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闯被捕,紫毛陪着丘胖子南下避风头,再回来已是一周以后。

    许冉养的壁虎长出了新的一截尾巴。她脚上的伤口也已经彻底愈合。

    万小琴难得‘贤惠’一回,下厨给紫毛接风洗尘。万小琴其实很能干,做饭也好吃。她有个弟弟,父母在外打工,她八岁就学会了烧柴火灶给弟弟做饭。

    紫毛告诉她们,那天晚上是个局,丘胖子设计的,就为了帮‘二代’‘挫掉’刘闯。

    刘闯原先是给‘二代’的爸爸开车的小弟,‘二代’叫徐炀,年轻些的时候酷爱飙车,在外地背了人命,刘闯给顶了包,再出来的时候就成了’闯哥’。徐炀的父亲送了他三间汽修厂。

    刘闯仗着这些旧事和徐炀父亲的倚重,在徐炀面前也威风起来。

    徐炀的父亲这两年步步高升,徐炀众星拱月惯了,怎能忍受他称兄道弟眼看爬到自己头上来。

    丘胖子心思活泛,想向徐炀表忠心分忧解难,于是做了局。

    这两年桐城打黑扫恶,刘闯平日里行事张狂,恶行累累,枪打出头鸟,他下了马,高兴的也不只丘胖子和徐炀这两家。

    新闻里正在播‘桐城打黑扫恶典型案件通报’。

    万小琴举着筷子说:“丘胖子也够狠的。不怕闯哥的小弟们来报复?”

    紫毛说:“报复啥,树倒猢狲散,下面的人抓的抓,其他的避嫌还来不及。何况他手下都是些软蛋。”

    “这得判几年啊。”

    “至少五年十年的吧。他点背,被抓了典型。”

    “徐炀就不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把以前顶包的事情都掀出来?”

    “哪能想掀就掀。这事儿判了就是判了,想翻案,牵连的人可不止徐炀和他老爹。”

    紫毛抿一口酒,又神秘兮兮地说:“何况刘闯的老婆孩子还在徐炀手里。”

    明明还是七月末的暑天,许冉却听得心里发寒。

    万小琴揉紫毛的耳朵,“你这个丘老板,是个机灵人。你跟着他好好混。”

    紫毛闹她,往她脸上吹热气,“还用你说。”

    那晚虽是一场闹剧,但许冉却被提拔进了‘业务部’。马杰说这个小姑娘机灵,跑得挺快,有眼力见儿。

    但她也学乖了,并不争着抢着要去陪那些动辄开台砸钱的大客户,以免卷进事端。

    陪些散客虽然钱少,但周旋起来简单。笑一笑,最多让他们摸两把,无所谓,太在乎了干不成这行赚不着钱。

    刘闯出事后的第二周,许冉陪着几个大学生在玩‘动物园’游戏。她们挺喜欢陪大学生的,人没那么下作,花的是父母的钱不心疼,而且脸皮薄好说话,哄一哄就乖乖点酒了。

    “动物园里有什么。”

    “猴子。”

    “老虎。”

    “大象。”

    “大象说过了。得罚。”

    为首的‘师哥’给许冉冉倒酒,湿淋淋的手从她肩膀慢慢慢慢往下滑。滑到臀部,轻轻地摸。

    像摸西瓜似的。

    “下周末我还来,还找你,好不好?”

    男人跟她咬耳朵,黑框眼镜戳着她的脸颊,把酒腥味都喷在她耳根。

    “莉莉。那边有人找你。” 莎莎今天顶着一头蓝发,穿着亮片裙,像个未来世界的女战士,又凑近说,“是个小帅哥。就是穷了点,光点啤的。”

    许冉把男人推开点,小心陪笑:“那下周我等你呀,‘师哥’。”

    男人被她这一声叫得裤/裆都胀了。

    许冉没有万小琴的火辣和风情,也没有琳达的神秘和妖冶,但她有刚进入社会的女孩常有的纯真和娇美,半真半假。

    这里的男人都喜欢容易轻信和愿意仰视的女人,这让他们有掌控感,可以暂时忘却自己的平庸不堪。

    “找我?”

