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之地河道交织，湖泊渊薮密布，云烟笼盖其上，氤氲弥漫，经年不散，名曰云梦泽。其内多丘陵、幽谷，野兽聚居，而人迹罕至。
此时，少年林晓风正牵着自家老黄马，望着眼前树林，踌躇不前。
“进？”他嘴里叼着草问老黄马。
马儿打了个喷嚏，将脖子左右甩了甩。
“那不进？”他又问一次。
马儿依旧甩脖，只是这回没打喷嚏。
“老黄你又来！”林晓风叹道，“到底进还是不进啊？”
突然，一个老妪悄默声地出现在林晓风身旁。
“小子，要进林子吗？”声音从佝偻的身体里发出，似乎也变得扭曲起来。
林晓风陡然一惊，随即回答：“怕有妖怪！”
老妪嘻嘻一笑：“妖怪有什么好怕的？”
“婆婆不怕？”
“不怕，”老妪说着，兀自向林子里走去，“哪有自己怕自己的！”
林晓风闻言，反倒放心了：“婆婆就是妖怪？”
老妪扭过头，作势嗔道：“呸，小子无礼，哪能这样跟老人家说话！”
林晓风赶紧笑着上前，扶住了老妪：“是我唐突，婆婆勿怪！”
老妪“嗯”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就这样，二人一路搀扶，老黄马自个儿跟着，走进了密林深处……
老妪一路走，一路叮嘱少年：“小子记住了，云梦的妖怪不吃人，吃人的是沼泽！”
“嗯嗯，知道了。”
大约行了一顿饭加一盏茶的工夫，二人来到一个村庄外面。
“这么说，你就是来接阿玉的人？”老妪驻足问道。
“是。”
“嗯，”老妪点点头，“老身前日里卜了一卦，的确是该到了，没想到就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林晓风。”
“你爹姓林？”
“对啊！”林晓风答道，心说我姓林，我爹可不也姓林么！
“林……那就是老三家的！”
少年迟疑了一下，纠正道：“我爹排行第二！”
“哦，”老妪笑了笑，“人老了，你别介意。”
所谓“排行第二”，指的是林晓风的父亲有两位结义兄弟，林晓风的父亲排行第二，排行第三的便是阿玉的父亲，而排行最大的则另有其人。
“你父母可好？”
“我父亲去世了，母亲还健在。”
“唉，苦了阿玉，也难为你！”老妪叹了口气，“你知道的吧，阿玉她是……”
老妪欲言又止，但林晓风却很坦然。
“我知道，她身上附着妖性！”
“哦，你知道了，那你还愿意娶她？”
“我愿意啊，”林晓风答道，“人妖杂处，古已有之，只是最近这些年才莫名产生了隔阂，传出许多妖精害人的说法。”
林晓风说话时，老妪始终留意着他的表情。
“好，老身明白了。”
老妪似乎终于放了心，便领着林晓风进了村子。
二人穿街走巷。一路上，林晓风看到此处的生活与寻常村落无异，有人生火做饭，有人浣衣倒马桶，也有人无所事事。
“这里的‘人’都是……妖？”他忍不住问道。
“也不全是，”老妪一边走，一边不紧不慢地答道，“也有寻常人住进来的，多是在外面活不下去了，但他们在这儿待久了，身上多少都会染上些妖气，再出去的时候就要被当成妖怪咯……”
“哦。”
不多时，二人来到村子东南角上的一间屋子门前。
“就是这儿了。”老妪道。
她说着，正要伸手敲门，可手刚一碰到门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阿玉在家吗？”老妪向屋内问道，“在不在家，婆婆进来啦？”
屋内没人回应。
她又问了一声，还是无人回答。
“咦？”
老妪向里走了两步。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打扫得很干净。
“看样子是出去了。”她说着，便退了出来。
“嗯。”林晓风点点头。
老妪说道：“阿玉的父亲，自‘那件事情’之后没多久就死了，母亲在生下她们姐妹之后也死了。她有个双胞胎姐姐，按照约定，已经嫁到皇都里去了。”她顿了顿，“当年的约定，你知道吗？”
