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天空中,蒙面人带着纪喜雨,拖出一道金色尾迹,如同流星般,划过广袤无垠的苍穹。

    这是纪喜雨第一次体验飞翔。

    晚风拂过,凉意浸透衣衫,青丝随风飘舞。

    俯首垂眸,只见山川田野尽缩为方寸大小,宛若掌中芥子。

    纪喜雨朝抬头,疑惑道:“为什么你飞的时候,脚下会划出一道金色尾巴?”

    “这是我的‘器’,”蒙面人道,“名为鹓鶵履,穿戴在脚上,可以凌空起飞,带出云痕。”

    鹓鶵乃远古神兽,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但纪喜雨依旧有些不明白:“器是什么?”

    蒙面人继续解释:“这世界有仙凡之分,但修仙之人亦有区别,分为器修与灵修,灵修看中天资、以修自身,而器修倚仗外物,这鹓鶵履,便是我的‘器’之一。”

    仙人是什么样,纪喜雨不太清楚。

    她眨眼,问道:“因为天机城核心区的大人物们是仙人,才能住得、吃得都比我们好吗?”

    “倒也不是,”蒙面人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有些难以解释,见纪喜雨频频回顾,眼神流转,透出好奇,便打趣道,“这么感兴趣?想学器吗?我教你?”

    纪喜雨面色严肃,摇头道:“我要先救妈妈和朋友。”

    蒙面人语气中充满无奈:“……行行行,知道了。”

    纪喜雨在空中向青水村飞去时,青秧正在地面上奔跑。

    他从村内拿走一把断线钳,便急匆匆向山林赶去。

    因为太着急,粗布麻衣还挂到了一旁铁器尖角上,嘶拉一声,撕下一片衣角,留在铁器上随风飘舞。

    快要进入密林前,他听到有道穿石裂云般的破空声从上方传来。

    青秧抬头,只见一道金色轨迹流光溢彩,如虹般划过天际。

    ……流星?

    青秧摇了摇头。

    青水村在天机城郊,夜空中没有繁星,只有暗红色的脓血。

    一定是错觉。

    官兵就在前方林中。

    青秧蹑手蹑脚跟上前去,只见他们正围着纪喜雨被卡住的地方,七嘴八舌地说些什么。

    “你看这上面的血!”

    “真的是……”

    “……”

    距离太远,官兵们声音逐渐模糊,已经听不真切。

    但他能看见,补兽夹下,有一瘫新鲜的血迹。

    青秧握紧拳头,手心发抖,渗满了汗,他环视一圈,没看见纪喜雨的身影。

    她去哪里了?难道已经被抓起来了?

    青秧身体不自觉中前倾,想听得再清楚些。

    “啪嗒。”

    突然,他脚下一顿,踩到一根树枝。

    断裂声在空气中炸开,格外清晰。

    “谁?!”

    尖脸官兵身体猛地向后一转,火把上的光芒肆意摇曳,橙色光辉照亮青秧所在的密林。

    光芒如囚笼般,尽数笼罩青秧小小的身影,让他无处遁形。

    “居然有个小娃娃?”

    尖脸官兵上前蹲下,伸出沾满鲜血的手。

    青秧吓得屏住呼吸,闭上眼睛。

    没想到尖脸官兵只是轻柔抚摸着青秧的脸,玩味地观察着。

    青秧有些迷惑,睁开双眼,盯着尖脸官兵,小心翼翼地开口:“你……”

    话音未落,这只大手却突然发力,紧紧钳住青秧脸颊,将他整个人硬生生举了起来。

    “呜、咳咳咳!……”

    青秧双足离地,脸色涨红,几乎要窒息过去,尖脸官兵五指深陷进入脸颊皮肉,惨白泛着淤青。

    青秧青色眼眸颤动,闪烁着不甘与挣扎,眼神却依旧凶狠,像薄冰下的火。

    尖脸官兵仔细端详青秧片刻,随后叹气道:“长得倒还不错,可惜是个男娃,不太好卖。”

    青秧好不容易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们把喜雨怎么样了?”

