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

    繁露在梳妆台前忙碌了好一阵,才堪堪歇下口气:“公主,已经看不出痘疤的印子了。”

    姜待宴用手轻抚上脸,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其实还是能看出明显瑕疵的,但这是繁露忙活了许久的成果,又撒下慌哄她,她并不好拆穿。

    “宴宴!”

    孟舸从外闯进门,眼睛在看到姜待宴的刹那忽然一亮:“宴宴,你在梳妆吗?”

    “嘿嘿嘿,”他扭扭捏捏,傻笑道:“今日日子特殊,你又在梳妆……”

    阿云喘着粗气赶到,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公,公主,驸马……我实在拦不下驸马……”

    拦不下不奇怪,人之常情。

    姜待宴神色不自然地给面前的镜子挪了挪位置,让繁露给阿云倒了杯茶。

    “宴宴……”孟舸又在这时不知作的什么妖,费了心思闯进来的,又要离开:“我突然想起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

    阿云只觉莫名其妙。

    稍迟些,姜待宴在书房翻看信件时,孟舸又来了。

    不过这次,他没有进门,只站在外面大吼:“宴宴!你快出来,我给你带了东西来!”

    阿云忍无可忍,摔开指指点点:驸马,你又在嚷,保持安静很难吗?不说话你会活不下去吗?”

    “怎么是你?平常侍书大大的不是繁露吗?”孟驸马遭人迎头痛骂,第一反应是疑惑,然后才是回怼:“你个讨厌鬼,早知道是你,我就直接翻窗进去了。”

    因为繁露人好,他不希望繁露因为自己的缘故挨骂。

    相反阿云人极差,他想看她被骂。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回,在对骂的领域难分伯仲。

    “阿云讨厌鬼,”孟舸嫌弃道:“怕是七夕没有男子邀你出去,你孤苦伶仃,又没处发泄,所以只能冲我撒气吧?我真为你感到悲哀!”

    “男人什么的,最恶心了!”阿云作呕吐状:“你觉得有男子相邀才算厉害,那像驸马这么有本事的,也被男子邀一个,让我看看实力如何?”

    过了,这就过了。

    要是孟驸马真做出这事,受伤的只有姜待宴,流言能直接把她淹没。

    她放下手上的东西,出面对阿云道:“阿云,今日是女儿节,府上进了些布料,天气也凉下来了,你去挑几件喜欢的做成衣裳。”

    矛盾不可调和,但只要把处在争端中的其中一人支走,就能收获短暂的和平。

    “好!”阿云笑逐颜开,连和孟舸争论都忘了,却不忘和繁露共进退:“那公主,我也替繁露挑几样,等她回来看到一定会高兴的。”

    姜待宴颔首表示首肯。

    孟舸龇牙咧嘴目送阿云离开,回过身时,又是一派乖巧和气的面容。

    他凑过来,捧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在她掌心放下一个小瓷瓶,言辞极诚恳:“宴宴,这是治疤的药膏。

    “我磨了房医人好久,她才肯给我这个。虽说我觉得宴宴脸上那一点点痘疤,丝毫不影响宴宴的美貌,但若是宴宴在意,能去除当然是好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一点,他走近一步,低头在她疤痕处落了一个轻柔的吻。

    姜待宴慌乱地退后半步,发问道:“房医人是温内侍的人,驸马平素不是最厌恶他了吗?”

    这点关心微不足道,祛疤的膏药也是轻易就能获取的东西,但为何,她会心跳得如此之快?

    隐约之中,好像有一道缭乱耀眼的焰火,在慢慢将她心间的寒冰融化。

    “温机是温机,房医人是房医人,我分得清的。”孟舸笑嘻嘻的,丝毫没有抵触的情绪:“何况事关宴宴,哪怕是要去求温机,我也愿意。”

    见姜待宴有些动容,他抓紧道:“今日是七夕,西市彻夜不闭,宴宴可否同我一起去看看?”

    六尺男儿撒娇:“求你了,宴宴~”

    姜待宴收回手,盛放祛疤膏的冰凉瓷瓶沾染了些孟舸的体温,拿在手上时,不至于太凉。

    她勾唇轻笑:“好。”

    夜里,西市华灯初上。

    姜待宴候在一边,方才孟舸二话不说,自告奋勇挤进人群中,买糕点铺子里的糕点。

    一阵风吹过,蛮横地卷走她脸上的面帘,她伸手去抓,却失之交臂。

    人群中亮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将她的面帘稳稳抓住,向她走来。

    “这是娘子掉的吗?”

    捡到面帘的是个身着嫩黄衣裙的小娘子,模样乖巧,精心妆扮后更显伶俐。

    她朱唇轻启,声如清铃:“喏。”

    姜待宴接过面帘,道了声谢,小娘子仰起脑袋,笑靥如花:“娘子生得真好看,方才人群之中,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娘子!”

    原本看到小娘子的笑颜,就足够心情舒畅,再被她这一夸,更是连嘴角都不自觉勾起。

    哪怕这句好看,纯是一句客套;第一眼能注意到她,也并非是夸她鹤立鸡群,只是她身量较寻常女子更高挑,也更好认一些。

    她也觉得心情愉快。

    “宴宴,好看吗?”

