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图的事，姜待宴有意隐瞒，并不打算声张。
何况，方明曦说，他有办法。
听起来像是在逞强，可当他拿起笔，落墨在防火布上，一张全新的舆图渐渐成形，由是很快，所有的质疑，都化作了惊叹。
他的眼神分外坚定，每一次勾笔、回折，都因胸有成竹而行云流水。
姜待宴看着他画图的动作，秉着绝对公正的态度，问道：“这图，准确吗？”
毕竟，舆图上若是失之毫厘，到了实际中，就是差之千里。
当然不是她对他还心存芥蒂。
方明曦不曾歇手，头也没抬，狂妄地勾唇道：“小人自幼喜好读书，可是家中无余钱，买不起书，便总是到书铺里偷偷看书，趁书铺伙计不在的时候，将书中内容背下，反复琢磨，渐渐地，也就练就了这过目不忘的本事。
“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仿佛这万中无一过目不忘的本领，是他众多才能中，最不值一提的一个。
姜待宴气哼一声，算不得多真心地轻笑道：“此事辛苦文林郎了。”
有本事当然是好，可惜不是顺从她的，她摆不出什么好脸，于是摆了副臭脸。
其实也说不上是臭脸，准确地说是面无表情，可从旁人的视角，就有点惊悚了。
她正端着这张冷脸发呆，方明曦猝不及防地停下笔，朝她的脸望了一眼。
他的一双眼睛沉静似水，像是平静无波的湖面，底下包藏着汹涌的暗流。
姜待宴不满地挑了挑眉，才发现方明曦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后的窗。
夏日的夜要短些，尽管如此，天色还是昏暗的黑，只有几道闪电一闪而过。
方明曦复又俯首，兀自喃喃：“这样太慢了。”
他看向一旁侍立研墨的繁露，笑着请求：“可否劳烦这位娘子再寻支笔来？”
又对孟舸，不甚走心地聊表歉意：“今日还须在孟驸马的屋子叨扰一阵，只能委屈驸马移驾别处，小作休养，以待天明了。”
分明舆图被毁一事，与之关系最密切的就是孟舸的前途命运，偏偏他第一个被赶出去。
孟舸试图挽留，正要开口，方明曦径直向姜待宴道：“有劳偃掌固替小人磨墨。”
姜待宴抬头给了孟舸一个离开的指示，不情不愿地挪到桌边，在砚上研起了墨。
偏在这时，方明曦还用命令的口气，嘱咐着：“往里面多添些水。”
摆这么大的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多大的官。
待孟舸离开了屋子，方明曦才回归了恭敬的态度，朝姜待宴抱歉一笑：“委屈贵主了。”
原来他还知道。
方明曦的疏离和使唤演得太像，差一点姜待宴就要以为，他已经忘了两人之前的过节。
她一圈一圈地研着墨，刻意挖苦道：“文林郎夜间在何处落的脚？怎么会这么及时赶到？”
她明知外派散官并无官府补助，驿站也不会无偿收容，其吃住行，皆需自掏腰包。
方明曦无父无母，家中仅有一个干苦力过活的弟弟，家境称得上穷困潦倒。
而宣城是宣州中心，驿站又建在宣城繁华地段，很容易便能猜到，他在这里处境之艰难。
方明曦遭了揶揄，放轻了声音，说明道：“这里的驿长是极好的人，小人没钱投宿，他便腾了一间空出的马厩，让我能有个容身的地方。”
他垂着眸，姜待宴看不到他眼中的情绪，但听他的声音，多多少少是觉得有些难堪。
什么所谓同舍生披绮绣，余缊袍敝衣，以中有足乐，由是无慕艳意。
不可能的。
若真羡艳，又怎么会记上多年，甚至还在多年之后，忆起用作劝学。
这些话，在取得成功后说出来骗骗年轻人可以，却是怎么都说服不了当时的自己的。
再清高的人，本质上还是庸俗的。
苦难实打实落在身上，说不在意，恰恰是因为在意，只是躲不过，又事关面子，而故作豁达。
姜待宴察觉到方明曦情绪的变动，加紧了嘲讽：“怎么？宁王没有帮你寻更好的住处吗？”
她将京中官员浅显地分成两党，一派与宁王亲近，另一派则与自己亲近。