    “喜雨?”尖脸官兵没听过这个名字,愣了愣神,随即了然笑道,“……哦,青水村里的人?村庄的所有人,都被我杀死了,你也会一样。”

    说完这些,尖脸官兵猛地抬手,用力一甩。

    青秧瞬间如离弦箭矢般,倏然飞出,脊背重重砸在一旁树干上,弹落在地。

    落地刹那,他只觉双耳一震,浑身骨节炸响,下意识咳出一口血。

    他奋力挣扎,试图从地上爬起,拳头却如狂风暴雨般落下,重如千钧巨石,令他重新跌落地面。

    他被打得浑身是血,四肢瘫软,动弹不得。

    “爽!”尖脸官兵舔了舔沾满鲜血的拳头,把长枪递给圆脸官兵,命令道,“给他最后一击。”

    圆脸官兵接过长枪,露出猥琐又兴奋的笑:“是!嘿嘿嘿……”

    青秧浑身无力,视线被血浸染,变得模糊不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圆脸官兵的身影越来越近。

    “村庄的所有人,都被我杀死了。”

    尖脸官兵地话语再度浮现。

    青秧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和血液混在一起,流淌过眼角伤口。

    刺痛传来,如同针扎在他心口一般。

    父亲、喜雨、青水村……

    今夜他失去了太多太多,每一样他都无力背负。

    他伸出手,盲目地在地上摸索,试图抓住些什么,当作武器反抗。

    可是地上除了干枯泥土与脆弱树枝外,空无一物。

    茫茫大地上,只剩下大旱的痕迹。

    青秧泪流满面。

    他还有什么可以抓住的?

    没有,空无一物。

    “叮——”

    突然,一道清脆声响传来。

    一枚圆形硬物掉落在地,滚动到青秧面前,旋转几圈,轻轻停下。

    它色泽清润如玉,反射着丝丝清冷光辉。

    尖脸官兵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嘁,这个怎么掉了……”

    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

    青秧只觉头脑昏沉,朦朦胧胧,就要失去意识。

    但不知怎地,昏迷前,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枚圆形硬物。

    尖脸官兵见状急了,快步上前,嘴里念叨:“这可是测无相剑体的灵石,你一个乡野小娃,也配碰它?滚开滚开……”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场景哽住了。

    “刷——”

    只见青秧手中,灵石突然迸射出刺眼夺目的白色光芒,将整片林子笼罩其中。

    光浪汹涌,恍若白昼。

    仙音阵阵,如同清泉琤琮、击筑起舞,转而又如昆山玉碎、凤鸟啼鸣。

    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数以万计的金色小人自带祥瑞之气,自灵石中飘飞而出,围着倒地不醒的青秧翩翩起舞。

    踏罡步斗,矫如龙翔,似在恭迎主人降世。

    “这是……”

    官兵们停下动作,面面相觑,张大嘴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无相剑体!”

    尖脸官兵最先反应过来,他抓起青秧,背在背上,对其余官兵招呼道:“快!带他走!”

    ******

    青水村中,大火依旧汹涌。

    滚滚黑烟足有九丈高,直冲云霄,迸射出万千火星,遮天蔽日。

    蒙面人刚刚落地,纪喜雨就急不可耐挣脱束缚,冲上前去。

    蒙面人连忙伸手阻拦:“等等。”

    “轰隆——!”

    爆鸣声起,只见青水村内,瓦砾冲天而起,霹雳乍破,硝云如墨,染透半片乌黑的天穹。

    硫磺气息席卷鼻腔,腔得人忍不住落泪。

    蒙面人眼中露出痛惜之色,喃喃自语:“啧……来晚了。”

    他不再阻拦纪喜雨。

    小姑娘离开他,跌跌撞撞冲上前去,不知看见什么,跪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他只是静静看着。

    千百年来,他已经看惯了这样的场景。

    纪喜雨从废墟中翻出两位村民,他们胸膛袒露,锁骨焦黑,年长者左肩还深嵌着一枚瓦片。

    泪水如雨,模糊纪喜雨的脸颊,虽然心知已经无用,她还是问道:“……你们……还好吗?”

    这两位幸存的村民已经说不出话:“跑、跑……”

    随后,他们双手从半空滑落,“啪”地一声跌在地面上,再没了动静。

    纪喜雨眼睁睁看着熟悉的面庞化作死尸,茫然中跪倒在地,慌乱无措道:“发生、发生什么了……”

    “官兵们屠村后,不仅放火,还埋下炸弹,定时引爆,”蒙面人走上前,悠悠叹息,“这两人应是躲过了屠杀与大火,却依旧能没逃过最后这场爆炸……”

    纪喜雨回头:“其他人呢?肯定还有其他人活着,我要去找他们……”

    蒙面人摇头:“这里没有活人的气息了。”

    纪喜雨瞬间脸色煞白:“不、不可能……”

