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馥宫中,处处以杏黄陈设作点缀。

    崔昭早已听闻,太子禀赋平庸不得帝心,他向来以为是秦王一派的构陷,今日一进德馥宫,便已知道,只怕这是事实。

    若不是太子自觉心虚,也不必处处装点杏黄色。

    自大启开国以来,以明黄为尊,若非帝后,绝不准用。

    明黄之下,便是与其相近的杏黄色。除开太子和圣旨特许的亲王,其余人一概不准使用,沾上一点,便是逾矩的大罪。

    在乾元殿中,崔昭已见过了那位举手投足尽显威严的永正帝,此时见到自己要侍奉的下一位皇帝竟有软弱之相,不免心生感慨。

    太子已过而立之年,眉心有浅浅印痕,对着众人,态度倒还温和:“众卿请坐。”

    几人举手作揖,安静落座,下首两个,面上已泛起疑惑。

    金榜已放,此刻在这屋里的,有状元、探花,却无榜眼,还有三位是二甲进士,太子单独召见毫无干系的几人,不知是何缘故。

    崔昭与探花对视一眼,彼此了然。

    他们二人皆是起于微末,又都天生一副俊朗样貌,自中了举人后便有各级父母官召见,言语间隐有招婿之意。

    此时在这屋里的几人,除开名次不同,都是样貌清秀、尚未婚配之人。太子的意思虽然隐晦,却不难猜,他是要给这几位进士赐婚。

    崔昭向来镇定,此时却忍不住捏紧拳头。

    他在殿试前一晚,曾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考中状元,被赐婚给一位郡主。

    那郡主性子明快活泼,他对她爱慕不已,不知怎么两人却始终不能相谐,最终郡主被人算计含恨而终,而他,情根深种,早已离不开郡主,便追随郡主长眠与地下。

    崔昭于鬼神之说向来斥为无稽之谈,自然不拿这梦当真。

    可是,他在乾元殿里,却正巧被点中状元。

    崔昭熟读诗书,对自己的才华深有自信,不觉得点中状元是什么冥冥中的天意,所以仍旧只当寻常。

    谁知今日,却与几位未婚的同窗一同受到召见,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赐婚!

    由不得他不信,世上或许真有命运这东西。

    崔昭并不想与什么郡主成亲,那未免有招赘之嫌,他只想凭自己的本事,挣出属于他崔昭的天地。

    太子仿佛不曾察觉众人神色迥异,拣了闲话来谈。

    能中进士的,自然不是蠢钝之人,不过片刻,各人都已明白了自己为何身在何处,言谈间便谨慎起来。

    崔昭不愿屈从于所谓的荒唐命运,更不愿为任何事折下自己的本心,于是依旧谈笑风生,不改分毫。

    谢瑶陪着公主进德馥宫,才进院子,便远远听见屋中有一年轻男子笑声。

    旁人不识得崔昭,可是谢瑶却一下子认出了崔昭的声音,瞳孔猛然收紧,心绪一下子大乱。

    阳平公主感受到谢瑶的异样,回头看她面色凝重,便停住脚步,不满地对身边侍从哼一声:“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

    她相信瑶瑶的判断,瑶瑶听了这声笑觉得不好,那一定是不好,她先开口训斥一声,说不得就能免了这桩婚事。

    窗纱隐隐绰绰,映出屋内人影,却看不真切。

    谢瑶一眼就看出,坐在下首第一位的那白衣男子,就是崔昭。

    虽然隔着柔纱,崔昭面目模糊,可是那青竹一般的身姿,还有挥洒自如的态度,一定是他。

    是他又如何?他根本不中意她。

    这世,他们两个,再无瓜葛。

    谢瑶不愿被人看出异样,猛地低下头去:“公主,我们进去吧。”

    小内侍在廊下早已等得心焦,见大戏的角儿终于姗姗而来,连忙拉起嗓子通报:“阳平公主到,奉恩侯府谢姑娘到!”

