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自德馥宫回来,太子并没再有话传进内宫,谢瑶提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她从前就觉得崔昭不中意自己,如今愈发肯定自己的想法,猜想或许这门婚事就此作罢,为此高兴不已。

    既是没有后顾之忧,做起事来便分外有劲。

    临江殿才修了一小半,谢瑶已扎进尚宫局,把里头的差事摸了个五六成。

    对于这位突然塞进来的主儿,常尚宫怎会不知道有古怪,可是太后首肯了,皇后默许了,她一个女官,何苦去深究什么内情,于是一心一意,把谢瑶当成关门弟子来教。

    谢瑶聪明有余,沉稳不足,凡事学得快,却容易丢三落四,她也不急,慢慢下水磨功夫。

    十余日后,常尚宫唤了谢瑶过去。

    常尚宫年逾四十仍未出宫,像是要把这一辈子献给这皇宫,周皇后念其勤谨,特许她在尚宫局内辟一小室,用于起居。

    谢瑶来了些时日,知道这小室寻常不许人踏入,此时不免局促。

    常尚宫是个严谨的人,屋里一切事物摆放得井井有条,就连书案上的笔,也按长短大小排得整整齐齐。

    谢瑶看了,自叹弗如。她只当自己是伶俐人,以为只要稍稍用心就能在六尚出人头地,跟着常尚宫一段时日,便知道自己比这些女官可差远了。

    常尚宫待谢瑶比待寻常人和气些,可这和气也不过是稍稍放低了声音:“谢瑶,你在尚宫局已有一旬,算是学有所成,所以此次琼林宴,由你随侍阳平公主。”

    什么学有所成,那全是面上的说法,寻常女官没有一年半载怎么可能出师。

    可是到了常尚宫这个地位,自然也知道凡事都有特例,譬如眼前这一位姑娘,说进六尚也就轻轻松松进了,还是她自个儿挑的去处,如今皇后娘娘一句话,就叫她开始跟着阳平公主办差,这哪是寻常人。

    所以即便谢瑶压根没能出师,常尚宫也不会妄图和皇后较这个真。

    谢瑶倒有自知之明,忐忑地问:“我……会不会做不好?”

    常尚宫笑了:“我相信你。”

    不是相信谢瑶,而是相信皇后。皇后敢叫谢瑶去随侍阳平公主,怎么可能放任不管。

    谢瑶咬唇半天,许久才下定决心一般点头:“好,我一定不辜负常尚宫的期望。”

    “既如此,你就自个儿和公主说这消息吧,她知道了一定高兴。”聪明如常尚宫,又怎会不卖人情给谢瑶。

    出得门来,迎面碰上其他女官。

    谢瑶有心事,随口招呼过便要离去,为首的却叫住了她:“你这人怎么这样无礼,分不清大小尊卑了吗!”

    这是女官里后一辈的新秀郑莲儿,她是齐国公家的孙女,也是和谢瑶一般的心思,想要进宫挣一方天地,本来在尚宫局事事拔尖,谁知遇见谢瑶。

    平日如何也都忍了,今日竟见她从常尚宫的屋里出来!谁不知道常尚宫那屋子堪比银库,寻常连眼风都不准人多扫一个的。

    谢瑶什么都不如郑莲儿,甚至出身也低她一头,偏偏背后有神通,能让常尚宫带在身边手把手教,这在郑莲儿眼里,无异于天降拦路石。

    对着拦路石,郑莲儿说话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人心冷暖,谢瑶不会不明白,可是她前世里先有周皇后庇佑,后来又嫁给崔昭这官场权臣,吃的暗亏多,当面受气少,就连嘉成县主,也不过就是发发娇小姐脾气,哪有郑莲儿如此老气横秋当面训斥的。

    她抬眼看去,郑莲儿双手抱胸,大红披帛在她身后轻轻随风翻飞,好似把郑莲儿的不满化为有形,再往后一看,其他女官们也都面色淡淡站在郑莲儿身后,显然是决意和郑莲儿共进退。

