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成县主促成谢瑶去六尚,这辈子还从未做过这样得意的事,恨不得敲锣打鼓宣诸天下。

    她邀请了相熟的好友景春公主到松涛阁,要宣告自己的功绩。

    谢瑶一大早就被她拉去,和方萝陪坐下首,一同听上头两位贵女闲聊。

    茶香袅袅,果碟密密,无不显示嘉成县主的荣宠。

    这般身负荣宠,竟只请来一位好友景春公主,也不知是不是人缘平常。谢瑶莫名其妙地,冒出这样的想法。

    这位嘉成县主骄矜归骄矜,心思却也简单,前头还让自己使计作弄方萝,如今得意起来,又把这事给忘了,现下不光不作弄方萝了,还把方萝请为座上宾,来听她的英雄事迹。

    仿佛是为了印证谢瑶的想法,嘉成县主说得手舞足蹈:“公主不知道,我替谢瑶求告了许久呢,外祖母说我瞎操心,我反复哀求,我说谢瑶那居所烧得干干净净,恐怕连床柱子都烧塌了,若是总赖在我这松涛阁,可多不方便。外祖母看我的面上,总算是同意了。”

    她说着,还亲昵地对谢瑶剜一眼:“你这小娘子,心思多怪,好端端的主子不当,要上赶着当女官。”

    景春公主笑吟吟的,仿佛不知道听得多入神:“到底是阿乔有面子。”她连一个眼风也没给谢瑶,只当她不存在。

    谢瑶对上头两位贵女的互相吹捧感到无趣,景春公主的无视,她亦不觉得受辱。

    都是场面应酬罢了。

    景春公主是秦王的胞妹,秦王妃新逝,秦王有意求娶嘉成县主,所以景春公主和嘉成县主才这样亲密。

    自然了,一个继室的位子远远不足以打动嘉成县主和淑宁长公主,这母女二人看中的,是太子妃乃至皇后之位。

    太子平庸,皇帝近年渐渐重用秦王,朝中已有不少人暗中把宝押在了秦王身上,长公主也不例外。

    谢瑶不认可这样的行为,既因为她受周皇后大恩,也因为无故易储并非正道。

    然而这事终究不是她能置喙的,且太子还对崔昭颇为亲密,谢瑶才不愿和这事扯上干系。

    于是谢瑶百无聊赖摆弄自己的指甲,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一事,背后渗出层层冷汗来。

    前世,最终继承大统的并非如今这位太子,而是他的四弟,周皇后的次子誉王!

    想是昨日遇见崔昭时心神大乱,竟不曾想起这事,这时陡然记起,谢瑶险些跳起来。

    太子并不是被篡逆,而是得了附骨疽病故,谢瑶再如何也拿这病没法子,只好强迫自己忘记这事。

    心绪不宁之下,她又抬头四处看,恰巧遇上对面方萝的眼神。

    方萝的眼神好似她说话的声气,也好似她整个人一般,细细柔柔,恍若能随风飘去。

    谢瑶不知自己脸上该摆什么表情,便垂下眼帘,恍若无心,方萝却在对面轻声一笑:“红药想什么呢?”

    分明前两日,方萝还谢姑娘长谢姑娘短地叫着,怎么今日忽然叫起她小名来?

    方萝的性子,最喜欢与人套近乎的,倘若早得知了谢瑶小名,不会藏到现在。

    这小名,方萝是从何得知?

    谢瑶前世粗忽,从没留意过这事,这时听见,自然要问。

    嘉成县主说到兴头上,谢瑶怎么也不能打断,道个更衣,使个眼色给方萝,先走了出来。

    方萝心下发奇,也跟着走了出来。

    “郡主,我们从前认识吗?”

    谢瑶边说话走到院中的梨树下,彼时梨花已近凋零,疏疏几点白蕊点在碧青枝头,阳光斜斜穿过树枝,在谢瑶身上投下点点光影。

    方萝看去,见谢瑶整个人也像梨树一样,高洁而疏远。

    “我不太明白谢姑娘的意思。”方萝笑着,语气仍旧是轻轻柔柔,“或许我与郡主幼时于哪家的宴会上见过,所以谢姑娘觉得我眼熟。”

    谢瑶原本只是试探,现在已经明白,方萝的言语,都是有意的。

    称呼谢瑶作红药,是有意显得亲近,谢瑶因这小名唤方萝出来,她又立刻察觉,改口称谢姑娘。

    方萝分明是把人心摸得透透的!

    谢瑶早非莽撞性子,可是在这两世的仇人面前,她仿佛更容易失去耐性,直直看向方萝,语速飞快:“我这小名,是父亲在边境听见北戎人唤芍药作红药而得来,我母亲素爱芍药,所以父亲将我小名取作红药,以表爱妻之情。这等细枝末节,宫中无人提起,福云郡主又是从何得知?”

