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三亚大桥,又开了一段,途经情人桥附近的和平街,海芋忽然转头看向车窗外,伸手指着对岸:“好多树长在水里!”

    一条蜿蜒起伏的跨河步行桥,又名彩虹桥,修得像过山车似的。桥两岸挤满了枝叶茂密的树,成群的白鹭与海鸥在水上飞来飞去。

    那是三亚河,紧挨着大海。

    海芋不明白那些树是怎么在高盐度的水里生长起来的,还炸开花椰菜一样茂盛的丛林。

    她在网上见过浅海滩涂生长这种树,退潮时,水下树干都会露出来,根茎密集、粗壮而发达,显得原始而荒芜,跟上面秀美风景截然不同。

    正好遇上时间超长的红灯,蔚川也转过了脸来。

    海芋欣赏完,不禁感叹:“这些树好特别,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那是红树林。”

    闻声,她回过头来,刚好迎上蔚川的目光。

    她想了想,小声道:“……这种树,水上部分和水下部分完全不同。就像你认识的一个人,她也可能是表里不一的。你明白吗?”

    蔚川瞧她一眼:“水面上是这棵树,水面下也是,没有人会因为隔一层水就把它看成两棵树。”

    “……”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说话,海芋总感觉他知道她的秘密。但怎么可能呢?她甚至都没有对梅枝坦露过认错渣男的事,难道他还能凭空猜出来?

    可他说话又有种掌握真相的语气。

    -

    车停在了城郊,海芋被带去一座上千平的花圃里面。

    人从入口一进去,鼻间就被丰盈的花香占据,视野里也充满铺天盖地的热带花卉绿植。

    海芋走在其间,不觉放慢脚步。

    有工人在搬运盆栽,负责人在那边跟蔚川的助理交涉。

    海芋一眼就发现占大部分面积的是海芋花区,有种不详的预感。

    往前走了几步,她回头试问:“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啊?”

    男人慢步跟在她身后:“上次不是说要一万朵海芋花?现在这里什么颜色都有,白色、紫红色、黄色、粉绿色、巧克力色……”

    “喜欢吗?”他说,“这花圃是你的。”

    海芋脚下踉跄了一下。

    她挡住对方要扶她的手:“不是!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啦!你怎么还来真的啊?而且……而且我当时只是在开玩笑问你,不是直接要你给我啊!我那段话的重点其实是……”

    ——等等,重点是什么?

    海芋自己都记不清微醺后说了什么,也许,后面要说的话根本没说出来呢?

    她发愣想了好几秒,也没记起完整的对话。

    “你喝多了,我没喝多,我听清楚了。你可以数一下,一万株整。”

    “……”不用,海芋知道他对具体数字比较讲究。

    她觉得事情又变得麻烦了。

    -

    风和日丽的下午,别墅长廊尽头的白色拱形门下,靠墙立着一排仙人掌,面朝海滩,自成清新风景。

    海边的仙人掌,就好比沙漠里的棕榈树,点缀着梦一样不真实的花园。

    海芋走下了台阶。

    多云天气里,太阳忽隐忽现,云翳变幻无穷。

    一个人站在白墙下,牵起了另一个人的手,摊开她的手掌,在上面缓缓放下一块陨石。

    海芋要用双手才能捧住。

    她就像一个正在吹灭生日蜡烛的人,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唇,低头呆呆地看着。

    这块形状不规则的石头,白绿相间,橄榄石晶体呈翠绿色与金黄色;铁镍金属呈银白色。它们交错分布,比例均匀,其间还隐现一些黑色。

    自然光下,橄榄陨石散发着宝石级别的炫彩流光。结构与色彩让海芋联想到蜂巢,有一种又甜又华丽的视觉震撼。

    “重吗?它有1980g,一百年前在北美洲高山上坠落的。”

    海芋能感觉出来,约两公斤。

    蔚川低头,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对了,为防外界流传的谣言影响你的判断,先跟你强调,陨石没有放射性,对人体无害,可以放心当作收藏品。”

    “……”

    云翳在彼此之间流移。

    人与仙人掌一起在海风中呼吸。

    见女孩沉默没接话,蔚川不太确定地放轻了声音:“你应该不是想要一整颗完整的星球吧。”