白日里，她见方明曦跟在她那没用的弟弟宁王身后，自然觉得方明曦是宁王党的人。
对于这类人，她向来没好脸色，仅仅出言嘲讽，还算是轻的。
方明曦微微昂首，做出无辜的样子：“贵主说的什么，小人怎么听不懂？”
这话当然是假的。
一个连写好几篇策论，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脉络清楚，条理清晰，紧贴主题，字迹工整的人，怎么可能听不懂她说的话。
装傻罢了。
姜待宴一连噎了方明曦好几次，最后都被一句谦卑的“听不懂”堵了回来。
完败。
方明曦还道：“贵主还有什么想问的，都一并问了吧，若是有小人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只是小人现下要作图，还请贵主快些问，小人也好安下心来，专心作图。”
这是要她闭嘴的意思。
“如此，我便问最后一个问题，”姜待宴顿了顿手上的动作，“你对驸马，好像带着敌意。
“这是为何？”
说是敌意，还算不上，顶多是不信任。
他识得自己身份这件事，原本只需在地方官员面前小作掩饰，可他连驸马都要刻意避过。
看起来有点矫枉过正了。
姜待宴道：“驸马与我一体同心，你若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根本无须避他。”
方明曦对此话不置可否，轻笑道：“驸马于小人是无关紧要的人，小人不愿招惹，仅此而已。
“倒是贵主，您对驸马，似乎袒护得太过了。”
袒护，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词。
他的话，是一句对她心有偏私的讥讽。
姜待宴想争上一两句，恰逢繁露寻到笔，进了屋子，把话扼在了她的喉间。
方明曦接过繁露手上的笔，用左手试了试，沾了墨，将头埋得更低，心无旁骛地继续作图。
就是说，她又能狡辩什么呢？
对孟舸，又或者说，对于公主府的一切，她都心有偏私，可那又怎样？
轮不到他来指指点点。
姜待宴明知自己做法欠妥，却还在用方明曦无权干涉她所为那一套思维，极力劝服自己。
她陷入一个执念的怪圈。
闪电伴随着一道惊雷落下，又要下雨了，姜待宴从莫名懊恼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那些并无所谓的事，何必纠结。
面前的方明曦左右开弓，最后落笔几根线条，宣州舆图终于重现于世。
他将笔端端正正摆在笔架上，朝未干的墨迹吹了几口气，提醒姜待宴道：“此图可用是可用，但就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并非原图。
“贵主若要替驸马瞒下此次疏忽，一记得提前诌好话术，骗过冯刺史和众水部和都水监官员；二记得寻人，再伪造一份官造舆图。”
若说这些话的人不是方明曦，姜待宴也就听了，可偏偏说这些话的，就是方明曦。
一切听起来就像是不良的撩拨，她真的很不高兴，但还要保持礼貌。
不气不气，她在心里默念，这个人帮过她，这个人帮过她，这个人帮过她……
她要客气一些。
繁露端了盆热水进来，拧了把手巾，体贴敷在了方明曦受累的手上：“文林郎的手一定累坏了，用热气敷一敷，可以活活血。”
这一套动作，熟练得紧。
姜待宴想过要客气，但没有想过这么客气，而且思来想去，繁露以前，从没有给她敷过手。
淡了，还是感情淡了。
方明曦拿着手巾，连连道了几声谢，便望着窗外出了神：“不知这一场雨，又要下多久。”
夜里打了雷，白日里就下起了雨。
天上的云如天宫倾倒了一般，乌乌的一片，将不远的山头吞下，直逼城墙。
姜待宴一夜未眠，精气神不算太好，就是繁露一直在她耳边劝她休息，尤其聒噪：“贵主，您昨天一天未曾合眼，身体怎么扛得住？”