    她的语句又快又直,比嘉成县主还咄咄逼人,方萝张口结舌,面色难看起来。

    因着服丧,方萝打扮素净,周皇后厚待功臣之女,以银线暗纹布料给方萝作衣衫,又以水晶、珍珠给她作妆点。可是再璀璨的衣料和首饰也点不亮方萝的眼睛。她的视线黯淡下来,慢慢扫过谢瑶的脸孔。

    为什么,都是功臣之女,谢瑶还比她这郡主低上好几级,谢瑶就敢在宫里这么无法无天地说话,她就得逢人便讨好?

    方萝心中再不平,也得装出恬淡的模样:“红药这乳名……是我前几日偶然间听嘉成县主提起,谢姑娘不喜欢听,我以后不唤就是。”

    嘉成县主确实是个口无遮拦的性子,这话说得天衣无缝。

    倘若是前世的谢瑶,保管立刻相信,只怕还要回头安慰方萝别多心。可是谢瑶方才并没说过自己不爱听这小名,方萝如何知道,并立刻换了说法?

    或许,前世的方萝,并不是因为守了望门寡才变得心思深沉。

    或许,这位福云郡主从一开始就不是良善之辈。

    此时的方萝究竟善不善,谢瑶懒得想,垂首片刻,提起其他话题来:“连日天晴,是晒书的好日子,我想今日回去把书晒一晒,郡主是风雅人,帮我想想该把书放在哪里晒。”

    方萝跟不上谢瑶的思绪,下意识应道:“方才县主都说了,临江殿尚未修缮妥当,只怕不便……”

    “无妨,先拣几本出来应个景再说。我想晒我堂上挂的四君子卷轴,可不知摆哪里,郡主帮我想一想。”

    晒书本是家常事,前朝墨客朱尊白身上,却发生一件趣事。朱尊白于六月天坦胸躺在太阳下,被微服出巡的皇帝看见,皇帝问他为何暴晒在烈日之下,答曰满腹诗书,需勤翻勤晒。皇帝大悦,将朱尊白封为翰林院检点,晒书自此成为一桩风雅事。

    既是风雅事,便不能再似从前一般,把书本子搬到太阳下一搁了事。

    泉水边该晒《茶经》,梅树下该奉《梅花喜神谱》,更有讲究人家,算好时辰风水,取了四书五经,再上香供奉祖先,乞求文曲星降到自家。

    谢瑶是武将之女,不懂也是寻常。

    难得有人视方萝作有用人,她一时忘了前头事,也忘了自家并不比谢瑶好多少。

    方萝搜肠刮肚,将所知的都说了出来:“谢姑娘想晒四君子卷轴,便是要寻梅兰竹菊了,可临江殿中并无这几样,只有堂前一株玉兰有些灵性,晒那下头就是。”

    “嘉成县主说我殿中烧得精光,其实究竟如何,我也还没回去看过呢。不过听阳平公主身边的白芷说过,其实殿中只是熏得焦黑,并没伤筋动骨,画轴自然没有损坏。说到底,都怪那一场大火。”谢瑶微笑摇头,“平时阳平公主如何疼那猫儿,到底还是闯下大祸,畜生就是畜生。”

    晒书的事,仿佛是一抹水痕,飞快地被谢瑶掠了过去,不知为何她提起了琐碎杂事。

    方萝有些不明白,对上谢瑶饱含深意的眼睛,忽地有股战栗涌上来:自己说漏嘴了!

    才要描补,方萝又发觉漏洞太明显。寻常人只当临江殿损失惨重,只有关心的人才知道临江殿并未烧毁。阳平公主关心,是因为她和谢瑶亲密,她方萝又为什么知道画轴没烧毁,还热心地出主意晒书?

    谢瑶是有的放矢,并不是为了几间屋子,而是已经察觉到了临江殿失火的真相!

    谢瑶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试,这时看见方萝的反应,才肯定,临江殿走水的事,是方萝作下的手脚。

    自然了,方萝没那个胆子故意纵火,周皇后所说的意外应当不假,可是方萝存心不良总是有的。

    对于这预料之中的答案,谢瑶并不打算深究。

    方萝如今与她毫无干系,纵火一事也不是有意,她只要一个明白真相,并不愿浪费心情在无关的人身上。

    谢瑶告一声乏,转身就要离去。

    方萝被陡然激怒。

    谢瑶若是像嘉成县主一般,拿这事恐吓方萝,她倒有兴趣好好地用言语收服谢瑶,可是谢瑶只当她是一阵风,过了也就过了,这比嘉成县主的态度还让她难受。

    于是方萝伸手拦住谢瑶:“谢姑娘话里有话,不如说清楚再走。”

    “说什么?”谢瑶迎上方萝温软的笑容,“猫是畜生,犯错了无人与它计较,郡主还和一只猫置气不成?”