    谢瑶与阳平公主一同长大,小姐妹两个少不了斗嘴,再加上嘉成县主这个爆炭脾气,三人从不能安生过一旬,哪里怕和人拌嘴吵架。

    郑莲儿不痛不痒的两句,好像小孩子闹着玩,根本没刺痛她,她不假思索便要顶回去,却看见常尚宫扶着门框,远远望向这边。

    常尚宫此刻究竟是何态度,谢瑶不清楚,可到底常尚宫教她一场,她不想让常尚宫为难,因此便低眉敛目地依足宫规,向郑莲儿福了两福。

    郑莲儿不满谢瑶的沉默,还想训斥她,却被人轻轻拉一把:“算了,她都行过礼了,放她去吧。”

    谢瑶抬眼,却没看清是谁帮她说话,再侧头看向小室,常尚宫的身影早不见了,仿佛是她的错觉。

    郑莲儿顺着她视线望去,望见空空的门框,吊着的心松了下来,嗤笑一声:“你以为常尚宫时时等着帮你?六尚这地方,来了就要遵守规则!第一条,先学会低头!”

    她踏上一步,用力捏住谢瑶的脸,触手便觉细腻温软,才发觉这女子竟有一身欺霜赛雪的好肌肤。

    这下子,连容貌都被比了下去,郑莲儿更气恼,用力将谢瑶的脸一甩:“你给我记着,低头!”

    谢瑶猛地抬头看向郑莲儿,目中的冷意叫郑莲儿不寒而栗。

    “还不快走!”郑莲儿不欲叫人看出自己心虚,赶走了谢瑶。

    谢瑶赶着去告诉阳平公主好消息,懒得和乱吠的郑莲儿计较,拎起裙角,飞快地奔向青江殿。

    进得青江殿院子,便见焕然一新,谢瑶才发愣怔,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何嬷嬷,一把扯进了殿中。

    谢瑶踉跄几步才走稳,被何嬷嬷稳健的步伐和力大无穷的手劲震惊,然而更震惊的,还是殿中的装饰。公主向来懒散,怎么肯把宫殿收拾得这样富丽华彩了。

    何嬷嬷虽然爱用谢瑶来絮叨阳平公主,可到底偏心自家孩子,对谢瑶一向冷淡,今日一反常态,抢着吩咐白芷:“快去给谢姑娘倒好茶、上点心!”

    谢瑶约莫猜出一些来,却故意装作不懂:“嬷嬷别忙了,今日怎么这样客气起来。”

    或许是年纪大了耳背,何嬷嬷说话总是高声大气:“怎么客气了!姑娘白天在尚宫局扎着,晚上回松涛阁还挑灯夜读,公主见了,也跟着奋发起来,这都是姑娘的功劳,老奴就该对您好些!”

    原来是公主改了懒散脾气,何嬷嬷便把这好记在了谢瑶头上。

    “合着嬷嬷以前对我都不好来着。”谢瑶故意顽皮一句。

    “嗐!”何嬷嬷一挥手,从前觉得谢瑶过分圆滑的,现下也不反感了。

    阳平公主从屋里奔了出来,高兴地挽住谢瑶:“你怎么今日有空来了!日也忙夜也忙,我去找你,你都不得空接见我,比母后还忙!”

    何嬷嬷听见公主又忘形乱说话,一张老脸皱了起来,谢瑶连忙开口:“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过几日的琼林宴,常尚宫让我随侍你身边!”

    “真的?”阳平公主高兴地将手揽在谢瑶肩上摇两下,十足男儿做派,“以前赴宴,咱们两个总要分坐两席,如今可算能一起了!”她忽地想起什么,又拧起眉毛来,“我坐着你站着,我吃着你看着,这不像话!”

    女官再是官身,到底也还是要服侍贵人的,自然不能和公主平起平坐。

    “宴席能有多久是坐着吃喝的?还不是四处玩乐、交友,哪里就不像话了。”谢瑶知道说不通旁的,便故意道,“便是从前,我也不能和你同坐一席呀,还是你情愿让我以臣女的身份,远远坐在下头……”

    “哎呀不是不是!”阳平公主打断谢瑶的话,生怕她多心,“我应你就是了!”