    妈妈。

    爸爸。

    青秧。

    还有那么多曾与她擦肩而过,共同生活在青水村的村民们……

    她从地上站起身,在青水村内狂奔,跑过一圈又一圈。

    可是一个人也没有见到。

    除了焦黑残骸外,再无他物。

    她的家也早已化作灰烬。

    甚至连父母的尸体都找不到。

    纪喜雨失魂落魄,酿酿跄跄,无意中踢到一块石头,趴地一声跌倒在地。

    一个骨笛从她怀中滑出。

    骨笛最下方,圆形孔洞上,系着一根细长的红绳。

    那是焦黑泥土中,唯一的一点红。

    纪喜雨呼吸急促,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骨笛,喃喃道:“对,还有这个……”

    她将骨笛放在唇边,用力吹响。

    笛声高昂嘹亮,如同黄鹂振翅出谷,直贯云霄,在四野回响。

    但是无人回应。

    她松开骨笛,喘了口气,又不信邪地再次吹响。

    火声笛声交织,锐利而又凄美。

    四下,依旧无人。

    纪喜雨抬头,心中不愿认输,想要再度吹响骨笛。

    突然,一副画面闯入她眼中。

    那是一片衣角,它已经被烧得斑驳不堪,却依旧插在一根细长铁器上,随风而舞。

    纪喜雨认得那材质。

    灰色布衣——那是青秧今天穿的衣服。

    “呜……”

    纪喜雨按住喉咙,几乎要呕吐出声,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

    大家都死了。

    除了她,都死了。

    风声在耳边呼啸,泪水不受控制,在纪喜雨脸上肆意横流。

    都怪她。

    如果她没有让青秧独自回村。

    如果两人一起在林子里度过黑夜。

    如果她出门时带上了母亲。

    如果……

    “啪嗒。”

    脚步声传来,像是有人踩碎瓦砾,纪喜雨一惊,猛地回头。

    中年男人站在她身后。

    他黑袍猎猎起舞,背对赤焰,孤立如山。

    蒙面人竟然还没有走。

    他对纪喜雨开口:“你刚才不是问我,叫什么名字吗?”

    纪喜雨双手撑地,一动不动。

    她已经没有力气点头了。

    蒙面人继续自顾自道:“我叫叶孤光,孤独的孤,光芒的光,取自‘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

    纪喜雨根本听不进去,只是跪在地上,喃喃自语:“都怪我,都怪我,我听到军号了,我应该应该立马回来通知大家,都怪我没看清路……为什么会踩到补兽夹,我,都怪我……”

    叶孤光蹲下,把纪喜雨抱进怀里,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不怪你。”

    周围空气仿佛静止,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来。

    这道温暖穿透凉薄的夜色,令纪喜雨稍微冷静下来。

    她吸着鼻涕,抽泣道:“那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做错了……”

    叶孤光打断她:“同为幸存者,我教你两件事。”

    他扶起纪喜雨,在明暗不定的火光照耀下,对她比出两根手指。

    “一,不要试图自证清白,二,不要试图扛起一切。”

    纪喜雨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蛋上写满疑惑,似乎正在消化叶孤光的话。

    蒙面人补充道:“你只要做一件事,接受过去,接受无法改变的一切……如果不接受,你的心就会永远被困在过去。”

    纪喜雨听不懂。

    接受?

    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她要怎么接受?

    叶孤光才不管她是否理解:“现在,我给你选择。天机城中的所有富商,任你挑选,喜欢哪个就选哪个,我送你去,保你衣食无忧,平安长大。”

    纪喜雨低着头,没有说话。

    黑发散落,遮住她的侧脸。

    “或者……如果你心中仍有火种,那就跟我走,我会教你用‘器’的方法,以后是复仇还是浪迹天涯,都由你自己决定。”

    叶孤光补充道:“但事先声明,我名声不好,做我徒弟,可能会死。”

    风声吹过,火光滔滔。

    叶孤光静立于原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空中乌云翻滚,不知过去多久。

    终于,一道少女的呢喃声钻入他耳内。

    “……人总是会死的。”

    纪喜雨抬头,看向叶孤光。

    刚才她还是一个在树林里会感到畏惧死亡的小姑娘,现在却仿佛突然长大了。

    “我选你,师傅。”

    纪喜雨不再说话,只是俯身跪拜,行了一个拜师礼。

    青水村的火烧到后半夜,才渐渐熄灭。

    苍茫原野上,只剩下灰黑色一片,一如那片死气沉沉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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