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的疫疾来得迅猛。

    病上身时,先是发高热,浑身乏力,如此三五天,四端长上红色的疹子,向心生长,再几天红疹发展为水疱,一碰就流脓,反复无常。

    这样一月过去,不幸染疾之人,不是驾鹤西去了,就是只剩下半条命苟延残喘。

    管治灾民收容所的官员原本将疫疾的事瞒得紧紧的,冯刺史几次视察,都未能发现。最后事情被爆出,还是因为前去查看的宁王光荣地病倒了。

    “宁王每次都能给我耳目一新的笑料。”

    阿云笑得忘了本,繁露提醒道:“阿云,很多人都因这场疫疾丢了性命,还是不要表现得太幸灾乐祸吧?”

    说完繁露望了眼姜待宴,大概是想从她这里获得点认同。

    姜待宴颔了颔首:“这话不错。”

    阿云原先的气就没消,如今又见她附和繁露的逆耳之言,更气了,连阴阳怪气了好几声:“我幸灾乐祸,品行低劣,更能凸显你们高尚了不是吗?”

    “我……”繁露委屈道:“我没有这个意思。”立马哭成了个泪人。

    阿云并不觉有愧,反而加紧了嘲弄:“哭哭哭,继续哭大点声,别像没吃饱一样。”

    这让繁露更加难过,捂着嘴窝囊地低低抽泣。

    姜待宴见事态已经难以调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见缝逃了。

    都说求人不如求己,有的时候,繁露是得学会自求多福(。

    收容所。

    姜待宴只身来了这里,目光所及之处,是格式各样颓丧的人。他们遭遇巨大变故,蒙受苦难,没有撕心裂肺地表达,只是垂头丧气,如游魂一般地走动。

    在这里,并不比在繁露的身边好受。

    “你怎么进来的?”

    姜待宴转过身,看到的是把自己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

    “奇怪,守卫怎么没把你拦下?”房离艾刻意走远了些,扬起手指了个方向,高声道:“这里是隔离区,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快点离开!”

    才过了几天,她就不惜命了。

    姜待宴下意识向她走近,可还不待她走几步,两个用棉布覆面的守卫就抬着一卷草席从棚屋走出,过路时,刚好隔在两人之间。

    草席底下伸出一只长满脓包,溃烂的右手,它呈现出灰败的灰绿色,根本不像是人的肢体,而像某种可怖的树枝攀上人,抽走了人的全部生机。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为防疫疾扩散,染疾过世之人,多数是一把火烧了。

    “你在发什么呆?”房离艾站在那边问她:“这病会通过飞沫,空气,还有接触传播,你在这里会被传……”

    房离艾的话还没说完,一个手上拿着尖刀的人影从棚屋窜出,姜待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直直往房离艾的方向冲。

    “小心!”她惊呼着提醒。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半张脸覆着脓肿的歹徒已经将房离艾用刀锁住,尖锐的刀锋离人已不足一寸。

    覆面的守卫放下了草席,紧盯着歹徒手上的刀。

    歹徒冷“哼”一声,厉声道:“进了这里的人,只有躺着死的,没见有一个活着出去的,官府根本就没把我们当人!”

    “哈哈哈哈!”他疯狂桀笑:“我活不了,你们一个也别想离开!”

    无理取闹的疯子一个!

    姜待宴寻找着乘虚的时机,可碍于房离艾被刀控制,她的一举一动都置于歹徒眼下,手脚一直不敢太伸张,只悄悄挪着。

    一块石头投来,毫不犹豫把歹徒拿刀的手砸了血肉模糊。

    “哪里来的野狗,怎么到处撒野?”

    温机一个闪身,一脚踹开拿刀的歹徒,将房离艾揽在怀中抚慰:“艾儿,你没受伤吧?”眼中的关心不作假。

    少女心有余悸,后怕地窝在他怀里,也不见他眼中有半分憎色。

    坊间都道温机温内侍杀人如斩草,铁石心肠,伪善无情,可综合所见所闻,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所谓耳听为虚,就是如此。

    歹徒眼见得逞不能,守卫又身强力壮,绝对不是对手,便调转方向直奔姜待宴。

    可他想错了,姜待宴看起来不强,但对付他这种杂鱼,还是绰绰有余。

    姜待宴稍稍劳动筋骨,不出三招,就不孚众望将其拿下,扔到了一边。

    守卫飞快把歹徒钳住,只听那歹徒骂骂咧咧,啐了几口:“呸!若不是宁王病了,需要有人试药,长安城,怕是一个人都不会来吧?”

    真实的情况没人知道,但表现出来的,别人能看到的,就是如此。

    “你的手受伤了?”

    等到歹徒被守卫生拖离,房离艾走到姜待宴身边,才注意到她的手。

    姜待宴一向对伤痛较为迟钝,后知后觉地看了看手上的情况,绑住伤口的布条已不见其踪,手掌虎口处被咬伤的伤口原本已经结痂,但不知何时痂蹭落了一块,正在往外冒血。

    不轻不重的小伤,她不以为意,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淡漠道:“没什么,想来是方才打斗时不小心蹭掉了。”

    “这还没什么?”房离艾看起来比她着急,担忧道:“这里是隔离区,方才你的伤口公然暴露在外,很可能已经被感染了!”