    方萝温婉的笑容瞬间裂开,眼眦染上浅浅赤色。

    这谢瑶是什么意思?骂她方萝是畜生,所以才不和自己计较?

    还是说,谢瑶在警告她,猫犯错了无人计较,人犯错了就要承担责任?

    这丫头,究竟在说些什么!

    方萝还想问,可是谢瑶早已大步离去,甚至没想着回嘉成县主屋里,而是向她自己所居的厢房走去。

    “谢瑶!”

    谢瑶回头,定定看向方萝:“何事?”

    “你……”

    阑珊树影下,谢瑶将方萝的神色看得清楚,她没出口的话,或许是——“走着瞧!”

    谢瑶忽觉得荒唐,前世怎么没发现,方萝是这么个表里不一的人。这样的人还能把她的位子给占了,谢瑶都觉得自个儿可笑。

    也好,现在戳破方萝的伪装,以后再不必费心和她周旋。

    方萝以眼神出完气,恨恨离去,恰逢嘉成县主挽着景春公主出来,望见这副景象,草草送别景春公主,上来一把挽住谢瑶的胳膊:“喂,喂,谢瑶,你怎么做的,怎么把方萝给气成那样?”

    那日方萝三言两语,挤兑得嘉成县主无话可说,自此她发誓和方萝势不两立,过两日不见方萝,她便忘了这事,早上请方萝来又想起这事,悔恨不该给方萝脸面,这时瞧见方萝愤然离去,她又高兴了:倘若没请方萝来,怎么能瞧见方萝吃瘪的样子!

    谢瑶自然不能说是诈出了临江殿失火的真相,可是知道嘉成县主不受人糊弄,眼珠一转有了主意:“我刚才说福云郡主身体太瘦弱了,她不知为什么就生气了。”

    “就这?”嘉成县主大失所望,“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县主你不懂。”谢瑶满脸认真,“倘若有人说你出身平平、不受宠爱,你会和那人生气吗?”

    “我为什么生气?我只当这人没见识!”

    “对呀,就是因为县主出身高贵、深受宠爱呀,所以流言不攻自破。”谢瑶耐心解释,“可是若有人说郡主骄纵啊什么的……”

    “胡说!”嘉成县主好似个点燃的炮仗,一下子蹦了起来,她到底不笨,想一想就明白了谢瑶的意思,“哈哈哈,我懂了!我以后遇见方萝,我就拼命说她瘦!气死她!”

    谢瑶微笑不语,领着白菱走了。

    白菱不住回头望,看嘉成县主眉飞色舞,按捺不住问:“奴婢怎么不明白?”

    “福云郡主生母早逝,父王又在北戎战死,有人说她命硬克亲克友,爱嚼舌的人就说她弱不禁风,生得没福。”

    “呀,那姑娘说她瘦弱,岂不是……戳她的心眼子了……”白菱有些犹豫地指出谢瑶的疏忽。

    “哪儿呢。”谢瑶伸出一根手指在白菱面前摇了摇,“你没看出来,福云郡主很满意自己的身材样貌吗?”

    白菱长长舒一口气:“我就说姑娘肯定不会以貌取人。”她噗嗤一笑:“姑娘是糊弄嘉成县主呢,跟哄小孩子似的。”说罢她又担心别的事:“那嘉成县主知道您糊弄她,会不会回头找您的麻烦?还有,您和郡主说的那些话……”

    那些话叫白菱心惊胆战。

    她再笨,也听得出来姑娘话语中的剑拔弩张,更听懂了福云郡主的心虚,两下里一对,她得出一个结论,临江殿走水,与福云郡主有关。

    “我怕姑娘……”

    “你怕我得罪了福云郡主?”谢瑶挑眉。

    “不是,我是怕姑娘斗不过福云郡主。”白菱急急地解释,“她能悄无声息做成那样大的事,说明不是个简单的人,姑娘何苦招惹她?再说了,姑娘要去六尚,以后万一落在她手里……”

    “放心好了,我去的是尚宫局,主司宫中贵人礼仪、起居等事,她还没这样高的身份能使得了我。再说了……”谢瑶眨一眨左眼,“到时候她为难我,我就去求公主!她还敢跟公主抢人呐!”

    白菱立刻放下心来:“就是!咱身靠大树好乘凉!”

章节目录

重生后变成他心头白月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岸芷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岸芷岸并收藏重生后变成他心头白月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