    两个女孩子并头说了片刻,谢瑶便要告辞,阳平公主又撅起嘴,何嬷嬷主动替谢瑶解了围:“公主莫要任性,姑娘还要去尚宫局呢。”

    谢瑶与阳平公主道别,转身离去,白芷追了上来:“没人跟着到底不好,我送姑娘。”

    在尚宫局,谢瑶总不好还带个随身侍女,因此白菱日间并未跟着,谢瑶是独自行走。

    出得青江殿,白芷又跟着送了许久,谢瑶回头按一按她的手:“你回去吧,我自己回尚仪局就成。”

    白芷却没回去,又跟两步,低低吐出一句:“我有话和姑娘说!”

    这丫头郑重其事,叫谢瑶也忍不住紧张起来:“什么事?”

    该不会,是太子或崔昭那里又有什么消息了吧?

    “我们公主……”白芷咬咬牙,半天才挤出下半句,“好像看上一位郎君。”

    “什么?”谢瑶一下子忘了太子和崔昭,一蹦三尺高。

    白芷用力按住谢瑶:“姑娘快悄声些!我也只是猜测!”

    谢瑶才不管那么多,连珠般发问,“深宫内苑,公主从哪儿遇见什么郎君?是个什么人?若是文华殿或武英殿的年轻臣子,离内宫可远着呢,怎么遇见的公主?这人是不是存心欺诈、勾/引公主?什么人胆大包天,你等着,我回去好好查查宫规,非要寻一条罪状,治治这狂徒!”

    说得许多,谢瑶忽地明白什么,面色奇异起来:“哦——女为悦己者容,公主把青江殿收拾得漂漂亮亮,原来不是为了我!”

    白芷听这话,怎么都觉得古怪,她想了一想,没寻出什么不对,干脆抛在脑后,低声道:“最要命的就是这呢,那人是公主偶然间遇上的,根本不知对方的身份。”

    这是什么说法?

    谢瑶追问,白芷细细述说,谢瑶终于明白了事情经过。

    自谢瑶去尚宫局,阳平公主百无聊赖,老想着去寻谢瑶玩耍,可是何嬷嬷和尚宫局通过气了,不准她们放公主进去,因此公主便乔装成宫女的模样,想蒙混过关。

    自然了,尚仪局里又不是禄蠹,公主哪怕是蒙了幕篱,她们也能认出她来,因此公主铩羽而归,气得在御花园里拿花草撒气。

    阳平公主生起气来,谁敢上去捋虎须,因此宫人们早散得干干净净,只有白芷陪在身边。

    便是此时,遇到了那人。

    他见公主摧残花草,先问她是否遇见烦心事,公主含混答了两句,那人笑着开解她,最后又嘱咐她:“万物有灵,别折腾这些东西了。哪怕不看这些东西,也该想想守花园的人,万一她们为此受罚,你身为她们同僚,难道忍心她们无辜受罚?”

    说到最后,白芷情绪复杂,“公主回来后,就开始变成那副样子了。”

    “等等,你和我细说说,这人穿什么服制,样貌如何?”

    “这人生得好高壮,肩宽背阔,肤色黝黑,胡茬青黑,肯定是个外男,可是他没穿官服,我瞧不出是什么身份。”

    谢瑶脑中轰地一响:这男子的模样,听起来不就是前世的驸马,郭祁!

    没想到,这世她自个儿没了苦恼,公主却还遇见这桩姻缘。

    白芷见谢瑶沉默,只当她是一筹莫展,羞愧地低下头去:“是奴婢为难姑娘了,这事本不是小娘子该多问的,姑娘快回去吧,别叫旁人说闲话。”

    六尚女官多有倾轧斗争,白芷都是知道的。

    谢瑶心中不住替公主盘算,沉默着回到尚宫局。

    走到自个儿常坐的书案前,谢瑶还未坐下,便听见有人轻轻咳嗽,她并没放在心上,又提裙子欲坐,谁知咳嗽声更响,回头看时,屋里并无旁人,只一个瘦小的女官。

    见谢瑶看来,小女官用力眨一眨眼睛,飞快躲了出去。

    四下打量,并无异样,谢瑶便细细将书案上搜了一遍,在一叠厚厚的公文中间,发现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尚服局三字,落款只一个沈字。

    内宫以单一个沈字作花押的,只有那位与皇后分庭抗礼的沈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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