“知道一些。”林晓风答道。
“嗯，瞧老身这记性，你肯定知道，你就是遵守约定到这儿来的。”
“是。”林晓风点点头，“听说，她们还有个姑姑，就是我三叔的妹妹，不在这里吗？”
“那女人也去了皇都，陪在姐姐身边！”老妪答道，似乎不太喜欢阿玉的那个姑姑。
“哦。”
“那个女人有私心，本来好端端的两个孩子，结果……”老妪一声长叹，像是知道什么却又不愿再提起，“好了，事已至此。今后好好过活，比什么都强，不是人人都非去皇都的！”
“是。”
老妪又说了几句话，便要离开了。
“你在这里先等等，我回一趟家，待会儿再过来。”
此时，林晓风方想起问道：“还未请教婆婆贵姓？”
“老身姓朱，你以后叫我朱婆婆就行了。”
“朱婆婆。”
“唉，好！”
朱婆婆走后，林晓风就在阿玉门前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老黄马很通人性，也不用栓，任由它自在吃草。
静下来的林晓风，心里一阵恍惚，似乎一切不太真实：“我真的到了？新娘真是个妖精？她长什么样子？”
但他最想问自己的问题还是：“我会喜欢她吗？”
说到底，这是一场被安排好的婚事，此刻之前还素昧平生，此刻之后便要白头到老——就像两个面人儿，要被人用外力硬生生捏到一起。
而这一切，正如朱婆婆所言，都源于十五年前的那个约定——
旧历十一年，皇帝暴政，民不聊生。
眼见天下大乱，群雄蜂起，楚王萧崇裕遂携义弟林渠、苏见性及一干部众起兵。三人之中，萧崇裕胸怀韬略，林渠勇武过人，苏见性则擅长方术。三人协力，不消半年，便在各路人马中脱颖而出。然而沙场局势，瞬息万变，一场意外的失利致使楚王军陷入绝境。为解燃眉之急，苏见性只身入云梦泽，借来狐妖之力，一举扭转乾坤。
正当萧崇裕整顿军容，只待三弟回归，便可挥军东进，问鼎皇都，不料苦等许久，仍不见音信。这一夜，萧、林二人正在帐中议事，忽见苏见性到来。萧、林大喜，正欲命人设宴接风。然苏见性却告知二人，此番与狐仙宁婴相识，互生情愫，许诺今生不离云梦，以换仙力助兄长成事，故从今往后，不能再与二位兄长同行，预祝二位兄长克尽其功，终遂大志。临别之际，苏见性又言，今后将诞下二女，但此番借仙力干涉人事，恐遭天谴，命不久矣，故拜望二位兄长各认一女，收为子媳，此生便无憾矣。萧、林二人闻言，一口答应，言今生必保此二女周全。
倏忽之间，天光大亮，原是南柯一梦，然昨夜会面却历历在目。其后，萧、林二人整顿部属，前者运筹帷幄，后者冲锋陷阵，一路势如破竹，打进了皇都……
林晓风回过神来。
他见阿玉家的屋门依旧虚掩，便忍不住向里张望，正兀自看着，突然后脑勺不知被什么砸中，顿时眼冒金星。
“哎呀！”
他忍痛回头，见一个蓬头少年正蹲在不远处的树上，手里举着一块石头，似乎随时准备发起新的攻击。
“你为何砸我？”林晓风怒问。
不料，对方反问：“你干嘛鬼鬼祟祟朝我家里看？”
一听这话，林晓风当场愣了。
“你家？”
“难不成是你家！”
见对方颇为暴躁，林晓风举起双手，示意并无敌意，同时向边上挪了挪，远离了那扇屋门。
少年这才将举着石头的手臂放了下来。
正在这时，朱婆婆回到这里，一见这情形，忙对树上的人招手：“阿玉，快下来，这是你的夫君！”
“阿玉？”
“夫君？”
双方同时一呆。
幸好有朱婆婆一番解释，二人这才放下戒备，坐到了一起。
此时，阿玉已稍事梳洗，露出了真容，果然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林晓风一见，心中欢喜。
阿玉当先开口：“你要娶我？”
“正是。”林晓风答道。
“可你都不认得我，为什么要娶我？”
“因为约定，“林晓风答道，”我林家儿郎都是守信之人。”话语里透着几分自豪。
