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南刚拾掇完自己,一入坐就撞上这么一遭,眨巴眨巴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

    “不是,你俩昨天就在我面前写的文书,什么时候……噢,”他忽然想起来,渔之和天蚕结了契,“差点忘了,你们都有神识。”

    渡月给的玄镜恰好在这个时候起了作用,充当神念画面的载体,二人借此给云天南看得清楚。

    云天南支开了左右随从,就见神识很快以文书的视角展开,入眼便是朝廷内部雕梁画栋的室内装潢,叶文洲攥着大大的官印展开,轻轻一摁便又再次合起,随意地摆放到一边。

    就这么等了许久,也不见其他动静,静安司果然异常忙碌。

    决明忍不住皱了皱眉,疑惑道:“会不会是我们猜错了?这样窥视他人办公,不是君子所为。”

    渔之还吃得开心,迟迟没有放下碗筷,闻言也不着急,“常言道,不看白不看,而且这又不是人家的闺房,”也许是在商人家里长大的缘故,渔之的道德观念向来比别人要弱一些,“渡月可是要我调查近期大量妖道堕魔的事情,我们也没有其他的线索,除了这个还能听什么?”

    “你真的要帮她查?你可是从仙门出来的人,你还是……”决明话说到一半,忽然犹豫了一下。

    “仙门出来怎么了?你是不是在秦楚霄身边养尊处优太久了,决明公子?”渔之瞥了他一眼,敲敲眼前的玄镜,“人家那边可盯着呢,而且我已经答应她了。”

    但决明似乎被“养尊处优”几个字刺激了一下,眼神暗了暗,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轻轻合上。

    渔之的余光瞥见这一幕,忽然心里被扎了一下。一时心下悔道自己说错话了,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可决明良久的沉默之后还是开了口:“你说得对。”

    “嗯?”

    “的确是我狭隘了,我被仙山的清气冲昏了头,忘了世间清浊相生,万物都是一体两面。难怪神力选择的人是你!”他忽然抬起灼灼目光,“谢谢你,我有些悟了。”

    这一眼烫得渔之有些不知所云,正当她尴尬时,云天南适时插了句嘴:“我倒是想看看叶文洲到底在搞些什么东西。”

    一看那玄镜中的画面又朝向了一张人脸,大概是叶文洲委托的小官,但文书的视角却是从下而上的,只因叶文洲方才将文书丢到了这人面前。

    “这不要脸的玩意儿,要债要到老子头上来了!居然还真写出来了!”叶文洲的声音从文书上方传来。

    那小官捡起文书也附和道:“啧,也不看看他自己是什么身份。”

    “要不是最近堕魔人这么多,我怎么可能参与这种屁事!”

    “就是啊,司长本就官务缠身,又恰逢太子生辰,那这种小事,不如干脆搞个章程出来,统一让下面的人来安排……”

    “何人窥视?”

    小官话还没有说完,叶文洲就忽然盯住小官怀中的方向,猎鹰般的双眼好似自带某种强有力的胶水,紧紧地附着在文书上。

    见状渔之当机立断,掐灭了留在文书上的神识。

    “怎么回事?”渔之眯了眯眼,“静安司不都是凡人身吗?叶文洲怎会察觉到神识?”

    “这……”云天南挠了挠头,动用了自己在从林玉期那听来的官场见闻,“静安司毕竟是朝廷机构,放置几个甲级的防窥灵器也是有可能的。”

    说到这里,刚好就有一名身着盛装的女子推门进来,瞬间将云天南的双眸点亮:“姐姐,你起来啦!”

    渔之和决明也转头看去,入眼就是一张大气端方的面孔,即便身穿繁琐的官服,神情也丝毫没有被身上的衣服所拖累,金玉带束住劲瘦腰身,使得身上的鸾衔长绶等纹样都相得益彰。

    二人刚要下座行礼,就见林玉期迅速合上门,步履匆匆地大手一挥:“不用,我这儿没那么多事,云天南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们该怎样就怎样。”

    随即就挨着云天南坐了下来,忙不迭大灌了一口茶水,饮尽了才开口,语速飞快:“其他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天南这次也一起去,太后她老人家要见你,决明和这位……”她顿了顿,听渔之道出自己的名字,“这位周道友,也一起进宫。”

    “一起?”渔之骤然被点名进宫,一时不可置信,难道因为自己是那所谓的神力继承人?