    “怎么会。”海芋回过神来,“那么大的天体,就算递到我手里我也拿不住啊。除非,我现在弯腰把手掌盖在地面上倒立。”

    蔚川的嘴角扬起一点点弧度。

    海芋重新低下头来。

    一颗闪闪发光的流星,天生如此耀眼瑰丽,好像永远都不会身处卑微之境。

    这是真实的星星碎片,不是那些钻石啊珍珠啊之类的象征,而是真的来自宇宙深处,穿透了大气层,经历了高温焚烧的天外来物。

    因为太漂亮太独特,而让人不禁眼眶发热——这大概是生理上无法控制的反应,人天生会被美丽的东西打动。

    想想看,百年前这东西曾穿行于茫茫外太空,此刻竟辗转抵达了她手里,多么神奇。

    蔚川将东西交给她之后,撤回手,拿起镀金包装盒:“小心,这可能是你摸过最古老的东西。”

    ——因为在来到地球之前就已经存在很久了。

    “什么可能啊,这就是!我……”

    后面一句,海芋没有说出口:我好喜欢好喜欢完全对上我的喜好我要开心死了啊啊啊!

    若不是想到要分手了,她可能会按捺不住欣喜而扑上去主动亲他一口。

    还好她很清醒。

    她想,反正是一块石头而已,即便在她眼里有再美好的意义,实际价格应该也不会太昂贵,可以接受吧?就当是分手礼物,她也会回赠他的。

    至此,海芋确定对方并未察觉她不堪的秘密,否则他不会还对她这么好。

    -

    晚上,海芋在电脑旁走来走去。

    时针转到数字9时,她终于忍不住,上网查询了这东西的价格。

    橄榄陨石十分少见,她很快就锁定了这东西离开博物馆后在市场上流动的踪迹,没想到,它价值七位数。

    就在前天,一场拍卖会的太空陨石专场,刚以八十万美金成交。

    拜托,这只是一块石头啊!

    收到星星的开心过去后,难过降临了。

    半小时后,海芋小心翼翼抱着金属盒子,到顶楼天台上去,走到正在泳池边喝酒的男人面前,止步。

    她低头小声道:“抱歉,我不能接受你送的东西。”

    露天泳池的水在晚风中泛着幽蓝光痕,躺椅上,披着蓝浴袍的男人双腿交叠,指间夹一杯红酒,姿态惬意地瞥了她一眼。

    光痕在他深邃的眼眸间游转。

    “为什么?”

    “我不值得。你知道我们之间现在的情况……”

    蔚川盯着她。

    他发现,这女孩的眼睛以前是亮晶晶的恒星,最近却是遥远而黯淡星云,蒙着雾一样微弱渺茫的尘埃。

    “你应该还记得,之前我对你隐瞒身份的事?我做得不妥,你可以把这个当作是我给你的赔礼。”他说。

    海芋想,她的过失可完全不能跟他的抵消。

    他只是无恶意地隐瞒。

    她却是有敌意地欺骗。

    她玩弄了人家的感情。

    蔚川放下酒杯,缓缓起身:“我已经盯它很久了,就算不送给你,我也会去拍卖会拿下它的。”他降下视线,“的确很漂亮,不是吗?”

    脚步越逼越近,他伸手,先拿过盒子替她放下,摆在旁边桌上:“送给你珍贵的东西,是想让你明白我的态度,让你不要再为抽象的担忧进退维谷,因为那没有必要。”

    女孩的下巴被他抬起些。

    深幽目光在她的眉眼间转动,极具穿透力:“毕竟,我们至少算是互相喜欢才在一起的,送了东西也不存在谁亏欠谁,对吧。”

    这句话莫名有种审讯意味。

    海芋心虚,没接话。

    “难道想分手是因为变了心?”

    海芋一听,立刻退开两步:“怎么可能?我、我才不会那么快变心,我又不是渣女,我只是……”

    “那就好。”蔚川自顾自点点头,轻描淡写地问,“那你还想要什么?告诉我。”

    ——我想要退回这一切。

    海芋没办法说出口。

    “你知道吧,我这个人做天文研究很专注。”蔚川继续往前走,不紧不慢道,“这种人,对待别的事通常也能全心投入、心无旁骛,包括感情,对不对?”