    谢瑶随着阳平公主踏入内室,儿郎们早已起身迎候。

    太子走上前来,一手抚阳平公主额发,一手远远虚扶谢瑶,不动声色间介绍了二人的身份:“七皇妹,谢姑娘,你们来此作何?”

    阳平公主心中气得发笑。

    来此作何?难道是她们两个小娘子自己想来的?不是左一道圣旨、右一道懿旨,或许还有眼前这位长兄的令旨,再三催促,把她们两个给催来的?

    心中气再多,当着外人也不好发作,然而阳平公主也拿不出多少涵养,只硬邦邦地答话:“回太子哥哥的话,我新得了一盆兰花,特来送给你一观。”

    她说罢,又气哄哄地问一声,“方才谁笑的?好不招摇!”

    “回公主,是微臣。”崔昭声音平稳清冽,好似清泉流于石上。

    阳平公主分明不喜崔昭,一眼看过去,却也有一瞬的沉默。

    太子连忙将阳平公主扯到身后,显出谢瑶来,笑着回头嗔妹妹:“你这个丫头,老大不小了,还跟孩子似的胡闹,这位崔卿是新科状元,你怎可随口斥责。”

    谢瑶听了这话,生怕公主又当众顶起牛来,闹得不可开交,连忙抬头欲要替兄妹两个解围。

    温热的风,自窗中穿行而过,带着清淡的松竹气息,扑入谢瑶鼻中。

    德馥宫中并无高大树木,谢瑶立时知道,这熟悉的气息,来自崔昭。

    不可避免地,她又见到了崔昭的面容。

    崔昭是君子,秉持礼节,此时低垂双眼,并未左顾右盼,因此未对上谢瑶的视线。

    可是那张脸,谢瑶简直太熟悉不过了。

    挺直的鼻,浓黑的眉,清晰而深刻的颌线,还有那低垂着的狭长双眸。

    谢瑶飞快地转过视线,可是已经来不及。

    崔昭极其敏锐,察觉到谢瑶视线的停滞,已抬起头来。

    一对深黑的眸子,眼尾上挑,似含无限情意,直直看向谢瑶。

    谢瑶心跳如擂鼓,然而想起对方不过是初见自己,那眼中的情意,只怕是其太过俊美带来的错觉。无论如何,前世他到底是背叛了自己。心里自嘲一番,谢瑶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太子笑着歪一歪头:“太子殿下,这兰花是花房培育数年才得,价值千金呢。”

    崔昭家境平平,然而品性高洁,最恨市侩之人,也厌恶矫情做作,谢瑶只盼自己言行叫崔昭反感,二人不要牵上瓜葛。

    看清楚眼前红衣女子的样貌,崔昭瞬间失神。

    这便是他梦中那位女子。

    身材长挑,昳丽如夏花,一身红裙在她芙蓉笑靥下黯然失色,是他梦中的人!

    崔昭以为,有了梦中的事,他会不喜欢这女子,至少心中该有小小芥蒂,可是不知怎么,她明丽的笑容、舒展的姿态,就好像一阵细雨,无孔不入钻进他的心里。

    头一次,崔昭对命运,起了莫名敬意。

    他并无青春少艾的时候,此刻却也知道,自己为这女子心动了。

    可是,她是谢姑娘,不是什么郡主啊。哪怕是梦中那位郡主,自己也与她毫无干系,怎么能盯着人家姑娘打量?

    崔昭飞快地收敛心神,低下头去。

    太子满意于谢瑶和崔昭的反应,又随意闲谈几句,放了两个小娘子离去。

    阳平公主如蒙大赦,喜滋滋地拉着谢瑶告退。

    谢瑶心惊,举目去看太子神情,却看不出他的意思。

    方才听话音,太子仿佛是不想把公主嫁给崔昭,那……是不是要将谢瑶指给他?