    “对,听闻仙鹤下山,皇家自然是要招待的,而你,”她严肃道,“皇后本就是雨师国后代,而她听闻你是遗落的雨师国人,所以想要见见你。”

    “可我应该不是……”

    “你别管你是不是,”她抬手打断渔之,盯着渔之的眼睛,沉下声音开口,“渡月要你查案的事情云天南已经告诉我了,妖道堕魔这件事情发现得还不算晚,而且已经造成了伤亡,本来也属于我的管辖范畴,但光是我助你不够,如果有皇后撑腰,查起来会事半功倍。”

    “……有道理。”

    渔之立刻就被安排了马车,与决明同坐。

    这大理寺卿倒是与叶文洲天差地别,没有一点官架子,且行事利落而强势,同云天南口中描述的形象大差不离,有这么个姐姐在前方引路,一时间也安心了许多。

    马车颠簸,渔之与决明相对而坐,两人似乎很少有这样的时刻,能够安静地在同一个狭小空间里共处,甚至最近的几次交集,似乎都与脑袋下的脖子有着某种妙不可言的缘分。

    “你脖子上的伤,怎么样了?”渔之问。

    决明好像没有想到她会关心这个,惊讶了一下,才缓缓答:“只是个小擦伤而已,早无大碍了。”随后默了默,低头道,“倒是我……设计你上仙门助我逃脱这件事情,抱歉。”

    但他很久都没有听到回应,只好抬头,却撞见了一双戏谑的眼睛,一只手倚在窗口,撑着下巴歪头对他笑:“真抱歉假抱歉啊?”

    恍惚间,渔之的双眼忽然与他记忆中那道面容重合,但这种感觉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

    决明随即正了正衣襟,认真道:“不管怎样,是我欺骗在先,抱歉,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请求你的原谅。”

    渔之慢慢淡了笑容,看着马车内的门帘一晃一晃。

    “你本来就是陪在我身边的人,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她说,“别再那么冲动,老是拿命去跟人家拼。”

    “可是……”决明话还没说完,门帘就被人撩开。

    云天南闷头钻了进来:“重大进展!”他神神秘秘道,“我姐姐得到没能顺利上报进大理寺的消息,民间近来同时出现多起粟果致幻案件,许是和妖道堕魔有关。”

    “粟果?”

    “对,是西南边境生产的一种果实,据说能让人看见梦寐以求的画面,价格低廉,多在百姓间流通。”

    “会与静安司有关吗?”渔之仍未放弃方才的猜疑。

    云天南思索了一会,摇头道:“不,应当是与太子党有关,静安司没有让大理寺下属瞒报案件的手段。”

    他递出了怀中的文书:“这是姐姐暗中刚截下来的,光环安一个地方,就出现了十八起不明原因的失踪案,但是却没有一个顺利上报。”

    渔之眉头拧的很紧,总算是知道林玉期为什么要参与此事了。

    “粟果这种东西一般也都是私下找人脉才能流通,”她道,“可以查一查这些人平时的关系网,从亲近的亲朋入手,我们就可以锁定下一个受害者的大致范围了。”

    云天南点点头,他说:“玉期姐姐也是这个意思,”接着又朝渔之解释道,“我姐姐修的是卜术。”

    “为何与太子党有关?”决明忽然插了一句。

    渔之才发现,自己现在对朝廷各方势力根本是一无所知,渡月居然找自己来查案,未免也太随便了吧!

    “这就要说到近期太子和闫皇后的争斗了,皇后并非皇上发妻,是原先那位故去了,才继任得了这位子,可太子近年来越发与她不对付。”

    渔之却觉得新奇:“我听说后宫不干政,皇后怎会与当朝太子有这么大的矛盾?”

