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太傅府再次迎来了久违的灯火通明。

    晌午时自东边飘来的云彩越积越多,终于在月亮露出头后堆积成寒凉的春雨。屋顶的瓦片被雨水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小股的雨水汇聚成细流,沿着屋檐滚落。

    前厅里,齐秦脸色阴沉的骇人,蓑笠和油纸伞安静躺在他脚边,好几次作势起身又泄气。

    小厮带着苇帽从门外进来,混着湿哒哒的脚步声说道:“老爷,马车已经备好了。”

    齐秦并未看向他,只是垂着眸子默不作声。

    小厮以为他没听见,又说了句:“老爷。”

    齐秦抬手制止他的话,声音轻飘飘的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马车是为去冯阁老府上准备的,冯阁老是皇帝身边最说得上话的人,若是他肯出言相劝,皇帝或许会通达几分。

    要想把齐常青留在燕京,能帮得上忙的唯有冯阁老。

    可真叫齐秦去求他,比剥了他的面皮还折磨。

    齐秦自为官起就想入内阁,他这个人舞文弄墨是强项,可真让他出谋划策可就得掂量掂量了。

    齐秦好几次半只脚都踏入内阁了,却被冯阁老拦了下来,因为冯阁老这只拦路虎,齐秦至今没能在内阁混上半个名头。

    俩人因为这闹得很难看,可如今齐秦不得不去求他,心里关最难过。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齐秦熄了桌面上的蜡烛,出了前厅。

    “公子。”玲珑推门而入,湿哒哒的进门。

    齐常青问:“如何?”

    “都安排好了,可以出发了。”玲珑把蓑笠戴到齐常青身上,替她仔细系好,她说,“马车安排在后门,车上有公子要的东西。”

    齐常青点头朝外走去。

    玲珑不放心,她问:“公子确定这样可行?”

    “行不行都得赌一把。”蓑笠投下来的阴影遮住齐常青的鼻尖,她忽明忽暗的侧脸透着不容质咄的坚定。

    户部侍郎王守仁呛死在庆丰楼,这件事本就蹊跷,皇帝却不闻不问,找了个大婚冲喜的由头二话不说就要给齐常青定亲。

    朝廷上下谁人不知王守仁是皇后的狗,他的死就是个警钟,敲醒那些自以为是大臣,这六年里,帝王的态度早就变了。

    当今皇帝并非迷信鬼神之辈,又怎会相信大婚冲喜之说,不过是找个理由在朝堂重新洗牌。

    水越浑,鱼越肥。

    对于朝廷来说,婚姻就是利益捆绑的工具,齐家气盛,站队太子太过明显,枪打出头鸟,齐常青便是被帝王掐住脖子的那只鸡。

    齐常青在说出自己是断袖前就该料想到,太傅府被强制挂上的灯笼红会变成人头落地的人血红。

    齐常青还真是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帝王的心思瞬息万变。

    马车在雨夜疾驰,车轮在泥坑里压出手掌宽的印子,车夫赶着马车片刻不敢停歇,朝巷子深处疾驰而去。

    齐常青听着打在车棚顶子的雨声,心跳随着细密的雨点加速跳动,把手里的羊皮卷紧攥。

    雨声越来越急,针扎般刺激着齐常青身上每一寸皮肤。

    快些,再快些,一定要赶在雨停之前出城。

    “吁!”

    马夫尖利的叫声喊停了奔驰的马驹,急停的车身与地面摩擦,尖锐又刺耳。

    齐常青的身子狠狠一晃,脑袋几乎要撞到车厢上,被玲珑护了回来。

    玲珑担忧道:“公子你没事吧?”

    齐常青摇摇头:“没事。”

    车厢内听不到外界的一丝响动,外边的车夫除了那声叫停,再未发出半点声音。

    雨不知在混乱的哪一刻停了,她们没能在雨停前出城,今夜的长街注定会流血。

    齐常青起身掀开门帘,一只脚踏出去,粘腻的触感从鞋底传来,是车夫的血。

    “公子。”玲珑拉住齐常青的胳膊,把她拉回来,自己探出身去。

    玲珑抽出腰间软剑,看向正立于马车前的黑衣人,问道:“阁下何人?”

