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平拿起摆在桌子上的羊皮卷,卷子四周发黄脱落,内容却被保存得很好,一笔一划都能看得清楚。

    齐常青随着他的动作,这才注意到他异于常人之处。

    向平没了一只胳膊。

    似是察觉出齐常青的错愕,向平不痛不痒的说道:“你也说了,知道秘密的人都死了,我是唯一一个苟活下来的人,却也落得个残废之躯,听我一句劝,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齐常青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空荡荡的衣袖,可眼睛的余光总能将其包含在内,避无可避的视线让齐常青心里发慌。

    向平没等齐常青回答,卷好羊皮卷递到她手边,说:“带回去烧了吧,就当从未见过。”

    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因而能清楚的感受到彼此情绪的变化,向平知道,齐常青怕了,病痛落到实处才能知其恐怖。

    时间一滴滴溜走,屋外的雨又开始下了。

    齐常青深吸一口气,问道:“这羊皮卷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向平气定神闲的脸第一次有了松动,他抬眸,不得不正视这位突如其来的世家小姐。

    齐常青不躲不避,任由他打量。

    向平叹了口气,不知怎的把话题扯到了十几年前,他说:“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她同你一样,生了双会说话的眼睛,那时我问她有何志向,她说想入朝为官,替百姓鸣不平,当个为生民立命的大人物。”

    说起从前,向平宛如一潭死水的神情才会掀起些许波澜。

    “只可惜,她连燕京城门都没能进就死了。”向平说,“我闻讯前来吊唁,却被告知她早已下葬,连头七都没过。”

    齐常青隐约能猜到,向平口中的人就是她娘亲。

    她对娘亲的生平知之甚少,父亲总说她生在乡下,为人处世总是小家子气,登不得大雅之堂,在齐常青的印象里,娘亲一直是个深居后院的妇人,却不知她娘亲也曾立志。

    齐常青问:“你可知她葬在何处?”

    向平不答,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总归不能去看看她。

    “羊皮卷上画的是地图,整个大庆的铁矿都在上边了。”向平说。

    齐常青大骇,铁矿可不是平常的物件,裴帝对铁矿尤为重视,整个大庆的铁矿都受官家严厉管控,不是平常百姓能接触到的。,就连齐常青这种重臣都不甚清楚。

    二十年前的大庆并非像如今这般和平,东边的矮个子倭寇不断,北边的长鼻子也不安生,个个想在大庆身上撕下块肉来。

    裴帝彼时即位不久,当机立断率兵亲征,击退入侵的倭寇和蛮人,在群臣百姓面前立了威。

    经此一遭,裴帝格外重视军事武力,对铁矿的把控尤为严格。

    这羊皮卷上竟会有大庆所有铁矿的位置,着实让齐常青睁目结舌。

    “这东西哪来的?”齐常青问。

    向平的语气不急不躁,慢悠悠的说道:“此物造于安和十七年(十五年前),出自你母亲季如歌之手。”

    齐常青强装淡定的表情彻底崩裂,她母亲到底是何人?究竟死于何人之手?母亲给她留下这羊皮卷究竟是为了什么?

    齐常青遍体生寒,她意识到老一辈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大到装下整个大庆,包括未出生的她。

    她是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还是她运筹帷幄的棋子,齐常青想不明白。

    齐常青猛地起身,说:“这羊皮卷送到你手也算是物归原主,今夜的事我权当不知道,你莫要来找我,我也不胡再找你,就此别过。”

    向平没什么反应,静静的看着她来,又一言不发的看着她走,齐常青的来去对他来说就像今晚的雨,来就来了,走也行。

    玲珑看见齐常青出来,急忙迎了上去:“小姐,如何了?”

    齐常青定了定神,沉声吩咐道:“去找冯阁老。”

    “现在吗?”玲珑诧异。

    “立刻。”

    齐常青脸色并不好看,玲珑在她出门时就觉出她不对劲,如今几句问话下来更是明了。

    玲珑识趣的不再多说,当即备马去冯阁老府上。

    由于是深夜,冯府的大门紧闭着,门口没什么动静,整条街上,除了齐常青的马车再无他人。

    小厮好不容易熬过了前半夜,估摸着今夜应当没事,安心的靠在门里打盹。

    齐常青站在冯府门口,心里几番犹豫。

    今日之事超出了她能应付的范畴,朝中动荡,贪的贪,怂的怂,大庆安稳十几年,早被那群蛀虫腐蚀的厉害。

    真要在朝中找出个一心为国的清官,数来数去只有冯阁老能信得过。

    “咚咚咚”

    玲珑得了指令,敲响了冯府的大门。

    里面打盹的小厮听到声响,还以为是在做梦,翻个身继续睡去了。

    “咚咚咚”

    又三声。

    小厮打了个激灵,真是有人敲门。

    他抬头看了眼,已是月过柳梢头,谁会在大半夜来府上?