不料，阿玉却道：“你守信是不错，可这跟娶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守信，愿意娶我，我就非嫁给你不可？还是说，你觉得我是妖，别无选择，除了嫁给你，就只能嫁给另一个妖精？”
阿玉一番话说得直截了当，林晓风听了也不免有些怀疑自己。
“我……”
“依我看，还是算了吧！”阿玉道，“你来娶我，已是守约，我不嫁你，是我自己选择，怪不得你。”
朱婆婆闻言大惊，忙道：“傻孩子，胡说什么！你母亲临死前叮嘱，务必把你好好托付给来娶你的人，然后离开这里。”
“为什么？”阿玉问。
“因为你身上的妖性太强，若再不祛除，过不了几年便会要了你的性命。”
阿玉被这话逗笑了：“婆婆，你想赶我走，也该找个好点的理由！这里的人，哪个身上没点妖性，凭什么就我有危险？”
“有些事，老婆子不方便多说，日后若有机缘，你自会知晓。”
朱婆婆看向林晓风：“好孩子，婆婆知道你是个守信之人，阿玉托付给你，带她去东海无想山，去找宁婴的师父，请他出手救救阿玉。”说着，将一个布囊当着林晓风的面交给了阿玉。
“这是什么？”阿玉问道，随即将布囊解开，取出一块石头。那石头色泽鲜红，满布花纹，仔细分辨，竟像是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
“这是雨花石，是你母亲的师父留给她的信物。”朱婆婆解释道，“你信婆婆，婆婆不会骗你，更不是赶你走。去东海的路上，你或许还能绕道去皇都见你姐姐，不是一直想见她吗？”
一听这话，阿玉的抵触顿时消减不少。
然而，此时的林晓风却陷进了阿玉刚才的话里：“我千辛万苦走到这里娶她只是为了遵守一个约定，我为什么要拿自己的一生去遵守别人的约定，更何况她并不喜欢我！”
这时，阿玉的话打断了林晓风的思绪。
“喂，你怎么啦？喂！”
林晓风转过头，默默地看着阿玉。
“我……”
朱婆婆看出了林晓风内心的动摇。
这动摇似乎是阿玉引起的，但说到底，只要林晓风自己不想明白，即使阿玉一开始就答应嫁给他，这动摇也迟早会发生，与其迟到，不如早来，这样伤害或许还小一点。
“你不想娶她了？”朱婆婆问林晓风。
“不……”
“你这个‘不’，是不想，还是我说得不对？”
“不，不是不想……”
“那就是想？”
“不……”
一旁的阿玉坐不住了：“婆婆，我自己去东海，不要他陪！”
林晓风这才回过神来：“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走路、骑马、坐车、乘船，反正一直朝东去，怎么到不了东海？”
“路上有危险！”
“有什么危险？”阿玉哼了一声，“我都是妖了，妖能有什么危险！”
“因为有人会捉妖！”林晓风脱口而出。
“捉妖……”阿玉重复了一遍，看向朱婆婆，“是真的吗？”
“嗯。”后者点点头。
“他们凭什么捉妖？”
“听说是近年屡次发生妖精害人的事件。”
“妖精害人，怎么害的？”
“吸人精魄！”
“吸人精魄？”阿玉显然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吸人精魄，你会吸人精魄吗婆婆？”
“老身可没那嗜好！”朱婆婆摆手道。
“既然妖精会吸人精魄，那你还敢进云梦泽？”阿玉问林晓风。
“因为我是守约之人！”林晓风答道，但话一出口，他就不禁苦笑一声。
见对方把话又说回“守约”这件事上来，朱婆婆顺势说道：“婆婆知道，你是守约之人。既然守约，那就一定会娶阿玉，对吗？”
阿玉闻言，正要开口，却被朱婆婆制止了。
林晓风点点头。
“你啊，”朱婆婆续道，“看你担心阿玉的样子，就知道你还是喜欢她的。你这样的小子，婆婆年轻的时候可见得多了，就是嘴硬心软，好面子，不服气又不舍得！”
林晓风嘴角动了动。