    领头的黑衣人说:“齐常青何在?”

    “阁下找错人了,车里是我家小姐,并非您口中的齐常青。”玲珑借着月光打量,来的至少有三十人,幕后主使可算是下了死手。

    黑衣人眼神一凛,呵道:“区区一个小丫头片子能诓得了我!”

    话落,黑衣人群鸦般一拥而上,忽闪而来的刀刃闪着白光,透着瘆人的寒意。

    玲珑浑身紧绷,势必要护齐常青片刻的安稳。

    “何人在外喧哗?”清丽的女声从车里飘出来,柔弱无骨的落在外头人的耳朵里。

    黑衣人听闻,齐齐疑惑的看向马车。

    身着绫罗绸缎的姑娘掀开帘子,怯生生的看向凶神恶煞的众人,目光触及领头人的片刻,脸又吓得苍白了几分。

    姑娘穿了身嫩黄色的锦衣,头上插着宝钗,镶着翡翠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晃,俏皮的很。

    见无人回应,她再次轻声问道:“敢问,诸位可是找错人了?你们要找谁?说不定我能帮着说上一二。”

    领头的狐疑看向她,揣着刀步步逼近,隔着三步远齐常青都能感受到刀上凛冽的凉意。

    玲珑警惕的挡在齐常青身前,手中的软剑蓄势待发。

    玲珑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领头的越过她,看向躲在玲珑身后的齐常青,目光一眨不眨的落在齐常青苍白的脸上,他说:“看姑娘这穿着打扮定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不知您是哪家贵人?”

    齐常青说:“青州欧阳家。”

    领头的眯了眯眼,追问:“青州我倒是熟得很,你是欧阳家的哪位小姐啊?”

    “并非欧阳本家,家中子嗣单薄,并无嫡系姐妹。”齐常青老实答道。

    领头的不知信没信她这番说辞,忽地扬起刀,说道:“搜车。”

    齐常青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

    京城想杀她的人一只手数不过来,眼下齐常青一失势,当即有人迫不及待地出手,可想而知这人对齐常青是如何恨之入骨。

    “公子觉得是幕后主使是何人?”玲珑心有余悸的问道。

    齐常青说:“不知,想让我死的人很多,说不上来是哪一个。”

    玲珑张嘴想辩解些什么,想到她家小姐这几年来在燕京的处境,又堪堪闭上嘴。

    玲珑驾着马车,把车停在了城墙边的一处农舍旁。

    “公子,到了。”玲珑提醒道。

    齐常青下车,谨慎的四处观察一番,敲响了农舍的大门。

    开门的是一位小童,他裂开一条门缝,小心询问道:“阁下找谁?”

    齐常青拿出羊皮卷,展开给小童看了一眼。

    小童一惊,撂下句“稍后”飞奔回去禀报了。

    因着今日阴雨,裴昭心情郁闷得很,便喊了秦珂来王爷府下棋。

    秦珂在裴昭第三次下错棋子后,忍不住出声:“殿下,该我下了。”

    围棋本就是你一步我一步,哪有你一个人下整盘的。

    裴昭一顿,扔了棋子,说:“这破雨何时能停,听得烦死了。”

    秦珂落下棋子,悠哉答道:“看这样子得下一整晚,殿下有事出门?”

    “没事,就是烦躁。”裴昭说。

    秦珂看了他一眼,聊起当今局势:“咱们前些日子刚平了西北战乱,可我听说那边小国又不安生起来,定北公上书陛下,说是要加粮饷,争取一举拿下平阳。”

    “平阳这些年一直没动静,怎会在西凉战败时冒头,平阳的兵力可比西凉差远了。”裴昭说。

    秦珂也扔了棋子,没了下棋的心思,他说:“我听说平阳王得了个了不起的兵器,能在百步以外杀人于无形,想要谁死那都是一眨眼的事。”

    裴昭狐疑:“平阳竟能造出这样厉害的兵器?与我们的弓箭有何不同?”