    “这个嘛,我姐姐说,木秀于林风必催之,”云天南煞有介事地感叹道,“若不是近些年来皇上身子不好,太子又年纪还小,皇后也不至于出头替皇上打理朝政,导致被太子猜疑了。”

    看到他这副模样,渔之忍不住和决明对视一眼,这么冠冕堂皇的官场话术一听就不对劲,再加上早上林玉期那个迫切要她入宫面见皇后的样子,合着都是有预谋的,她叹了口气,原来他们早就上了贼船。

    “然后呢?”她叫云天南说下去。

    “按理说,太子已经被断了所有可能的财路,他守着自己的一切,安安分分地等着坐拥江山就好了,但近来却在私底下做了很多小动作,大量官员被收买,集体以‘牝鸡司晨’的名义弹劾皇后。”

    他扯了扯嘴角,“皇后替他们打理朝政面面俱到,连皇上都没意见,说她做得很好,他们倒是操心,这个时候跳出来唱戏。”

    渔之忽然想起来什么,忙问道:“那数月前朝廷找到仙门,要拿丹药续命的长公主如何了?”

    “长公主……她已于不久前薨逝了。”

    渔之心下一惊,见云天南眉眼间有悲色,不由得也跟着失神:“说起来,那段时间是我带的十六斋负责朝廷的这批炼制,最后赶得太匆忙,若是我能再早一点,说不定……”

    “她并非身有重疾,”云天南没让她再自责下去,淡淡道,“而是郁郁而终。”

    渔之不再说话了,多年前匆匆翻阅了几眼之后的《经世论》再次浮现脑海,她与那位传闻中的长公主似乎只有那寥寥几页纸的缘分罢了。

    果真是宫门深似海,朝廷不是她能待得下去的地方,她想,等到这件事情了了,要想办法及时脱身才是。

    跳下马车的步撵,渔之头一回见识到皇宫。

    大概是刚从仙门出来,同时还跟着林玉期的缘故,她少了许多敬畏心,走马观花地看过一遍宫里的景观,就直接进到了太子的容止殿。

    他们三人落座在林玉期席位的后方,一副眼观鼻口观心的作陪模样。

    云天南很快就被那皇太后喊走了,林玉期回头解释道:“天南跟我一起长大,性子又活泼,小时候,常与我一起给长公主作陪。但长公主越长大越反着太后的性子来,而我又忙于公务,如今也只有天南乐意多去陪陪她老人家了。”

    “原来是这样。”

    “无妨。”决明道。

    “你们有什么需要跟我说就是,无需拘谨。”她笑笑地看着渔之,显然知道决明并不见外,但渔之还是第一次来。

    陌生的地方的确会让渔之感到拘束,尤其还是皇宫这种地方,而且今日还是太子的生辰,也不知林玉期这个皇后党在这种地方充当一个什么角色。

    但是林玉期本身有一种让人放心的力量,她微微掀开衣袍坐下时,官服上的纹样均匀地铺洒开来,背影直挺挺地,挡住了所有好奇的视线,随着百官的呼号,她带着身后的人一起按部就班献礼做寿,渐渐地,渔之的心绪也安静下来。

    “方才那个宫女,是不是叫你结束后去皇后那里?”决明悄悄凑过来耳语。

    “对啊。”

    “带我一起。”他说。

    渔之挑眉:“你不去找皇上?”