    谢瑶只觉得一颗心沉沉往下坠,随即又自我安慰,她身份特殊,太子若要赐婚给她,必定要她自个儿点头,倘若她不肯,太子不能强压着她出嫁。

    这样想着,似乎又离六尚更近一些。

    太子望着两个小娘子手挽手出去,心中满意,再说几句勉励之语,又了学子们离去。

    众人将要出门时,太子却忽然开口:“若明卿,暂留一留。”

    崔昭文采斐然,生得又最俊美,旁人对他心服口服,这时众人都对他投一个善意的调笑眼神,络绎退了出去。

    金乌西沉,室内渐渐晦暗,太子扬声唤人点灯,崔昭便侧身闪在一边。

    太子脸上涌出奇异神色,竟来不及遮掩:“你不帮着点灯?”

    身为储君,上有英明神武的父皇,旁有虎视眈眈的兄弟,太子生下来便不敢有丝毫懈怠,自知天资平平,就在为人处事上下足功夫,此时见崔昭在自己这个储君面前也丝毫没有谄媚讨好之态,太子心中掀起狂潮。

    “臣读书知礼,是为了报效朝廷、匡扶君王,不是为了做琐碎杂事的。”崔昭的声音不卑不亢,说到最末又转个弯儿,“实话告诉太子殿下,臣手脚笨得很,做这些事实在做不来。”

    太子“哈哈”一声笑了,“你别绷着,坐吧坐吧。”

    室内只君臣两个,太子说话便开门见山,“我欲将七皇妹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

    崔昭看向太子,见对方瞳仁深深、笑容浅浅,心下立刻明白这是试探。

    他一向不喜做作,此时也装不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只一板一眼地道:“公主是金枝玉叶,臣出身寒微,会委屈公主,臣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

    太子对崔昭诚挚的语气感到满意,走上前来轻轻拍他的肩,“你如今已是状元之身,皇妹嫁给你,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

    崔昭愣一愣神,还欲开口再推拒,却听见太子道:“既你不喜欢我七皇妹,那,你看谢姑娘如何?”

    哪怕与两位小娘子萍水相逢,崔昭此刻也忍不住替二人叫屈,更对太子生出一份说不清的鄙夷。

    太子想要赐婚,直说便是,这天下还有人能抗命吗?

    他先拿七公主试探,见自己“懂事认得清身份”,再把谢姑娘推了出来,拿两位小娘子当什么了?可以挑挑拣拣的货品吗?

    “殿下之命,臣莫敢不从。”崔昭忍住口气中的鄙夷,话语飞快,“不过臣无心姻缘之事,家母曾替臣算过命,说是命中不该早婚,倘若成婚过早,二十八岁恐怕有天劫渡不过去,还要连累旁人。公主和谢姑娘都是贵女千金,千万不要为我沾染丝毫晦气,还请殿下明鉴。”

    太子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谢瑶的命不重要。

    “天色将晚,臣不宜久留宫中,这就告退了。”崔昭说罢,深深一揖退了出去。

    太子有些恼怒,可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恼怒。分明崔昭礼数周全,态度恭敬,他在气恼些什么?

    等崔昭走得不见人影了,太子拍着桌子叫两声:“人呢!人呢!”

    小内侍脚步急促地走进来,太子怒火未消,话里带着深深倦意:“去凤仪宫复命,就说崔昭命里有劫,不可早婚,此婚事就此作罢!”

    “不可呀殿下。”小内侍苦口婆心地劝,“娘娘说了,崔昭这人倒还是其次,殿下把事情办得悄无声息、漂漂亮亮才是最重要的。”

    太子瞬间偃旗息鼓。

    是啊,就连这么一桩小事都做不好,他还拿什么跟秦王比?

    “既如此,明日请谢姑娘来。”

    小内侍将声音放低:“明日便催请谢姑娘,恐有逼迫之嫌……”

    太子又拍起桌子:“过些时日,这总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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