    是谢存山来了。同来的另外两人,满脸痘的卷毛,还有两个半大小孩,一个穿皮裤,另一个脸上胖胖的。登高巷被‘绵钱’的那天晚上她都见过。

    许冉现在识人的功力大增。

    他们一看就不常来这种地方消费,开了个小台,坐在高脚凳上有点拘谨,只点了几瓶啤酒,闷头喝。刚好最低消费。

    谢存山打量她锁骨上的假纹身。那是刚才化妆间琳达给她贴的,小小的一只鸟,这是万小琴弄来的新鲜玩意儿,贴一次可以管半个月。

    痘痘男话多,说:“美女,认识一下,我叫麻子。” 他又指指那两个小马仔,说,“这是小亮。这是阿宇。”

    我们见过。许冉说。

    麻子歪着脑壳盯着她很久:“你是登高巷那个学生妹。我靠,你怎么变这样了。”

    许冉被他逗笑:“变哪样了?”

    “变靓了。”麻子油嘴滑舌。

    许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在意,招手示意酒保,豪爽地请他们喝了两杯龙舌兰。

    “好辣。” 麻子说。

    “你们来玩?等朋友?”

    “我们来看热闹,他来赔你的鞋。”麻子伸手拍了拍谢存山。

    谢存山从怀里掏了薄薄的一小沓钱,往她面前一推。

    许冉不肯收,把手抱在胸前,说,那鞋坏就坏了,没多少钱。

    谢存山也犟得很,硬把钱往她怀里塞。两人胳膊碰胳膊,皮肉贴皮肉。

    许冉急了,嚷嚷,收客人的现金我要丢工作的。

    谢存山罢休,却招手喊来了酒保,“你们这儿一万的酒有没有,给我开一瓶,算在她头上。”

    “我靠,你哪儿来的钱。”麻子一惊一乍,“你有病啊,开这么多酒谁喝。”

    许冉却不说话,谢存山也不说话,两人眼神对上,停留,又各自移开。

    —— 只有他们俩知道这钱是哪里来的。

    -

    后来谢存山还来了两次,一次自己来,一次跟麻子和另一个叫‘小勇’哥的男人。

    许冉最近熟客多了,满场飞,顾不上他们,但也会去聊两句天。

    她是实际但又爱凭直觉生活的人,觉得这几个人都不坏。他们规规矩矩的,从不上手,就只是跟她聊聊天。

    不过她才十八岁,对坏人的定义过于简单,蒋东杰,刘闯那样的,才是坏人。

    连轴转了小一个月,八月中的时候,她跟着万小琴和莎莎去金苹果淘衣服。那儿是桐城最大的批发市场。

    莎莎活泼爱笑负责说好话,万小琴精明负责砍价杀价,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收获多多。

    万小琴在挑拣豹纹打底裤,莎莎嚼着口香糖问许冉,“那个总来找你的小帅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谁?”

    “就那个长得酷酷的,眉毛黑黑,皮肤也黑黑的那个。”

    —— 谢存山啊。

    “就那么认识了呗。”

    “一般这么说就是心里有鬼。”

    莎莎闹她,两人笑成一团。

    她们挑挑拣拣又不掏钱,老板娘不耐烦地揣着晾衣杆瞧着她们。

    万小琴偏装看不见她的眼色,故意指使她,指着墙上高高挂着的,说:“那件,那件貂皮的,我也要试试。冬天就缺一件皮子货。”

    她把那皮草抱在怀里,摸了又摸,回过头,用孔雀蓝的指甲戳许冉,说:“你怎么还不开窍,我看那小帅哥明显对你有意思。男人嘛,不看他多有钱,看他多愿意为你花钱。可懂?”