“所以呢，婆婆还是劝你，不要意气用事，别遇到一点挫折就打退堂鼓。阿玉跟你不熟，一开始拒绝你也是人之常情，倘若一见你就非你不嫁，那你反倒要小心了。女孩子家是要哄的，你们人常说‘求娶’，你不求，哪得娶呢？”朱婆婆说着，脸上浮现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
朱婆婆又对阿玉说：“你就跟这小子走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早晚是要走的。”
一听这话，阿玉的眼眶顿时一热。
“可我舍不得你们！”
“好孩子，别傻了！”朱婆婆擦了擦阿玉的脸颊，“如今外面，人妖依旧可以共处，只是须得有人同行，若是落了单，恐怕就不妙了。到了东海，尽快祛了妖性，简简单单做个凡人，不要再回云梦泽了……”
说到这里，朱婆婆也有些绷不住了。
林晓风见状，心中的侠义之气顿时上涌。他向朱婆婆抱了抱拳：“请婆婆放心，在下一定把阿玉平安送到东海无想山。”
“然后呢？”
“然后……”林晓风挠了挠头，“看阿玉的意思！”
“看什么阿玉的意思啊，可急死老太婆了！”朱婆婆轻轻一拍林晓风的脑袋，将他拉到一边，“你是男子，若真想娶她，便要果敢一些。你越是坚决，她便越是放心跟随你，懂不懂？”
“哦……懂……”
朱婆婆看着林晓风，像看着自己的傻孙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你也不要欺负我们阿玉！”她说着，从衣袍下面掏出一个东西，递给阿玉。
“呀，大将！”阿玉兴奋地叫道，接过了那东西。
林晓风定睛看去，阿玉口中的“大酱”，竟是一头小猪，通体粉嫩，大小跟个枕头相似，看起来很是温顺，应该也很好吃。
“那是我养的灵宠，”朱婆婆指着那头小猪，“你若敢欺负阿玉，它便会让我知道，到那个时候，休怪婆婆翻脸无情哟！”
林晓风连忙躬身，口称不敢，但他暂时还无法想象，这头看上去顶多一顿便能吃完的小猪，日后将发出多大的威力来！
此时，少年林晓风正牵着自家老黄马，望着眼前树林，踌躇不前。
“进？”他嘴里叼着草问老黄马。
马儿打了个喷嚏，将脖子左右甩了甩。
“那不进？”他又问一次。
马儿依旧甩脖，只是这回没打喷嚏。
“老黄你又来！”林晓风叹道，“到底进还是不进啊？”
突然，一个老妪悄默声地出现在林晓风身旁。
“小子，要进林子吗？”声音从佝偻的身体里发出，似乎也变得扭曲起来。
林晓风陡然一惊，随即回答：“怕有妖怪！”
老妪嘻嘻一笑：“妖怪有什么好怕的？”
“婆婆不怕？”
“不怕，”老妪说着，兀自向林子里走去，“哪有自己怕自己的！”
林晓风闻言，反倒放心了：“婆婆就是妖怪？”
老妪扭过头，作势嗔道：“呸，小子无礼，哪能这样跟老人家说话！”
林晓风赶紧笑着上前，扶住了老妪：“是我唐突，婆婆勿怪！”
老妪“嗯”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就这样，二人一路搀扶，老黄马自个儿跟着，走进了密林深处……
老妪一路走，一路叮嘱少年：“小子记住了，云梦的妖怪不吃人，吃人的是沼泽！”
“嗯嗯，知道了。”
大约行了一顿饭加一盏茶的工夫，二人来到一个村庄外面。
“这么说，你就是来接阿玉的人？”老妪驻足问道。
“是。”
“嗯，”老妪点点头，“老身前日里卜了一卦，的确是该到了，没想到就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林晓风。”
“你爹姓林？”
“对啊！”林晓风答道，心说我姓林，我爹可不也姓林么！
“林……那就是老三家的！”
少年迟疑了一下，纠正道：“我爹排行第二！”
“哦，”老妪笑了笑，“人老了，你别介意。”
所谓“排行第二”，指的是林晓风的父亲有两位结义兄弟，林晓风的父亲排行第二，排行第三的便是阿玉的父亲，而排行最大的则另有其人。
