞同她:“其实人啊,有时候是不应该拔犟眼子,有些事你越琢磨你觉得不对。真正的大事好比结婚、生孩子都是稀里糊涂做就完了,越琢磨你越难受,只能半拉坷叽甩开。”

    车小梅给车悠悠洗草莓,甩了一下手里的水点子:“总的来说,谁让咱当时没好好学习呢,要不咱现在可以设计别人的路了。”

    “可是我就是很讨厌这个政策啊。”我撇撇嘴,“你说外卖公司赚了我们那么多钱,它就应该自己去承担客户的损失。”

    但它把这些钱全部都摊到我们外卖员头上,商家上架先被它们收一笔,再就是我们外卖员承担它损失,它都不承担啊?

    “这就是人家高明之处。”岑坚开口,“它从商家手里收一笔,从我们这些美团骑手手里压一笔,从客户手里压一笔,也是说它一一鱼三吃,而且不承担任何损失,但是你又没有办法。”

    我叹口气:“你说这些公司的大学生怎么做这个?”

    岑坚笑了:“你可别看不起人,外卖公司招聘可都是高材生。”

    小梅叹气:“总的来说是说谁让咱当时没好好学习呢,要不咱现在可以设计别人的路了,我是不指望自己了,只指望悠悠以后能进那种大公司。”

    高材生又怎么样?

    “高材生就干这个?”

    我在上学的时候是觉得班里学习好的孩子都自带光芒,因为当时老师和家长都说他们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我的确很向往大学的那些学子,我有时候送外卖路过高校会特意看一眼,因为我觉得它代表了我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人生。

    可我没想到他们会这样。

    “从高级大学里毕业的那些高材生聪明人,没有想过说要建立一个很好的世界吗?”我顿时感觉自己对名校的滤镜在消失,“为什么要建立这么一个压榨尽我们的软件?”

    清华北大毕业的孩子,过五关斩六将坐在光鲜亮丽的写字楼里,每天的工作内容是严格设计我们外卖员,叫我们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以此作为工作业绩?

    我没想过从那些光鲜亮丽大学里毕业的孩子最后进了一个高大上的写字楼,研发出的东西却是想着拼命榨干我们外卖员的每一斤血肉。

    难道这是好好学习的意义吗?

    他们自己上班的时候,会不会突然良心发现厌恶自己所做的一切呢?

    “那你答应我,有一天你留学了去上班,真的成为指定规则的人,那时候你要记得我们下手宽容一点。”卓娆姐开口。

    “好。”我毫不犹豫。

    后来严国栋知道了我们的交谈,他也叹气:“能怪那些高材生吗?他们也有房贷车贷,他们每天996,被压榨得没有休息娱乐时间,他们也是部分受害者。”

    所以那是为什么呢?

    后来在何朔旅给我的书里,我找到了答案: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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