    许冉点点头,敷衍。

    那天万小琴买了两套性感/内/衣,一条电光蓝的紧身裙。皮草没买,嫌贵。莎莎又买了两顶新假发,一件水洗皮的外套。

    许冉买了一块手表。虽然是二手的,但是八成新,擦一擦就锃亮了,老板说这个是限量的经典款,全新的现在要卖五千多,二手才一千出头。

    许冉犹犹豫豫好久,本来人都出了市场,吃完酸辣粉,还是一个人拐回去买。

    她把手表揣在包的里层,回家的公交上把包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车上有个用化肥编织袋装着鸡鸭的奶奶,她突然有些负罪感,因为想到了奶奶的医药费。

    但她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快乐。

    这一阵子她不怎么去炸鸡柳店打工了。

    进入‘业务部’也不全是好处。

    她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喝的酒越来越多,白天压根爬不起来,大多数时候在家里蜷着玩玩手机打发时间,偶尔晚上跟着万小琴和紫毛出去宵夜逛街唱歌。

    之前的周末她还喜欢去江边跑步,有一阵还把堂哥的高中英语教材借来学习。她想自考大学。

    现在她却分身乏术,书也被拿来垫泡面了。

    林启给她发过两次信息。第一次是问她怎么不来打工了。许冉说自己在桐城的连锁巴西烤肉店找了个晚班工作。

    第二次林启问她周六去看烟花吗。许冉迫不及待地说好。

    收到短信的时候她正在陪客,玩七八九游戏。七亲,八摸,九喝酒。她倒霉,摇到了七,长得像猪八戒的男人凑上来拱她的脸。

    其实她正式喝酒陪客不过小一个月,但起初的那种不适感已经消失了。

    有时候她觉得她的身体并不属于她,尤其在那些男人凑近的时候,她的灵魂会轻飘飘地升起来,躲在某个安静的高处的阴影中,平和地看着她自己。

    -

    刘闯彻底凉了。唐小勇跑去广西避风头,告诫谢存山要‘低调’。

    谢存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自己又去了几次路西法,花光了身上的存款。

    许冉像只蝴蝶一样,跟着万小琴从这桌飘到那桌,贪婪地吮吸花蜜。

    他没说上几句话。

    他几乎身无分文,也不想向谁伸手,于是托麻子找了个网管的工作。包吃包住。

    辍学之后他和父亲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随后搬离了家,回了谢家老屋跟外婆住。

    但外婆是个强悍的母夜叉,三天两头拿衣架追着捻他,要他回去上学。

    他被念叨得烦,大多数时候也就干脆不回,要么在台球馆将就,要么跟麻子住。麻子家大人常年在国外,没人管,客房随他住。

    谢存山虽年轻,但身材精壮,皮肤黝黑,吊儿郎当地往柜台那儿一坐,虎着脸看人像模像样,网吧里那些想逃单的,打架闹事的,找人的,打急眼了砸键盘耳机的都能被他镇住。

    刚开始他也觉得这份工作好。除了拉拉架,吓唬人,其他时候自己也可以打游戏。

    他几乎没日没夜地泡在网吧,下了班就去杂物间的行军床睡觉,睡好了继续起来打游戏。至于吃饭,要么泡面火腿肠,要么楼下的的士司机餐厅送上楼,十二块钱三个菜,肉零星半点,全是面粉团子。

    这种没见天光的日子过了好几周,唐小勇回来了,来网吧找他,带他出去吃饭,刚走出门,到了大日头下面,一晒,谢存山哇地一下就吐了。

    然后他就没再回网吧。

    网吧老板还挺遗憾,他当网管的这个月打架闹事的少了一半。

    唐小勇带他去高档酒楼吃了顿粤菜,又去洗浴中心好生洗了个澡,告诉他自己新开了游戏厅,机器都是新的流行的,这次地段更好,保准不赔钱。

    “小亮,宇子,他们都来。还跟之前一样。”