昨天她一夜没睡不假，可谁不是呢？何况她还是不眠的人里面，最闲的那个。
要是她去休息了，谁见了不得骂一句，一点活没干，装什么劳苦功高呢？
姜待宴紧紧盯着繁露的脸，一言不发，表情看起来格外凝重。
这样的目光让繁露不禁生疑，用手摸上了脸，担忧地问：“公主为何这样看着我？我的脸上可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姜待宴保持缄默。
事情诡异了起来，繁露越想越不对劲，颤抖着走到了铜镜前。
铜镜中，映出了她并无异样的面庞，还有一个鬼鬼祟祟，悄摸离开的身影。
繁露意识到被骗，转身时，姜待宴已不见了踪影，只剩屋子上的锁椽还在轻轻摇曳。
原来是把戏！
姜待宴骗过繁露，从驿站二楼跑到了一楼，拦住了一个披着件蓑衣，戴着顶草帽，准备冲进雨中的人：“下这么大的雨，文林郎是要去哪儿？”
如此匆匆忙忙，怕是要去见亲亲宁王。
然而事实是，她想错了。
方明曦一面将草帽系得更紧了些，一面道：“今早大雨，弋县那边的堤坝被水冲破了个口子，若不及时堵上，会有更多的村落遭殃，已经有不少人赶过去帮忙了，小人也去看看。”
姜待宴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急忙抓着他的手腕，道：“你等等我，我要随你一同前往。”
说罢就问驿长借了蓑衣草帽的行头，架势要出驿站，端的是言行一致。
方明曦动作明显滞了滞，姜待宴唤了他好几声，他才愣愣道：“偃掌固若是要去，何不让驸马带上舆图一起，冯刺史兴许就在那边。”
姜待宴调转回头，迎面就撞上了跟过来的繁露，她简单解释几句，繁露立马表示：“公……公子，让我陪您一起去吧。”
阿云她可以考虑，但繁露还是算了。
姜待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繁露，繁露生得娇小，身量堪堪及她的耳，平素又动得不多，吃得还少，身上没留住一两可以护身的肉，便回绝道：“不必，驿站需要留人等消息。”
还好，不是太伤人。
她进屋拿上了晾干的舆图，出门便见到满脸愧色的孟舸：“宴宴，你要去哪儿啊？”
他眼下一片青紫，想来一夜腹痛难忍，还有失图之乱，不怎么好受。
姜待宴盯着他犹豫了几息，还是将舆图丢给他，叮嘱道：“这次别再离身了。”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好不容易赶到弋县，一行人的衣裳已经湿了大半。
桐汭水流经此地，呈现向南凸起的流势，弋县恰恰坐落其南岸，洪水一涨，便遭了殃。
还好有地方官员提前预告了汛情，刺史冯悠又力排众议，顶着质疑让尽可能多的弋县百姓搬离了此处，事态才不至于太严重。
急雨糊住了视野，水也已经漫过了膝，脚下的泥泞让姜待宴举步维艰。
雨重重砸在身上，再落在地上，汇聚成急流，行事冲冲地顺着地势，往低洼处奔去。
它汹涌，翻滚，裹挟着泥土，草叶，混合着雨声，如同吞噬天地的巨兽，发出低沉的吼叫。
像是有某种不可违抗的力量，织就了一片密不可分的雨幕，紧紧包裹、逼近她的身体，一寸寸侵夺她可呼吸的空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便是灾害吗？她多渺小啊。
姜待宴觉得有一股无形的手抓住了她，突然站住了脚步，停滞不前。
一道道声音在耳畔划过，似乎想要将她拉出这种困境，却惊不起一丝波澜。
“你怎么回事？怎么停在了这里？”
一只有力的臂膀搂住她的肩，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拖着她往前走去。
说来奇怪，这个人分明很瘦削，臂弯却很有力，支起了一张屏障，牢牢将她护在身下。
“前面就有挡雨的地方，我带你过去。”
他的声音像一股猛烈的风，穿透了似沉重的鬼影一般下坠的雨，停驻在她的耳畔。
