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狭小的偏殿内,门窗紧闭,却偶有人声。走进去时,还要穿过一道暗门,进去了里头又是一个暗阁,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小床,逼仄得迈不开步子。

    这样的位置居然还真有人居住。仔细看时,那人手脚皆被捆在床头,闭着眼一动不动,只有微弱的呼吸声昭示他还留有一口气在。床头只点着一小盏烛灯,不过要照亮这小房间是绰绰有余了。

    暗门忽地开了。长衣长袍的男人走进来,再将暗门一关,这房间又再次陷入沉寂的黑暗。

    “父皇,吃饭了。”那人装腔作势地对着碗口吹上一口气,“儿臣日日费心照料,父皇不要让人失望啊。”

    老人将头偏过去,半晌之后还是抵不过饥饿的困扰,缓缓将头转过来张开嘴。

    一碗吃食就这样见了底。抛开周围环境不谈,这场面看起来真是父慈子孝。

    那年轻人最后拿手帕擦了擦老人的嘴角,自己也咧嘴笑了下,转身出去了。

    他一出暗门,居然与门外的男人直直相对。段秋平锐利的眼神盯着他一动不动,与平日里默默无闻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不动,他也不动。像是较上了劲。段秋平忽而挥了挥手:“大殿下独揽大权,不忠不孝,陷我族于不义之境,罪不可赦。拿下!”

    面前的男人将瞳孔骤缩,还未开口说话便被人捂着嘴抬了下去。不知门外的那一点动静哪里踩到了皇帝的尾巴,他在里面大肆挣扎,企图引起外界的一点注意。

    段秋平走上前去,轻轻敲了敲门。门内的男人就停止了挣扎。年幼时的无数次,段秋平总是狼狈地趴在地上,父皇也是那样站在一旁,没有隔着一扇门却还不如隔着一扇门。而今父子二人真的隔着一扇厚厚的门,一个躺着一个站着,身份却作了个对调。

    段秋平闭了闭眼,不带一丝犹豫地转身走了。皇帝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不由得更为激动地叫出声,这回没人再理他。

    皇后对段秋平拿捏分寸的手段极其满意:“这一招叫杀鸡儆猴。”见到段秋平低垂着眼,一副恭敬顺从的模样。这让皇后更是满意,生出些“孺子可教”的感慨来,迟来的母性光辉在此刻突然亮得要晃瞎人的眼,这样一看来,另外三个儿子立刻相形见绌。

    “等时机成熟,本宫就扶你登基。现今还有些后事要处理不是吗?”

    她指的是皇帝的生死问题。段秋平低着头没有搭腔,轻轻抚摸小崽子柔顺的毛发。心中祈祷父皇还能再等一等,等他彻底独揽大权,等他彻底摆脱控制。

    察觉到段秋平的心不在焉,皇后只好作退步:“你若不愿意,再等等也无妨。”——反正那老东西也活不了多久。

    段秋平忽然抬起头,正色道:“政权当然不可能落到旁的人手上,只是要名正言顺,不可落人口实。”

    “儿臣若能立个军功回来,那才能真正堵住天下人的嘴。”

    皇后惊讶:“你还有这等抱负。”

    自回了若羌,段秋平心中每时每刻如万蚁啃食,他害怕掌不了权,他害怕名不正言不顺,这一切的“怕”,都来源于那人的一句“门当户对。”

    理智快要被他自己消耗殆尽。戏文里都说爱,将它吹到了天上。可是段秋平懵懵懂懂,他对一个人的感情,全化为了蚀骨的思念、如坠深渊的恐惧。如果这些就是所谓“爱”,那又为什么可以被除了“爱”以外的其它词语所替代,他太想不通了。

    大概佛陀所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就是这个道理。忧与怖的力量,强大到可以让他作出一切背信弃义的选择。

    有了皇后的撑腰,段秋平在最短时间内将大部分的军权与政权牢牢握在手心,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出兵攻靳,只差一个理由。

    就算离了战事,还有无数的国事相侵扰。宋荣这几天头疼得很。

    新皇登基,众臣都催着他充盈后宫,急着将自己家的黄花大闺女献给他。且不说他有没有那个精力,这些人却也完全不为自己的女儿考虑考虑。若是在他这个皇帝这儿受了委屈,连委屈哭诉的地儿也没有,他实在搞不清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有什么好。

    苏沐清如今很有国母的气度:“皇帝纳妾,不止是为了享乐,重在安抚权臣,平衡人心。”