“你父母可好？”
“我父亲去世了，母亲还健在。”
“唉，苦了阿玉，也难为你！”老妪叹了口气，“你知道的吧，阿玉她是……”
老妪欲言又止，但林晓风却很坦然。
“我知道，她身上附着妖性！”
“哦，你知道了，那你还愿意娶她？”
“我愿意啊，”林晓风答道，“人妖杂处，古已有之，只是最近这些年才莫名产生了隔阂，传出许多妖精害人的说法。”
林晓风说话时，老妪始终留意着他的表情。
“好，老身明白了。”
老妪似乎终于放了心，便领着林晓风进了村子。
二人穿街走巷。一路上，林晓风看到此处的生活与寻常村落无异，有人生火做饭，有人浣衣倒马桶，也有人无所事事。
“这里的‘人’都是……妖？”他忍不住问道。
“也不全是，”老妪一边走，一边不紧不慢地答道，“也有寻常人住进来的，多是在外面活不下去了，但他们在这儿待久了，身上多少都会染上些妖气，再出去的时候就要被当成妖怪咯……”
“哦。”
不多时，二人来到村子东南角上的一间屋子门前。
“就是这儿了。”老妪道。
她说着，正要伸手敲门，可手刚一碰到门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阿玉在家吗？”老妪向屋内问道，“在不在家，婆婆进来啦？”
屋内没人回应。
她又问了一声，还是无人回答。
“咦？”
老妪向里走了两步。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打扫得很干净。
“看样子是出去了。”她说着，便退了出来。
“嗯。”林晓风点点头。
老妪说道：“阿玉的父亲，自‘那件事情’之后没多久就死了，母亲在生下她们姐妹之后也死了。她有个双胞胎姐姐，按照约定，已经嫁到皇都里去了。”她顿了顿，“当年的约定，你知道吗？”
“知道一些。”林晓风答道。
“嗯，瞧老身这记性，你肯定知道，你就是遵守约定到这儿来的。”
“是。”林晓风点点头，“听说，她们还有个姑姑，就是我三叔的妹妹，不在这里吗？”
“那女人也去了皇都，陪在姐姐身边！”老妪答道，似乎不太喜欢阿玉的那个姑姑。
“哦。”
“那个女人有私心，本来好端端的两个孩子，结果……”老妪一声长叹，像是知道什么却又不愿再提起，“好了，事已至此。今后好好过活，比什么都强，不是人人都非去皇都的！”
“是。”
老妪又说了几句话，便要离开了。
“你在这里先等等，我回一趟家，待会儿再过来。”
此时，林晓风方想起问道：“还未请教婆婆贵姓？”
“老身姓朱，你以后叫我朱婆婆就行了。”
“朱婆婆。”
“唉，好！”
朱婆婆走后，林晓风就在阿玉门前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老黄马很通人性，也不用栓，任由它自在吃草。
静下来的林晓风，心里一阵恍惚，似乎一切不太真实：“我真的到了？新娘真是个妖精？她长什么样子？”
但他最想问自己的问题还是：“我会喜欢她吗？”
说到底，这是一场被安排好的婚事，此刻之前还素昧平生，此刻之后便要白头到老——就像两个面人儿，要被人用外力硬生生捏到一起。
而这一切，正如朱婆婆所言，都源于十五年前的那个约定——
旧历十一年，皇帝暴政，民不聊生。
眼见天下大乱，群雄蜂起，楚王萧崇裕遂携义弟林渠、苏见性及一干部众起兵。三人之中，萧崇裕胸怀韬略，林渠勇武过人，苏见性则擅长方术。三人协力，不消半年，便在各路人马中脱颖而出。然而沙场局势，瞬息万变，一场意外的失利致使楚王军陷入绝境。为解燃眉之急，苏见性只身入云梦泽，借来狐妖之力，一举扭转乾坤。