何况，方明曦说，他有办法。
听起来像是在逞强，可当他拿起笔，落墨在防火布上，一张全新的舆图渐渐成形，由是很快，所有的质疑，都化作了惊叹。
他的眼神分外坚定，每一次勾笔、回折，都因胸有成竹而行云流水。
姜待宴看着他画图的动作，秉着绝对公正的态度，问道：“这图，准确吗？”
毕竟，舆图上若是失之毫厘，到了实际中，就是差之千里。
当然不是她对他还心存芥蒂。
方明曦不曾歇手，头也没抬，狂妄地勾唇道：“小人自幼喜好读书，可是家中无余钱，买不起书，便总是到书铺里偷偷看书，趁书铺伙计不在的时候，将书中内容背下，反复琢磨，渐渐地，也就练就了这过目不忘的本事。
“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仿佛这万中无一过目不忘的本领，是他众多才能中，最不值一提的一个。
姜待宴气哼一声，算不得多真心地轻笑道：“此事辛苦文林郎了。”
有本事当然是好，可惜不是顺从她的，她摆不出什么好脸，于是摆了副臭脸。
其实也说不上是臭脸，准确地说是面无表情，可从旁人的视角，就有点惊悚了。
她正端着这张冷脸发呆，方明曦猝不及防地停下笔，朝她的脸望了一眼。
他的一双眼睛沉静似水，像是平静无波的湖面，底下包藏着汹涌的暗流。
姜待宴不满地挑了挑眉，才发现方明曦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后的窗。
夏日的夜要短些，尽管如此，天色还是昏暗的黑，只有几道闪电一闪而过。
方明曦复又俯首，兀自喃喃：“这样太慢了。”
他看向一旁侍立研墨的繁露，笑着请求：“可否劳烦这位娘子再寻支笔来？”
又对孟舸，不甚走心地聊表歉意：“今日还须在孟驸马的屋子叨扰一阵，只能委屈驸马移驾别处，小作休养，以待天明了。”
分明舆图被毁一事，与之关系最密切的就是孟舸的前途命运，偏偏他第一个被赶出去。
孟舸试图挽留，正要开口，方明曦径直向姜待宴道：“有劳偃掌固替小人磨墨。”
姜待宴抬头给了孟舸一个离开的指示，不情不愿地挪到桌边，在砚上研起了墨。
偏在这时，方明曦还用命令的口气，嘱咐着：“往里面多添些水。”
摆这么大的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多大的官。
待孟舸离开了屋子，方明曦才回归了恭敬的态度，朝姜待宴抱歉一笑：“委屈贵主了。”
原来他还知道。
方明曦的疏离和使唤演得太像，差一点姜待宴就要以为，他已经忘了两人之前的过节。
她一圈一圈地研着墨，刻意挖苦道：“文林郎夜间在何处落的脚？怎么会这么及时赶到？”
她明知外派散官并无官府补助，驿站也不会无偿收容，其吃住行，皆需自掏腰包。
方明曦无父无母，家中仅有一个干苦力过活的弟弟，家境称得上穷困潦倒。
而宣城是宣州中心，驿站又建在宣城繁华地段，很容易便能猜到，他在这里处境之艰难。
方明曦遭了揶揄，放轻了声音，说明道：“这里的驿长是极好的人，小人没钱投宿，他便腾了一间空出的马厩，让我能有个容身的地方。”
他垂着眸，姜待宴看不到他眼中的情绪，但听他的声音，多多少少是觉得有些难堪。
什么所谓同舍生披绮绣，余缊袍敝衣，以中有足乐，由是无慕艳意。
不可能的。
若真羡艳，又怎么会记上多年，甚至还在多年之后，忆起用作劝学。
这些话，在取得成功后说出来骗骗年轻人可以，却是怎么都说服不了当时的自己的。
再清高的人，本质上还是庸俗的。
苦难实打实落在身上，说不在意，恰恰是因为在意，只是躲不过，又事关面子，而故作豁达。
姜待宴察觉到方明曦情绪的变动，加紧了嘲讽：“怎么？宁王没有帮你寻更好的住处吗？”
她将京中官员浅显地分成两党，一派与宁王亲近，另一派则与自己亲近。
白日里，她见方明曦跟在她那没用的弟弟宁王身后，自然觉得方明曦是宁王党的人。
