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大街上人流量渐渐减少。

    其实从腊月开始我们群里的外卖员有张罗着回家的,大伙儿都说了“辛苦一年不就是为了这一个月吗?”,所以这时候再多的前也不赚,直接收拾收拾准备回家了。

    我看他们在群里讨论,大家都在带准备回家带的东西。

    有人去了稻香村,装了一盒子点心,那点心装得密密实实,什么枣泥酥、山楂锅盔、紫菜肉松蛋糕,满满当当拎起来挺重;

    有人去了吴裕泰给家里老人拎了两盒子茶叶,据说那是北京老字号做茶叶的,虽然北京不产茶叶,应当来自南方,但据说它家的茉莉花花茶是外地买不到的;

    还有人去了六必居买了两盒咸菜疙瘩,又去牛街提了几大袋子真空包装的酱牛肉。

    虽说我们群里经过多次讨论,一致认为:北京没什么意思。但在外地的亲友眼里,在北京打工高于在外地打工。所以他们回家时也尽可能带些本地特产回去。

    我和夏强商量了一下,都不想回家。

    爷爷奶奶去世了,我们哪里还有家?

    往返高铁票一千四,两个人就是三千块钱,再加上路上花费,回家后给父母钱,算下来回家真没意思。

    知道我们不打算回家,爸妈倒不生气,因为他们也懒得回去。

    “家里又冷,还要半夜起来做团圆饭,又要做祭祖的菜,我就只会做个豆芽菜。”

    妈妈不愿意回家。

    以前都是奶奶做,糯米黄糖炸果子、黄炸坨子、炸套环、炸酿豆腐、发肉。

    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到,除了那些过年的年菜,我还喜欢吃些小孩吃的零食。

    一片片纸一样薄的红薯片,吃起来很费牙,用力扯一块才能吃掉;

    吃起来“咔嚓咔嚓”很脆一会就撒一身白粒子的白散饭;

    再就是油炸过的猪脚和扣肉,油炸后猪皮都是脆脆的,再炖煮后吸满了五香汁,糯软糯软的猪脚和雪白有嚼劲的肉筋,我能啃整整一个大猪脚。

    想起来就流口水,不过现在奶奶去世了,我再也吃不到了。

    爸爸也不打算回家:“亲戚孩子多,一人发点红吧都要好大一笔钱。”

    爸爸好喜欢诉苦哭穷。

    怎么说呢,小时候我们俩都觉得爸爸辛苦工作不容易,等到我们自己工作了才发现其实不容易的只有我们。

    我们就放在爷爷奶奶那里养,爸妈不用抚养,交完学费给我们的生活费只够每天吃饭,爷爷奶奶省,常吃白饭,榨菜炒包菜,清炒土豆丝就能做一个菜。

    我和夏强算过,每个月只给一千生活费就足够让两个孩子在乡下吃上每餐有肉的日子。

    然而我们俩一个月只吃一块猪肉,切成块,每顿饭里放几个肉丝就算是荤菜。

    这样算来父母对我们真的太狠心了。

    当然父母的钱他们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当然我们爱在哪里待着就在哪里待着。

    招娣自然是不回家:“我们家不过春节。”

    小梅纠结于回不回家,她想回家看看爸爸妈妈,但是悠悠跟她回去不安全。

    她婆家说来也好笑,一方面抢走了悠悠的监护权,一方面又嫌弃悠悠是个女孩子不想带悠悠,所以小梅偷着把女儿带出来后婆家闹都没闹一次,只派了几个人来车家要钱。

    车家爸妈哪里是吃素的?几个族亲街坊一招呼,就要揍前夫。

    前夫吓得跑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小梅担心万一把女儿带回家,被前夫知道后又上门来抢女儿和闹事,大过年的,惹得她父母和哥嫂生气上火不好。

    所以她犹豫了一回,最终也决定不回家了。

    卓娆姐要回家,我们也帮卓娆姐代买了,买了故宫的冰箱贴、人民大会堂钢笔、北京大学帆布袋、清华大学杯子、人民大学的稿纸。

    这些东西与平日里抽烟烟熏妆的卓娆姐严重不符,她是送自己儿子的,东北人的愿望朴实而厚重:希望儿子考上好大学,再考个编。

    岑坚摇摇头:“卓娆姐,你好歹买同一个大学的,要不三个大学,让孩子树立志向时怎么选啊。”

    卓娆姐吓唬要揍他。

    因为卓娆姐这一走要走一个月,还有可能不回来,所以她说请我们吃烤肉。

    门口那一片刚开了一家烤肉店,卓娆姐带我们去凑凑热闹。

    我们进去后不咋点菜,这个拿几碗免费的南瓜粥,那个去小料台拿盘子腌黄瓜,还有的拿着菜单点了一份烤蘑菇。

    给卓娆姐逗乐了:“咋滴,一个两个给我省钱呢?”