    谢存山没问他从哪儿弄来的钱,只是有点不愿意去。

    他辍学近一年了,跟着唐小勇混,跟着刘闯混,刚开始呼朋唤友,打架喝酒,网吧ktv,都还有点新鲜劲儿,久了觉得同样是日复一日,又开始迷茫。

    去年他爸来找他过一次,要他回去读书,软的他不听就来硬的,在台球厅门口当着人面给了他两耳光。

    —— 谢存山背着自己的两身换洗衣服和三千块工资跟着唐小勇去了店里,左瞧右瞧,地段好,机器都是最新款的,装修也是簇新的,唐小勇为了‘迎合市场’还在门口弄了几台抓娃娃机和大头贴机器。

    谢存山摇摆不定,说,前段时间表舅联系,说他在日本开物流公司,正好缺人手,能办签证,工资比桐城高不少。

    唐小勇哦了一声,还是那副蔫头搭脑的样子,蹲在后门的大垃圾桶旁边吸烟,说,你有好出路我当然不留你。跟着我的人里面就数你脑子好使。

    他捏着烟胡乱指了指,又说,“这儿离路西法近,后门对着后门,等你走的事情定下来了,咱们几个再去喝酒。给你送行。”

    —— 谢存山没再提去日本的事情,第二天就替唐小勇来给装修监工了。

    除了唐小勇,与他最铁的就是麻子。

    麻子比谢存山还大两岁,两人是发小,在同一个家属院里出生长大。

    麻子的父母早年离婚各自出国组建家庭,他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溺爱,吃不得读书的苦,又不缺钱花,胸无大志,高中读完之后他就不想再读了。

    父亲刚开始安排他去澳大利亚留学,语言成绩要90,他死活只考得出45。也就不了了之。

    周五上午麻子正式拆石膏,谢存山罕见地起了个早,陪他一块儿去。

    —— 拆完了石膏,谢存山又陪他去处理摩托车。麻子走得一瘸一拐,右脚三个月没活动了,肌肉萎缩了一大圈。

    他提车第一天就摔了车,摩托车放在修理厂也不急着处理,骑是不敢再骑了,想着修一修做二手卖了。

    他们刚到修理厂,麻子的女朋友也来了。

    他女朋友叫小苗,是个读卫校的小姑娘,娇小可爱,围着麻子的腿看来看去,又问他,拆石膏痛不痛啊北鼻。

    谢存山习惯了他们之间肉麻得吓人的交流方式。麻子摔车那天晚上被送到医院,小苗追着担架哭了一路,哭得生离死别,惊天动地。

    同病房的人在走廊上议论,作孽啊,年纪轻轻人就这么没了。

    …

    总之这小两口但凡凑在一起,就自动屏蔽外人,嘀嘀咕咕,像两只小鹦鹉,相互挠个不停。

    麻子说,我跟我老头要钱了,这个月把驾照考了就买车。到时候你晚上实习完还能去接你,也不怕淋雨了。

    小苗说,亲爱的么么哒。

    谢存山低下头看其中一辆车的轮毂磨损情况。

    — 他想到了许冉。

    游戏厅比路西法关门早一点,凌晨三点多拉了卷闸门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闲逛’到路西法后门。

    十次里头有八次能看到许冉。

    她走得很准时。有时候跟着那个穿着张扬的姑娘和她的紫毛男友,有时候一个人,换了宽松的衣服抱着臂走到前头桥洞下面坐摩的。

    她瘦瘦的,又很谨慎的模样,像巷子里的流浪猫。

    摩的司机排成一行叉着腿鼓着眼睛从头到脚不怀好意地看她,和她讨价还价,占些嘴上的便宜。

    外头麻子和小苗甜甜蜜蜜地商量今晚吃牛蛙还是卤虾,见老板跟着谢存山推着辆车出来,说:“这车你放心骑,你是小勇哥的人,我可不敢坑你。”

    麻子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嘀咕说,你不是说骑车危险吗。

    二零一四年八月,谢存山花了一兜子来历不明的钱,买回人生第一辆摩托车。

章节目录

下游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散步花卷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散步花卷并收藏下游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