对于这类人，她向来没好脸色，仅仅出言嘲讽，还算是轻的。
方明曦微微昂首，做出无辜的样子：“贵主说的什么，小人怎么听不懂？”
这话当然是假的。
一个连写好几篇策论，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脉络清楚，条理清晰，紧贴主题，字迹工整的人，怎么可能听不懂她说的话。
装傻罢了。
姜待宴一连噎了方明曦好几次，最后都被一句谦卑的“听不懂”堵了回来。
完败。
方明曦还道：“贵主还有什么想问的，都一并问了吧，若是有小人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只是小人现下要作图，还请贵主快些问，小人也好安下心来，专心作图。”
这是要她闭嘴的意思。
“如此，我便问最后一个问题，”姜待宴顿了顿手上的动作，“你对驸马，好像带着敌意。
“这是为何？”
说是敌意，还算不上，顶多是不信任。
他识得自己身份这件事，原本只需在地方官员面前小作掩饰，可他连驸马都要刻意避过。
看起来有点矫枉过正了。
姜待宴道：“驸马与我一体同心，你若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根本无须避他。”
方明曦对此话不置可否，轻笑道：“驸马于小人是无关紧要的人，小人不愿招惹，仅此而已。
“倒是贵主，您对驸马，似乎袒护得太过了。”
袒护，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词。
他的话，是一句对她心有偏私的讥讽。
姜待宴想争上一两句，恰逢繁露寻到笔，进了屋子，把话扼在了她的喉间。
方明曦接过繁露手上的笔，用左手试了试，沾了墨，将头埋得更低，心无旁骛地继续作图。
就是说，她又能狡辩什么呢？
对孟舸，又或者说，对于公主府的一切，她都心有偏私，可那又怎样？
轮不到他来指指点点。
姜待宴明知自己做法欠妥，却还在用方明曦无权干涉她所为那一套思维，极力劝服自己。
她陷入一个执念的怪圈。
闪电伴随着一道惊雷落下，又要下雨了，姜待宴从莫名懊恼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那些并无所谓的事，何必纠结。
面前的方明曦左右开弓，最后落笔几根线条，宣州舆图终于重现于世。
他将笔端端正正摆在笔架上，朝未干的墨迹吹了几口气，提醒姜待宴道：“此图可用是可用，但就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并非原图。
“贵主若要替驸马瞒下此次疏忽，一记得提前诌好话术，骗过冯刺史和众水部和都水监官员；二记得寻人，再伪造一份官造舆图。”
若说这些话的人不是方明曦，姜待宴也就听了，可偏偏说这些话的，就是方明曦。
一切听起来就像是不良的撩拨，她真的很不高兴，但还要保持礼貌。
不气不气，她在心里默念，这个人帮过她，这个人帮过她，这个人帮过她……
她要客气一些。
繁露端了盆热水进来，拧了把手巾，体贴敷在了方明曦受累的手上：“文林郎的手一定累坏了，用热气敷一敷，可以活活血。”
这一套动作，熟练得紧。
姜待宴想过要客气，但没有想过这么客气，而且思来想去，繁露以前，从没有给她敷过手。
淡了，还是感情淡了。
方明曦拿着手巾，连连道了几声谢，便望着窗外出了神：“不知这一场雨，又要下多久。”
夜里打了雷，白日里就下起了雨。
天上的云如天宫倾倒了一般，乌乌的一片，将不远的山头吞下，直逼城墙。
姜待宴一夜未眠，精气神不算太好，就是繁露一直在她耳边劝她休息，尤其聒噪：“贵主，您昨天一天未曾合眼，身体怎么扛得住？”
昨天她一夜没睡不假，可谁不是呢？何况她还是不眠的人里面，最闲的那个。
要是她去休息了，谁见了不得骂一句，一点活没干，装什么劳苦功高呢？