    姜待宴还抱有一丝侥幸,道:“也许,没有那么严重……”

    “方才让你走你不走,”房离艾道:“现在你想走也走不了。”

    她的态度决绝。

    夜里,姜待宴发起热来。

    她梦到浑身是火的凶兽逼近她的身体,贪婪地吞没她身体积存的热量,让她在夏日炎炎的深夜,冷得像在令人发颤的寒冬。

    “繁露,好冷……”

    黑沉沉的夜里,没有人回应。

    她溺入稠密的水中,挣扎无声,水下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捆住她,狠狠拽着她向下。

    这种绝望的感觉,和十七年前一样。

    “贵主!”

    一只手拨开她眼前的阻挡,将她从沉溺中拉起,圈在温暖的怀袖间:“贵主,您梦魇了吗?”

    迷蒙之中,姜待宴抬眼看清了来人,自嘲般轻笑一声:“文林郎?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莫名贪恋他怀中的暖意,可终究理智占了上风,对方明曦道:“这里太危险,文林郎还是快些离开,若是惹病上身,可就不好了。”

    下意识的善意往往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因为她凡是多想一会儿,都不会对眼前这个人,说出这样关心的话语。

    没有怪腔怪调,再诅咒一两句,都是好的。

    方明曦用一块巾子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解释道:“贵主不必忧心这个,房医人研制了一种痘苗,只要将这种痘苗接种在人的身上,让人出现不太好受的轻微症状,几日后就好,并不会危及性命。而后不管如何暴露在患病的人群中,都不会再染疾了。”

    房离艾,听起来真有实力,难怪颇得温机重视。

    “难为你来照料我,”姜待宴无力地躺在方明曦怀里,想起宁王来:“宁王现下怎么样了?”

    其实更想问的是,怎么不见他在宁王身侧侍疾。

    方明曦就近扯了块薄被,盖在她身上:“宁王前些日子染疾,一直不见好,太医也不敢用太重的药……”

    姜待宴隐约懂了他的意思,撑起身体,盯着他的眼睛问:“隔离区的人,当真是来替宁王试药的?”

    因为不知新药的效果如何,所以先用普通百姓试药,观察药效,以便更为精准地计算药材比例,药量轻重,规范疗程。

    难怪宁王染疾之前,宣州疫疾无人知晓,无人在意,染疾之后连太医都惊动了。

    原来是要人进行试错,保住宁王贵命一条。

    “贵主言重了,”方明曦道:“凡是疫疾,都免不了要有试药的步骤。何况试药成功了,受益的也并非宁王一人。”

    试药是为宁王,但又不单为了宁王,令人无法指摘的理由。

    姜待宴噤了声。

    “贵主,”方明曦拧了把手巾,转过来道:“我听闻,前几日贵主在平康坊大闹了一场。”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分明藏了揶揄。

    姜待宴推开他,敛下眸子:“你想说什么?”

    方明曦沉了沉声,道:“贵主为府中女侍仗义执事,自然是好的。但没有人知道的话,在外人看来,您就是在滥杀无辜。”

    像是某种善意的告诫。

    但姜待宴并没有记在心上,反是问他:“你以为你是谁?正直的谏官吗?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吗?

    “只可惜你什么也不是。”

    她身体无力地倒下,脑袋靠在方明曦的肩头,嘴硬道:“谁也不是。”

    自作自受染上疫疾后,姜待宴也是过上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生活。

    身上的水痘从小臂成片生长到胸前,再蔓延至脸上,囊肿消了又肿,肿了又消,经过半月的治疗,好不容易才稳住了病情。

    到这个时候,疫疾对于当地的百姓来说,已经不再是洪水猛兽,而是一种可预防,可治疗的病。

    繁露一见到她,又开始哭:“公子,你瘦了好多。”

    阿云情绪稍缓和,但也只是比起繁露,稍微缓和,表现得还是关心过头,咋咋呼呼地询问周遭的医人,有关疫疾痊愈的后续情况。

    不知内情的人,只当是多情的郎君和多愁善感的女侍,在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

    孟小船也不合时宜地来凑热闹:“宴宴……”

    刚开口,就被阿云一掌拍下:“驸马,你也看看场合!”

    “场合场合,”孟小船念念叨叨,委屈巴巴:“知道了知道了!”

    姜待宴趁着阿云训斥孟驸马的时机,偷偷将手伸起,想挠一挠颈间水痘刚消,新结的痂。

    阿云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公子,你就挠吧,挠重一点才好。日后留了疤,蜿蜿蜒蜒横错着,像蛇盘踞在颈项,好看得很!”

    把话说得既难听,又好听,让人继续挠痒不能。

    姜待宴默默放下了手,抬起头要看阿云眼色时,她无意瞥见一道清瘦的身影,乍然想起:今日是方明曦番期届满,回京参加吏部铨选的日子。

    她追上前,不知是真情,抑或是讥讽:

    “还祝文林郎,此去官运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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