    姜待宴还望着那娘子远去的背影,差点要脱口而出一句“好看,怎么不好看”。

    一股酸酸的醋味把她拉了回来,她回过身,眼见高大威猛的孟驸马手上提着花灯,耷拉张脸,委屈巴巴:“宴宴,我不好看吗?你的目光为何总为旁人逗留?”

    姜待宴无语凝噎。

    这冲天的酸阵,是她心猿意马,三心二意的惩罚。

    “砰”!

    绚烂的烟火在西市的上空绽开。

    今夜的烟花,据说,是温机特意为陛下和皇后所备,不知真假。

    “遭了!”孟舸难过道:“我们还没有上姻缘桥……”

    传闻在七夕这夜,在某个特定时刻走上姻缘桥的两人,能够相守一生,永不分离。

    牵强附会的美好神话罢了。

    姜待宴抬头望着天上的烟花,道:“这烟花,我们在这里看也一样。”

    姻缘桥上,要更高一些,视野也更好,但人太多,优势反而成了弱势。

    孟舸执着地牵着她的手,偏要强求:“我们现在过去,兴许还来得及!”

    一个玄衣青年站上高台,手上擎着个锣敲个不停,发出乱耳的噪音:“各位郎君娘子,我知道这有点儿唐突,但是还请诸位互诉完衷肠后,不要留下来你侬我侬,即刻离开西市!”

    姜待宴被吸引了目光,朝青年望了一眼,愣在了原地:“太子,哥……哥?”

    那张脸,她过于熟悉,也过于想念。

    是他吗?他回来了吗?

    不,不会是。

    十年前潘氏之祸后,便再没有哥哥的消息,若他还活着,不会消失这么久不出现。

    “我祝诸位有情人终成眷属,”玄衣青年还在大声吵嚷:“但是快走哈,快走哈,不要在这里要卿卿我我,赶快各回各家!”

    如此轻浮,绝不是他。

    这样的好日子,遇到行为怪异的疯子一个,怪晦气的。

    众人不堪其扰,逐渐散去。

    “驸马,”姜待宴拉起孟舸的手,“我们回去吧。”

    对于平常夫妻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却将孟舸那颗躁动的心压下,乖乖道:“好哇。”

    姻缘桥的传说再真,也不如眼前的人真。

    回到公主府。

    姜待宴拉着孟舸,驻足在一棵梅花树下。

    当下时节,夏秋过渡之际,一树的绿叶,并无花开。

    “孟舸,”她第一次这么正式唤孟舸的名字:“如果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想留在公主府,还是想离开公主府,离开长安,去别的地方?”

    她垂着眸,并不直视孟舸。

    “宴宴……”孟舸手上用力了些,生怕她逃了,“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不懂,当真不懂吗?

    堂堂将军府郎君,武举第一名,怎么可能是什么都不明白的草包。

    姜待宴道:“宣州的舆图,是你烧的。”

    皇帝以赐婚为由头,将孟舸视作棋子,安插进公主府,监视、阻挠她的行动。

    宣州一事,在远在天边,不知内情的皇帝眼中,职方司给出的舆图,是宣州水患的决胜一笔,图自然是要安全送到宣州的地方官手上。

    他乐得借公主府的力量将舆图送到宣州,但又不希望这交付舆图领功之人,是姜待宴。

    原本的计划应是,盗图。

    设想很好,可惜皇帝做事太绝,把棋子的后路尽数斩断,引起了棋子的逆反。

    孟舸既没有选择按原计划行事,做任由皇帝操控的纯臣,也没有选择偏向公主府一方,而是选了个最极端的做法——焚图,两边都不讨好。

    姜待宴直言:“你的心不在公主府,从前你没得选择,我不怪你,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

    “是去,还是留?”

    去,是改名换姓,从头来过。

    留,是斩断和皇帝等一众人的联系,这无疑会得罪除公主府以外的所有势力,也就能一心一意只想着公主府。

    焚图只是一个导火索,让她确认孟舸的真实想法,此前他还有不少小动作,数不胜数。

    有异心之人,她不想留。

    这样优柔寡断的决断,是基于她的立场,也掺杂她的私心。

    孟舸松开了紧抓住她的手,身体微微颤抖:“公主都知道了,为何……”

    装傻,他隐藏身份的办法并不高明,任谁都能看出,只是姜待宴未曾计较。

    姜待宴望着自己的掌心出神,虎口的伤已经痊愈,仅余点点疤痕,不足挂齿。可那个在她虎口留下伤口的少年,她一直没忘。

    临离开宣州时,少年的腿伤还没好,却还是坚持拄着拐,艰难地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只为当面对她说一句无关紧要的“后会有期”。

    这样踉跄但“稳重”,一步步坚定走向她的步伐,是皇帝,以及其他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的。