    她扯过菜单开始点菜,一口气吩咐服务员:“牛雪花肋条、横膈膜、牛五花、厚切猪五花、猪排、芝士肥牛卷、雪花牛大力,再来一份鸡翅。”

    完事又加了一份海鲜葱饼、辣炒年糕、冷面。

    行云流水吩咐服务员先下单,又将菜单扭头给了我们:“轮到你们点了。”

    看我们缩手缩脚,她笑:“多点肉少点菜,你别看蔬菜便宜就十几块钱,但至少卖了你十几倍,但是肉的话,它不可能成本30块钱的一盘肉卖你300块钱,所以我们在外面吃饭一定要吃肉。”

    这个理论让我们集体张大嘴,但仔细思考,似乎很有道理。

    大家也不再谦让,认认真真点菜,一起吃饭。

    这家店果然不错,吃起来肉质挺新鲜,没有什么合成肉。

    “卓娆姐,你啥时候回来啊?”招娣用生菜卷了一个肉卷,递给卓娆姐。

    “我还没怎么呢你们就牵肠挂肚的,整的我怪不好意思的。”卓娆姐豪爽一笑。

    我们当然舍不得她走了。

    卓娆姐说是同事,其实给我们又当姐姐又当妈妈,我们几个小雏鸟在偌大的北京围着她才能有点安全感。

    这回她说有可能不回来了,她儿子翻过年就高二了,她想回家起一个安定后方的作用。

    再者,她在北京待着是为了耗着丈夫分财产,又不是需要外卖这笔收入。

    所以我们几个都很担心她不回来了,立刻异口同声劝她:“还回来吧。”

    给卓娆姐逗乐了。

    乐着乐着又挨个叮嘱我们:“平日里有什么不懂的就给我打视频,我们一起唠嗑出主意。”

    还劝我和招娣:“既然已经知道你们父母是什么样了,自己以后多当心点。不过记住不要过于自怜。”

    什么是过于自怜啊?

    “就是不要事事以受害者自居,自怨自艾,动辄‘我父母不爱我’、‘我好倒霉’,这样你会慢慢被吸干所有快乐的,难道在泥潭里摔跤后永远不洗满脸黑泥见人吗?”

    我和招娣听得似懂非懂,不过机械记住了这些话。

    吃完饭我们还是舍不得,等卓娆姐走的那天,我们几个又送她去北京站。

    “高铁598,硬卧260,睡一觉就能到,还是硬卧划算。”卓娆姐很豁达。

    北京站建筑还是苏式的,非常九十年代,好像从上个世纪穿越过来的建筑,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想到小时候,小时候大街上才有这样的建筑,后来几十年疯狂基建,已经看不到这么老旧的建筑了。

    密密麻麻人群,涌过来时能让你汗毛全部树起来,人太多以至于你瞬间无法辨认个体,只有一排排黑色的印象。

    火车站巨大,吞吐这样黑压压的一波又一波人群,里面虽然有肯德基一些现代化的店铺,但还是让我不断回到童年的黑暗回忆。

    我们就是在这里送走爸爸妈妈。

    车站里的墨绿色油漆我看了就犯恶心。

    我们进不了站,我给卓娆姐兜里装了一盒子烤鸭:“火车上无聊,你慢慢啃骨头。”,小梅给她送了一份奶茶:“我排了好久的喜茶。”,招娣给她一份眼罩和耳塞:“带着免得有人吵。”。

    卓娆姐就这么被我们送走了。

    送走了她,忽然觉得北京空荡荡的。

    我们几个一起回家,我这才发现北京的黄昏是灰色的。

    今天是晴天,但夕阳早就落了,天光渐暗,所以空荡荡的天空也渐渐是灰色的,只有地平线那一片透着光。

    但那点光是冷白色的,透着凉意。越是这点光亮越是提醒人光的消逝,让人心头更凉了。

    视野往下看,是烟蓝色天空,如果是夏天还好,烟蓝色是温柔的,混着粉紫色和夕阳暖橘色,看着如画。可冬天的烟蓝色天空只透着森森凉意。

    再往下,是黑乎乎的槐树枝杈。

    北京是我见过槐树最多的城市,黑压压如鬼,在仅剩的天光下留下更黑的剪影。

    再往下就是黑乎乎的巷子,统一漆过的大杂院灰色砖混合着灰扑扑的地面,再夹杂着灰色垃圾桶。

    砖土灰、炊烟灰、铝灰、水泥墙灰、岩灰、煤渣灰、松灰、泥炭灰,不管他们给灰色起多少诗情画意的名字,当置身于这片灰色时我只觉得窒息。

    灰色下一步就是黑色。

    似乎下一秒我就会和身边的大杂院、水泥巷一起掉进无尽的黑夜里去。

    还好有招娣和小梅几个陪着我,岑坚还在文绉绉跟招娣讲什么,路灯一点点亮起来。

    橙色和暖色的光晕一照,刚才看到的灰色立刻变得温柔了不少,我挽住小梅的手。

    *

    离愁别绪比我想象中消失得快:过年太赚钱了!

    我大赚特赚!

    过年期间好多外卖员都回家了,所以外卖骑手运力显著降低,这导致配送费大幅上涨,甚至还有顾客为了抢到外卖员所以私下打赏。

    我们几个车轮子踩得飞快,基本跟风火轮一样,我感觉我的小电动车都轮胎都快起火了。

    一天下来我脚疼,手腕子被风吹得疼,但是精神头很足,今天就没有走空的时候,竞价还有好心人打赏,我一天就赚了两千。

    这下谁还伤感的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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