姜待宴紧紧盯着繁露的脸，一言不发，表情看起来格外凝重。
这样的目光让繁露不禁生疑，用手摸上了脸，担忧地问：“公主为何这样看着我？我的脸上可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姜待宴保持缄默。
事情诡异了起来，繁露越想越不对劲，颤抖着走到了铜镜前。
铜镜中，映出了她并无异样的面庞，还有一个鬼鬼祟祟，悄摸离开的身影。
繁露意识到被骗，转身时，姜待宴已不见了踪影，只剩屋子上的锁椽还在轻轻摇曳。
原来是把戏！
姜待宴骗过繁露，从驿站二楼跑到了一楼，拦住了一个披着件蓑衣，戴着顶草帽，准备冲进雨中的人：“下这么大的雨，文林郎是要去哪儿？”
如此匆匆忙忙，怕是要去见亲亲宁王。
然而事实是，她想错了。
方明曦一面将草帽系得更紧了些，一面道：“今早大雨，弋县那边的堤坝被水冲破了个口子，若不及时堵上，会有更多的村落遭殃，已经有不少人赶过去帮忙了，小人也去看看。”
姜待宴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急忙抓着他的手腕，道：“你等等我，我要随你一同前往。”
说罢就问驿长借了蓑衣草帽的行头，架势要出驿站，端的是言行一致。
方明曦动作明显滞了滞，姜待宴唤了他好几声，他才愣愣道：“偃掌固若是要去，何不让驸马带上舆图一起，冯刺史兴许就在那边。”
姜待宴调转回头，迎面就撞上了跟过来的繁露，她简单解释几句，繁露立马表示：“公……公子，让我陪您一起去吧。”
阿云她可以考虑，但繁露还是算了。
姜待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繁露，繁露生得娇小，身量堪堪及她的耳，平素又动得不多，吃得还少，身上没留住一两可以护身的肉，便回绝道：“不必，驿站需要留人等消息。”
还好，不是太伤人。
她进屋拿上了晾干的舆图，出门便见到满脸愧色的孟舸：“宴宴，你要去哪儿啊？”
他眼下一片青紫，想来一夜腹痛难忍，还有失图之乱，不怎么好受。
姜待宴盯着他犹豫了几息，还是将舆图丢给他，叮嘱道：“这次别再离身了。”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好不容易赶到弋县，一行人的衣裳已经湿了大半。
桐汭水流经此地，呈现向南凸起的流势，弋县恰恰坐落其南岸，洪水一涨，便遭了殃。
还好有地方官员提前预告了汛情，刺史冯悠又力排众议，顶着质疑让尽可能多的弋县百姓搬离了此处，事态才不至于太严重。
急雨糊住了视野，水也已经漫过了膝，脚下的泥泞让姜待宴举步维艰。
雨重重砸在身上，再落在地上，汇聚成急流，行事冲冲地顺着地势，往低洼处奔去。
它汹涌，翻滚，裹挟着泥土，草叶，混合着雨声，如同吞噬天地的巨兽，发出低沉的吼叫。
像是有某种不可违抗的力量，织就了一片密不可分的雨幕，紧紧包裹、逼近她的身体，一寸寸侵夺她可呼吸的空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便是灾害吗？她多渺小啊。
姜待宴觉得有一股无形的手抓住了她，突然站住了脚步，停滞不前。
一道道声音在耳畔划过，似乎想要将她拉出这种困境，却惊不起一丝波澜。
“你怎么回事？怎么停在了这里？”
一只有力的臂膀搂住她的肩，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拖着她往前走去。
说来奇怪，这个人分明很瘦削，臂弯却很有力，支起了一张屏障，牢牢将她护在身下。
“前面就有挡雨的地方，我带你过去。”
他的声音像一股猛烈的风，穿透了似沉重的鬼影一般下坠的雨，停驻在她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