正当萧崇裕整顿军容，只待三弟回归，便可挥军东进，问鼎皇都，不料苦等许久，仍不见音信。这一夜，萧、林二人正在帐中议事，忽见苏见性到来。萧、林大喜，正欲命人设宴接风。然苏见性却告知二人，此番与狐仙宁婴相识，互生情愫，许诺今生不离云梦，以换仙力助兄长成事，故从今往后，不能再与二位兄长同行，预祝二位兄长克尽其功，终遂大志。临别之际，苏见性又言，今后将诞下二女，但此番借仙力干涉人事，恐遭天谴，命不久矣，故拜望二位兄长各认一女，收为子媳，此生便无憾矣。萧、林二人闻言，一口答应，言今生必保此二女周全。
倏忽之间，天光大亮，原是南柯一梦，然昨夜会面却历历在目。其后，萧、林二人整顿部属，前者运筹帷幄，后者冲锋陷阵，一路势如破竹，打进了皇都……
林晓风回过神来。
他见阿玉家的屋门依旧虚掩，便忍不住向里张望，正兀自看着，突然后脑勺不知被什么砸中，顿时眼冒金星。
“哎呀！”
他忍痛回头，见一个蓬头少年正蹲在不远处的树上，手里举着一块石头，似乎随时准备发起新的攻击。
“你为何砸我？”林晓风怒问。
不料，对方反问：“你干嘛鬼鬼祟祟朝我家里看？”
一听这话，林晓风当场愣了。
“你家？”
“难不成是你家！”
见对方颇为暴躁，林晓风举起双手，示意并无敌意，同时向边上挪了挪，远离了那扇屋门。
少年这才将举着石头的手臂放了下来。
正在这时，朱婆婆回到这里，一见这情形，忙对树上的人招手：“阿玉，快下来，这是你的夫君！”
“阿玉？”
“夫君？”
双方同时一呆。
幸好有朱婆婆一番解释，二人这才放下戒备，坐到了一起。
此时，阿玉已稍事梳洗，露出了真容，果然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林晓风一见，心中欢喜。
阿玉当先开口：“你要娶我？”
“正是。”林晓风答道。
“可你都不认得我，为什么要娶我？”
“因为约定，“林晓风答道，”我林家儿郎都是守信之人。”话语里透着几分自豪。
不料，阿玉却道：“你守信是不错，可这跟娶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守信，愿意娶我，我就非嫁给你不可？还是说，你觉得我是妖，别无选择，除了嫁给你，就只能嫁给另一个妖精？”
阿玉一番话说得直截了当，林晓风听了也不免有些怀疑自己。
“我……”
“依我看，还是算了吧！”阿玉道，“你来娶我，已是守约，我不嫁你，是我自己选择，怪不得你。”
朱婆婆闻言大惊，忙道：“傻孩子，胡说什么！你母亲临死前叮嘱，务必把你好好托付给来娶你的人，然后离开这里。”
“为什么？”阿玉问。
“因为你身上的妖性太强，若再不祛除，过不了几年便会要了你的性命。”
阿玉被这话逗笑了：“婆婆，你想赶我走，也该找个好点的理由！这里的人，哪个身上没点妖性，凭什么就我有危险？”
“有些事，老婆子不方便多说，日后若有机缘，你自会知晓。”
朱婆婆看向林晓风：“好孩子，婆婆知道你是个守信之人，阿玉托付给你，带她去东海无想山，去找宁婴的师父，请他出手救救阿玉。”说着，将一个布囊当着林晓风的面交给了阿玉。
“这是什么？”阿玉问道，随即将布囊解开，取出一块石头。那石头色泽鲜红，满布花纹，仔细分辨，竟像是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
“这是雨花石，是你母亲的师父留给她的信物。”朱婆婆解释道，“你信婆婆，婆婆不会骗你，更不是赶你走。去东海的路上，你或许还能绕道去皇都见你姐姐，不是一直想见她吗？”
一听这话，阿玉的抵触顿时消减不少。
然而，此时的林晓风却陷进了阿玉刚才的话里：“我千辛万苦走到这里娶她只是为了遵守一个约定，我为什么要拿自己的一生去遵守别人的约定，更何况她并不喜欢我！”
这时，阿玉的话打断了林晓风的思绪。
“喂，你怎么啦？喂！”
林晓风转过头，默默地看着阿玉。
“我……”
朱婆婆看出了林晓风内心的动摇。
这动摇似乎是阿玉引起的，但说到底，只要林晓风自己不想明白，即使阿玉一开始就答应嫁给他，这动摇也迟早会发生，与其迟到，不如早来，这样伤害或许还小一点。