    小厮在门侧问了句:“何人?”

    齐常青上前道:“齐常青求见,劳烦您通报一声。”

    小厮一愣,这齐侍郎与冯阁老相交不深,她爹齐秦更是与冯阁老不对付,怎会深夜拜访。

    随时这么想的,他还是加紧回道:“小齐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去通传。”

    冯阁老年纪大了,精神头不必早年,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给惊醒。

    小厮弗一进院他就醒了,他唤来外头守夜的丫鬟,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等丫鬟回话,小厮抢先开口:“老爷,吏部侍郎齐常青求见。”

    冯阁老眉头紧皱,当是万分不解,缓过神来又绝心慌,齐常青并非冲动之人,抢在深夜找他,定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他赶忙披了衣衫,招呼道:“快请进来。”

    齐常青进府之时,冯阁老已穿戴好候于前厅。

    “晚辈齐常青,见过冯阁老。”齐常青恭敬行礼。

    半响没听见冯阁老应声,齐常青疑惑起身,顺着他视线看去,原是她穿了女子的衣衫,怪不得冯阁老惊诧。

    齐常青轻笑:“可是吓着冯阁老了?”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再好使的脑子都有迷糊的时候,竟是穿着女衫就来拜访了。

    无妨,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冯阁老,她要与冯阁老一同谋事,还是坦诚些好。

    冯阁老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快端正了颜色,他说:“你今夜找我所为何事?”

    齐常青单刀直入,问道:“冯阁老是朝中老臣,可认得张坚?”

    冯阁老说:“自是认得,张坚是镇南公的部下,早些年跟着镇南公平了不少战事,是个英勇的。”

    “张坚春猎刺杀陛下之事您可有听说?”齐常青看着冯阁老,试图在他脸上找出些异样。

    “听说了,”冯阁老说,“将士蒙冤本就不该发生,更何况是屡立战功的镇南军,此事太子处理的冒进了些,还是太年轻。”

    冯阁老一贯只说事不说人,鲜少能在他嘴里套出对人的态度,这也是皇帝愿意供着他的原因,因为冯阁老足够客观公正。

    齐常青想听的不是这些,她只关心十五年前的燕京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冯阁老对我母亲了解多少?”齐常青问,“我听说,冯阁老与我母亲是旧识,可否同我讲一讲。”

    冯阁老似是不愿提起她,转而问道:“你女扮男装入朝是齐秦的主意?”

    齐常青察觉出他的回避,更加坚定了来时的猜测,冯阁老定是参与了当年之事。

    “我既然愿意与您坦诚相待,就是亲手把把柄送到您手上,我这般坦诚,望您也能爽快些。”齐常青说。

    前厅沉寂许久,冯阁老在斟酌,他在斟酌要不要说,说多少。

    当年的事就是支毒箭,谁沾上都得掉块肉,不割肉就得死。

    冯阁老叹了口气,说道:“你在京多年,可曾听说金缕诗案?”

    金缕诗案发生在安和十三年,先帝暴政,百姓苦不堪言。

    当年国子监有不少来自乡野的弟子,他们出自乡野,当是体恤民情,更不满先帝所为,联名写了首泣禄诗,集体罢学罢考,在宫门口跪了半个月,绝食以明君心。

    因着这场浩浩荡荡的反抗,先帝减了赋税徭役,也算是给国子监弟子一个回应,更多的是做给朝臣百姓看,他并非心狠手辣之徒。

    金缕诗案当年闹得沸沸扬扬,饿死了不少人,齐常青当然有所耳闻。

    “当年参与金缕诗案的有不少人,但是活下来的没几个。”冯阁老说,“先帝面上应了他们,转头派锦衣卫把人都杀了个干净,整个国子监被血洗,连扫地的哑奴都没放过。”

    “先帝大开杀戒,锦衣卫拿着名单一个个找,直到全部杀干净。”冯阁老思即此,声音颤了颤,“其中就包括我。”

    “我运气比那些同窗好,侥幸逃过一劫,却也不敢再以真名示人,于是逃往赣州,投靠了个姓冯的远房亲戚,借着冯家的名再次为官。”冯阁老忆起往事,心中难免悲凉。

    齐常青本以为冯阁老仕途坦荡,实属前朝重臣,没想到竟还有这般经历。

    齐常青问:“这金缕诗案与我母亲有何干系?”

    冯阁老说:“你祖父便死于金缕诗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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