    “我没见过,不过从传言来看,那兵器比弓箭厉害得多,绝不容小觑。”秦珂语气里带了些担忧。

    如若真像传言所说,平阳那群长鼻子不比西凉好对付。

    齐常青还是第一次以女装示人,颇为不自在的扯了扯衣角,朝向平打招呼:“在下齐常青,阁下怎么称呼?”

    向平淡淡看了眼齐常青,指着椅子说:“坐吧。”

    齐常青顺着他的话坐下,等着他开口。

    “齐小姐当是慕名而来,怎会不知道我是谁。”向平说。

    “既然向公子是个敞亮人,那我便不与你客套了。”齐常青粲然一笑,她说,“几个月前,镇南军副将张坚刺杀陛下被捕,案子交由太子裴锦审理,审讯时张坚说了些震惊朝野的秘密,向公子可知他说了什么?”

    向平不接话茬,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齐常青接着道:“他说,十五年前有桩案子,凶手为了遮掩一个秘闻,杀了朝廷重臣一十三人,而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张坚说,参与这件事的人都死了,除了你。”

    “你想说什么?”向平面不改色,仿佛说的不是他。

    齐常青不仅感叹此人的定性,话不问道脸上绝不透露半点儿。

    “这张羊皮卷上画的究竟是什么?”齐常青把羊皮卷展开放到他面前,一字一顿的问道。

    当年老镇南公死前把羊皮卷交给张坚,嘱咐他务必藏好,待到一个右臂长有蝴蝶胎记的姑娘来找他时,就把知道的都告诉她。

    张坚把这副羊皮卷藏在背上十五年,就连他最亲近的家人都不知晓。

    那天的场景确实是无巧不成书。

    齐常青依旧是顶着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进了柴房,她坚持不懈的问:“张坚,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想好了。”

    张坚讽笑:“这么多天了,你齐常青是什么人我一清二楚,你不会杀我妻女的,要不然你把我放了吧,总这么拖着对你我而言都是浪费时间。”

    齐常青一愣,燃起来的狠劲差点露馅,她知晓张坚是个好将领,不然也不会救下他,还在这跟他耗这么久。

    若他真是恶人,齐常青定是不会手软,在齐常青这,屈打成招只适用于恶人。

    “玲珑,打水来!”齐常青说。

    一大桶水墩放在张坚身前,齐常青挽起袖子,一舀子泼上去,好生解气。

    齐常青撒完气,指着张坚道:“你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半晌听不见张坚回应,齐常青看过去,只见张坚诧异的盯着齐常青的手臂,吓得齐常青赶忙缩手。

    玲珑是个机灵的,一脚踹过去,呵道:“知道什么还不快说!”

    张坚被踹倒在地,面上闪过挣扎,忽地他说:“齐常青,一个大男人还怕人看啊。”

    齐常青面上不动声色,直接开口呛道:“关你屁事。”

    “你是姑娘吧。”张坚肯定的说道,“我早该发现的,你身量比寻常男子小了一圈,声音也尖细,这么明显我竟然没有发现。”

    齐常青咬死不承认:“随你怎么想,本公子不屑与你计较。”

    张坚说:“你娘生下你就死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查出来你娘的死并非意外,那你可想过,你爹当时为何没有半点怀疑。”

    齐常青眼神不善的盯着他,说:“你想说什么?”

    “当年的事齐秦也参与其中。”张坚说。

    齐常青知觉脑子一片嗡鸣,她爹虽虚伪,但绝不是心狠手辣之辈,怎会杀了她娘,她说:“你骗我!”

    “我是不是骗你,你自己心里清楚,凭小齐大人的聪明才智定能分辨出来。”张坚淡淡道,“这次换我对你说,待你想好了是否对我说真话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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