    每回她说这话就让宋荣生出一股子没来由的怒气,恨不得冲上去死死缝合住她这张扫兴的嘴。宋荣宁愿这苏沐清气量小点,能撒撒娇吃吃醋啥的,也好过说些让他只能生闷气的话。

    见宋荣不语,苏沐清笑着凑上前:“生气了?”宋荣不理她,她还是笑意盈盈的:“其实也不全是为了政权。专房之宠,最容易容易出恶名。前朝杨贵妃、妲己都是如此,落了个红颜祸水的名头,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话她没说完就后了悔。苏沐清本意是劝诫,一时失言居然尽拿些亡国之君来与之打比,可是犯了大忌讳。

    宋荣的身体明显一僵,见到苏沐清惊魂未定又实在不忍苛责,没法子只得匆匆起身离开,冷哼一声就自个儿找地儿生闷气去了。

    “难道都觉得朕属实差劲,交到朕手里头的国家只能亡国吗?”

    “既如此,谁爱当谁当!尽管造反好了!”宋荣心里不爽快,将沾到鞋上的落花用力轻轻往前一踢。它飘飘扬扬落在一人的脚边。

    “皇兄怎么说疯话?”

    “呵,”宋荣泄气般摸了一把脸,“你也觉得朕疯了?”

    宋音之觉得好笑:“总归不大正常。”

    “过来,陪朕坐坐。”宋荣招了招手,“现在朕还有处说话。等以后你出了嫁,宋渡得了封地,朕才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啊。”

    “从前以为权力是好东西,可真到了自己手上才发现有那么多的苦楚和身不由己。”

    “这让朕有些……嗯……”宋荣难得说话带了些犹犹豫豫,“打退堂鼓。”

    宋音之惊了一惊:“这玩笑可开大了。难怪你嫌离了我俩没处说话的,这样的话谁敢陪你说。”

    宋荣摇头笑了一下。

    传令的小兵忽然递来一封信,期期艾艾不敢说话。好在宋荣今日情绪低落,也不怎么发脾气:“不重要的话明日再说,今天朝会都下了还急这一时做什么。”

    小士兵年纪没多大,急得都快哭了,抖着手递上折子:“求您看一看吧。”

    宋荣待看时,上面赫然几个外族字体,是若羌来的立战书。气得宋荣将手里的信件一摔:“背信弃义的东西,不是说好了休战五年吗?”说罢想到了什么似的,“这是……段秋平?”

    小战士被他问得头也不敢抬:“递信递得急,还没打听清楚主将是谁。”

    宋荣冷哼一声:“不管是谁,都是背信弃义的东西。”

    如果是段秋平的话,他非要将这些人的情义都撕扯干净吗?宋音之张着嘴,努力顺着呼吸。

    其实对段秋平来说,他才不是来撕扯什么情义的,恰恰相反,他是来续缘的。

    若羌的士兵能征善战,要不是当初内乱,京城就算等来援兵也逃不过覆灭的命运。段秋平对这一点很自信。

    水路他让人带兵找机会直逼京畿重地,陆路由他自己率领。段秋平身后的军队,人人被铁甲包裹得严严实实,可是他自己却大刺刺地将个脸露出来,还不忘大肆宣扬一下自己的名声:“若羌,段秋平!”

    其实因为李顾的一场改革,各方军队的战斗热情空前高涨。毕竟没几个人受得住加官进爵的诱惑;可是这段秋平……不是死了吗?

    那日在台子上,被大铁柱活活给烫死,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不会有错。怎么,今日在这里?领头的将士揉揉眼睛,确认是段秋平没错。

    段秋平就恶狠狠地一笑:“如假包换。”

    兵临城下,头领也确实顾不了这么多,只好硬着头皮迎战。

    可是将士们谁人不知李顾和段秋平的那场案件?此事的性质非常迷惑,往小了说就是一次私闯宫门,而重刑人们更是见怪不怪;可往大了说一个质子的生死就是两国的命运,谁人能不关注?由于这场案件的迷惑性质,更导致了段秋平的大名脍炙人口。

    所有的战士一听那段秋平不但没死,还气焰嚣张地打了过来。不免对“段秋平之死”产生了怀疑,顺带的,李顾此人的信用在将士们眼里直线下降。而“立战功加官进爵”的赏赐似乎也没那么可信了。

    潜移默化的影响就是战士们打仗的热情急速下降,竟比改革之前还不如。而头领显然还未意识到这些,只是一味地指挥着厮杀,却控制不住将士们节节败退。

    “告诉你们皇上,硬打下去真会亡国的。让他出来跟我说话。”

    他这看似是玩笑的一句话没人听进去,更何况能当武将的,个个都爱拉硬屎,脾气比驴还臭,此话除了引来一些人粗鄙的大骂以外没有任何好处。

    段秋平也不急,心里敲定了只要他段秋平一露面,靳国必然无胜算。此番只要等着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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