    海芋发现,这男人讲完一个观点,有时会在末尾加一句“对不对”,语气莫名像老师提问学生“懂没懂”。

    那她当然会下意识点头。

    “送你的是礼物,不是束缚,你不需要对接受感到为难。”

    蔚川放慢步伐。

    虽然他已经知道她骗了他,知道她当初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奇怪了,但不相信她从头到尾没动过心。他同样不信,假如换了另一个男人被她误会,她也会为了打击所谓“渣男”而跟对方亲密纠缠。

    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对他一定是有喜欢的。

    一定。

    泛着水珠亮光的胸肌逼近在眼前,海芋又退一步,直接踩空,咚,仰倒进矩形水池里。

    “哗啦啦啦——”

    蔚川根本没拉她。

    下一秒,他解开浴袍,跳了进去,迅速将浮出水面抹脸的女孩逼到一角。

    “所以,现在还是有分手的念头吗?”他慢慢捋顺女孩额边湿漉漉的头发,在淡淡红酒余香中,又学着那男同学的亲昵语气,贴她耳边喃喃喊一声,“阿芋?”

    湿透的女孩紧紧背靠白砖墙:“蔚川,你再想想,我认为你其实并不熟悉真实的我……也许,回到刚认识那时候,当个朋友,也不是不可以……”

    “不熟悉?”

    蔚川冷笑一下,再游近一点,水声哗哗响。

    她倒不知道他有多熟悉。

    在厦门的长夏里,女孩坐在咖啡桌对面喝Dirty咖啡,斜阳光辉逆着她的脸颊,照亮下颌淡淡的细小绒毛。

    他在桌对面需要放缓呼吸。

    如今北半球大部分地区都在过寒冬,三亚的白昼却要穿单衣。热带海滨城市的室外,那些正午最热的时间里,汗水蒸发在棕榈树下的海风中,跟这个女孩待在一起,靠近就要屏息,彼此之间永远是黏热的夏季。

    朋友?她可真会设想。假如真是“当个朋友”,他怎么可能清楚知道——

    跟她接吻要低头多少度。

    她的香水,前中后调里每一丝细微难察的转变。

    茂盛长发揉起来像海藻般柔滑。

    甚至在那次背着她走过沙滩时能分辨出,她心口的起伏,一定是刚好够他手掌一握的尺寸。

    ——这些迷人的数据,初次进入大脑时,仅仅是给大脑造成了一种密度较大的信息冲击,直到脉搏速度变快,身体也产生反应,他才发现根本不能用大脑来理解对她的迷恋。

    想得到的,不能得到,此时只能在一个吻里讨伐。

    男人单手撑在墙上。

    另一只手掐腰推起她。

    水珠从彼此脸上滑落,淋过双唇之间。猛烈的吻,掐在腰上的虎口,蠢蠢欲动的热……一切在天台的星光下发酵。

    他品尝点心似的舔吻着,含着唇瓣,上唇、下唇,逐一品味过,再探入,扫过齿间,朋友,好,就该让她明白朋友才不可能像这样吻得她浑身瘫软。

    直到她在这角落没法后仰了,蔚川才放过。

    水珠淌过睫毛,一只手掌替海芋抹去眼周的水后,她终于得以睁开眼,顿时感觉到不对劲。

    一瞬间,攀附在他肩膀上的手为彼此推出一段安全距离。

    蔚川刚要说话,目光一晃,越过她的脸落向了天际,偶然发现了什么。

    他用指尖留恋地摸了摸自己嘴角,笑一下,转而用笃定语气道:“海芋同学,你不会舍得离开我的。”

    海芋稍怔,觉得这话太突然且莫名其妙,她不喜欢这种掌握她心理的态度,抓着栏杆就踩上台阶,匆匆扯了一块浴巾裹住湿透的连衣裙:“你凭什么这样确定?这位先生,不要以为自己长得帅就能迷晕所有女孩……”

    蔚川看她闷着脸色飞速走掉的样子,勾唇笑了笑。

    凭什么。

    凭刚才天边有一颗流星划了过去,消失在棕榈林的尽头。

    他没说出来,否则她一定怪他没及时叫她。她也不会理解,一个天文学家仅此一刻的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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