    “皇帝那破风箱一样的身体,找我不过图个吉利,我长寿,又不代表他找我就能长寿,真那么想活年轻的时候早干嘛去了。我进宫不过是看着林玉期的面子,等他知道我人已经到了皇后的殿里,才能让他断了这个念头。”

    渔之瞥了他一眼,见他面上仍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不由得好笑。

    太子的生辰宴并没有渔之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当然,也可能是她没发觉里面的暗潮汹涌,酒足饭饱后,她就跟着引路的宫女走去了不远处的交宜殿。

    皇后在那里等了好些时候,似乎很意外她身后还跟着亦步亦趋的决明,乐得捂嘴偷笑。

    一踏入交宜殿,渔之就感到莫名的熟悉,余光悄悄四下一扫,就发现整个大殿就是一个巨型的雨师国上古法阵,心下不住惊讶万分。

    “哎哟,我道是谁这么粘着本宫的贵客不放,原来是常年神龙不见首尾的决明公子。”

    来之前,渔之一直以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应当是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没想到眼前这位比她想象中要活泼许多。

    一番简单的礼数过后,皇后屏退左右,让二人落了座。

    渔之忍不住问:“决明公子之前待过皇宫?”

    “哪儿能啊,”没等决明接话,就被皇后插了嘴,“我早些年去仙山找他,秦掌门不叫他,他都不乐意见我的。”

    渔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她知道决明因为自己的继承人身份才跟自己走得近,但他这个不爱理人的性子,能在仙门内外都结交到这么多朋友,实属不可思议。

    难道是因为这张脸?

    “看什么?”决明洋怒瞪了她一眼,“你要是我,也能乐意她整天在你翅膀缝里插花吗?”

    噗。

    她忽然懂了。

    “本宫今儿跟小渔姑娘一起给你插花,你可跑不了了,”皇后笑吟吟道,“我这交宜殿若是不想放人,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别说是鸟儿了。”

    她说的是真的,渔之心道,这大殿周围的法阵上上下下不知叠加了多少层,饶是她自小跟着秦婆子熟读法阵,要解开也得花费不少时间。

    果然,每个雨师国人都是上古法阵的一把好手。

    谁知决明忽然耷拉了一下脑袋,轻轻掀起眼皮,小心翼翼地看了渔之一眼,又迅速望向别处,好似束手就擒般,小声道:“你也要给我插花吗?”

    “啊……”

    渔之忽地感到心中升起一波涟漪,酥酥麻麻的,叫人分不清是何种心绪。

    她转念一想,也许决明是把这当做一种补偿了,他心里毕竟仍是愧疚的。

    “算啦,你不喜欢的事情,我就不勉强你了。”她笑道。

    这一天,渔之二人在皇后的交宜殿里就这么聊了很久。

    渔之告诉皇后,自己并非遗落的雨师国民,但皇后仍是热切地笑笑,摸着她的脑袋道:“你继承了雨师国的上古法阵,就是雨师国人。”

    她搭在渔之掌心里的手温热而柔软,片刻后轻轻掀开,留下了一个繁复的水滴型印记,印记柔和的蓝色荧光闪现,很快就消失不见。

    当晚回去的路上,大理寺众寺直就整理出了一份潜在受害人名单,渔之看到好几户环安的人家,当晚就决定出去探一探。

    渔之一身轻便的劲装,悄声踱步在小院边缘,手中握着一把半只手臂长的探风尺,这是大理寺特批拨下的乙级灵器,比甲级的轻便,常用来探查空间陷阱或是幻境。

    独身走了好几家,探风尺没有一点动静,不知不觉就踏进了决明探查的人家里。

    不知他探过这家没有,渔之翻上白墙屋顶,轻轻蹬在瓦片上,飘然落在院中。

    这家的小院不大,墙上挂了好几个用于祈福的挂饰,简单的篱笆围起一块几亩的菜地,栽种着京都常见的几样蔬果。

    不过室内的陈设却有情调得很,连灶房的窗台上都摆着品种各异的鲜花。

    渔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逛,拿探风尺轻轻拍打着手心,很快就等来了决明。

    只见他静静地背对着她,站在院中,月色恰到好处地从肩膀流淌下来。

    渔之心下一跳,担忧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道这家伙不会中了什么幻境吧?

    谁知决明只是缓缓转过身来,就仿佛时间凝滞了一般漫长,他正面的衣带不知何时松得不成样子,半掉不掉地,斜斜挂在身上。

    不是,什么样的幻境能让人脱成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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