“你不想娶她了？”朱婆婆问林晓风。
“不……”
“你这个‘不’，是不想，还是我说得不对？”
“不，不是不想……”
“那就是想？”
“不……”
一旁的阿玉坐不住了：“婆婆，我自己去东海，不要他陪！”
林晓风这才回过神来：“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走路、骑马、坐车、乘船，反正一直朝东去，怎么到不了东海？”
“路上有危险！”
“有什么危险？”阿玉哼了一声，“我都是妖了，妖能有什么危险！”
“因为有人会捉妖！”林晓风脱口而出。
“捉妖……”阿玉重复了一遍，看向朱婆婆，“是真的吗？”
“嗯。”后者点点头。
“他们凭什么捉妖？”
“听说是近年屡次发生妖精害人的事件。”
“妖精害人，怎么害的？”
“吸人精魄！”
“吸人精魄？”阿玉显然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吸人精魄，你会吸人精魄吗婆婆？”
“老身可没那嗜好！”朱婆婆摆手道。
“既然妖精会吸人精魄，那你还敢进云梦泽？”阿玉问林晓风。
“因为我是守约之人！”林晓风答道，但话一出口，他就不禁苦笑一声。
见对方把话又说回“守约”这件事上来，朱婆婆顺势说道：“婆婆知道，你是守约之人。既然守约，那就一定会娶阿玉，对吗？”
阿玉闻言，正要开口，却被朱婆婆制止了。
林晓风点点头。
“你啊，”朱婆婆续道，“看你担心阿玉的样子，就知道你还是喜欢她的。你这样的小子，婆婆年轻的时候可见得多了，就是嘴硬心软，好面子，不服气又不舍得！”
林晓风嘴角动了动。
“所以呢，婆婆还是劝你，不要意气用事，别遇到一点挫折就打退堂鼓。阿玉跟你不熟，一开始拒绝你也是人之常情，倘若一见你就非你不嫁，那你反倒要小心了。女孩子家是要哄的，你们人常说‘求娶’，你不求，哪得娶呢？”朱婆婆说着，脸上浮现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
朱婆婆又对阿玉说：“你就跟这小子走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早晚是要走的。”
一听这话，阿玉的眼眶顿时一热。
“可我舍不得你们！”
“好孩子，别傻了！”朱婆婆擦了擦阿玉的脸颊，“如今外面，人妖依旧可以共处，只是须得有人同行，若是落了单，恐怕就不妙了。到了东海，尽快祛了妖性，简简单单做个凡人，不要再回云梦泽了……”
说到这里，朱婆婆也有些绷不住了。
林晓风见状，心中的侠义之气顿时上涌。他向朱婆婆抱了抱拳：“请婆婆放心，在下一定把阿玉平安送到东海无想山。”
“然后呢？”
“然后……”林晓风挠了挠头，“看阿玉的意思！”
“看什么阿玉的意思啊，可急死老太婆了！”朱婆婆轻轻一拍林晓风的脑袋，将他拉到一边，“你是男子，若真想娶她，便要果敢一些。你越是坚决，她便越是放心跟随你，懂不懂？”
“哦……懂……”
朱婆婆看着林晓风，像看着自己的傻孙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你也不要欺负我们阿玉！”她说着，从衣袍下面掏出一个东西，递给阿玉。
“呀，大将！”阿玉兴奋地叫道，接过了那东西。
林晓风定睛看去，阿玉口中的“大酱”，竟是一头小猪，通体粉嫩，大小跟个枕头相似，看起来很是温顺，应该也很好吃。
“那是我养的灵宠，”朱婆婆指着那头小猪，“你若敢欺负阿玉，它便会让我知道，到那个时候，休怪婆婆翻脸无情哟！”
林晓风连忙躬身，口称不敢，但他暂时还无法想象，这头看上去顶多一顿便能吃完的小猪，日后将发出多大的威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