    原本皇帝忌惮她,想把爪牙伸进公主府,完全可以用更委婉的方式。

    比如,让孟舸先做公主府的侍卫,创造几次立功的机会,使她得以对孟舸树立起信任,逐渐将其任命为推心置腹的属下。

    这条路虽然要难上一些,且耗时费力,但胜在隐蔽,也能走得长远。

    可偏偏是赐婚,赐婚的对象还是,将军府的独子,和功名加身的公主。

    以薄弱的婚姻关系为纽带,操之过急地将眼线硬塞进公主府,套取些可有可无的消息,完完全全的无用功。

    碍于强权,没有人敢提出反对,局中的所有人,都像是被皇帝拿在手中把玩的木偶,任其摆布。

    她,他们,就好比歌台上的优伶,撕心裂肺地唱着皇帝最爱的戏码。

    “大概是因为,”姜待宴轻轻将手抚上孟舸的脸,但又在触碰到他时,担惊受怕地收回,低声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那个明明心有不甘,却又无计可施,无可奈何,谨小慎微,畏畏缩缩的自己。

    她低下头,转过身去,决绝道:“离开公主府后,你就不再是驸马,也不再是将军府的子弟,会成为哪一种人,全看你自己的造化……”

    似乎从未设想过,孟舸会留下这条路。

    说起来,孟舸做过太多有损公主府形象的事,大概是没脸留下了。

    姜待宴听到身后的人逐渐远去的脚步,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伤感:这偌大的公主府,竟没有一个人,或者一点点,值得孟舸留恋的吗?

    但是,也不能不说是情有可原。

    她怅然若失地回到屋子,借着月光,给心里空落落的自己斟了被冷茶。

    “宴宴。”

    明明她的一颗心冷漠得很,再难惊起波澜,可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声音,还是会欢欣雀跃。

    一具温暖的躯体靠过来,从背后抱着她:“宴宴,我不要走,我要留在这里。”

    孟舸憋着涕泪,颤抖着声音。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面前的这个男子,掉过的眼泪,比他流过的汗水还要多。

    姜待宴侧过脑袋,探出手,轻轻揾去他的眼泪,轻叹道:“你为什么要哭呢?”

    孟舸扳过她的身体,将她推至墙边圈住,用手掌枕在她脑后:“求你……”

    他说着些卑微恳切的话辞,猛烈地吻上她的唇,堵住她说出拒绝的一切可能。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可在这一刻里,是两个同样受伤的灵魂,拆碎了一切困囿自我的桎梏,真挚地拥在了一起。

    咸涩的眼泪在舌尖缠绕,搅乱了谁的芳心,深发于心的情愫,在悄然生长。

    姜待宴鼻尖发出微汗,轻轻推开孟舸:“不要在这里……”

    孟舸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轻手轻脚置于软榻,情意绵绵地望进她似水的眼眸。

    抛却那些老气横秋,日复一日的伪装,她本质上,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

    孟舸扶着她的腰肢,献上顶礼膜拜的一吻,如虔诚的信者,悲戚地祈求一份真切的救赎。

    他的鼻息逐渐加重,喉间吞咽下更多的的欲色,指尖划过她的背脊,热切的吻也掺杂进名为占有的情绪。

    褪去相敬如宾的外衣,剩下的,就只有坦诚相待的真实。

    “你……等等。”

    如此良辰美景,却被姜待宴一语打断。

    “你想清楚了吗?若留在公主府,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势必处处受掣肘。”

    她用小衫,捆住了孟舸的双手:“就像这样。”

    打系的结不算太紧,很容易就能挣扎开,算是她留给他的,一点思考的余地。

    “就算明知面前是深渊,我也愿与你共沉沦。”

    孟舸抬起双臂,将她套入怀中:“长路漫漫,公主一个人上下求索,未免太孤独。”

    他把自己说得太重要了,可也怪不得别人,是姜待宴给了他有趁之机。

    由是会跌入这样的“圈套”,她也不得有怨言。

    “好,”她吞没了反驳的话语,环上他的身体,“我知道了。

    “庭院里的梅花开花是最后期限,在此之前,你随时可以选择离开,或是留下。”

    那句“留下”,她说得极轻,像是在谈及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倘若能去到更狂阔的天地,谁还会自愿困在笼中?

    孟舸紧紧靠着她,在她眼角落下珍重的一吻:“我现在就能给出答案。”

    效鱼跃入水中,他自愿在画地为牢的池中,以中为乐地捞那一轮触不可及的明月。

    纱幔轻轻摇晃,在旖旎的夜色里,有一曲琴瑟和鸣,唱的是珠联璧合。

    “我听闻,”她依偎在孟舸胸膛,挑弄他垂下来的发:“鄠县有一处镁陂湖,秋日时银杏落于湖面,景色绝好。时下你被停了职,不若我们便趁着这个时机,一起去看看。”

    那处湖泊,也被称作“情人湖”,传闻此湖是早年战乱时,官府抽调年轻力壮的百家子入伍,王母见凡间新婚夫妻因抽丁被迫分别的场景,有感而发落下的一滴泪。

    后来不知怎么,这里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姻缘圣地。

    孟舸听到“镁陂湖”三个大字,脸都笑歪了:“宴宴说的,我都听。”

    只是,良夜还长,何必辜负。

    原来不是笨,而是精明,用错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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