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打得热火朝天,段秋平看得莫名有些心烦,刚准备回营等着,忽而看见穿着水军的小兵哒哒哒飞速地甩着腿跑过来。

    段秋平站定等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从心里溢出到面色上。

    小战士跑来将脚往地上一滑,堪堪滑到段秋平脚底下跪着,一道动作行云流水,不带犹豫的。说话也是匆匆忙忙,仿佛后头有什么东西赶着他似的:“京城水军发了狠劲死守,大有鱼死网破之势。若羌不敢退,特来请指示。”

    说完这一连串的话他才有机会顺气,口鼻共用着呼吸犹嫌不够,恨不得练就个气吞天地的功法,将全天下的空气全吸进肚里轮一圈。

    段秋平抿着嘴,等他冷静些才开口:“先退吧,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等小兵走远了,段秋平才将百思不得其解的感慨说出来:“这宋荣疯了吧。”

    宋荣的确处在崩溃的边缘。先是受了苏沐清的刺激,“亡国之君”四个字就够让他耿耿于怀,现在再来个段秋平里应外合,可不得让他疯了吗。

    为了摆脱这个“亡国之君”的名号,从前学的一点纸上谈兵全抛在脑后,敌人攻过来的时候满脑子死守严防,大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架势。就这样了还不打算退,宋荣虽未亲历战场,却收到一封封前线战书时也跟战士们一样杀红了眼:“往前冲!不许退!”

    直到听闻若羌退兵,他才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清点伤亡的时候不出意外地惨重,真真称得上是两败俱伤。

    段秋平没想到宋荣这人不知何时变得如此莽撞恋战,照这架势要将他打到出来谈判还远着呢,可是段秋平实在心痒难耐,他好想她。

    第二天一早,宋荣没有收到段秋继续进攻的消息,而是收到了一封信件。送信的像是死士,送完信件人就焉了,在大牢里听见信件已达皇上手中的时候,立刻死了,极其干净利落,不带一点犹豫的。

    攻到门口的人,不惜浪费一长队死士也要进城,只为了送一封语气轻快的信,看起来言辞恳切,字字句句是分析局势,实则透露的浅台词是“不来见我一面就让你亡国。”

    这将宋荣气得不轻,猛地将那封信拍在桌子上,刚要下令主动进攻,却又被自己硬生生按住念头。他捂着脑袋坐回到座位上,很想大叫一声,但是这么突然的大叫又太有损他作为皇帝的威严。

    于是宋荣一声大吼:“来人!”门外的太监被这怒气冲冲的一声大喊吓了一跳,战战兢兢走进来,生怕哪一下触了皇上的尾巴。

    宋荣一声未发泄完,死死盯着面前的太监,还是觉得不爽,再次喊了一声:“来人!来人!”

    唬得眼前的太监弓着身子直抖,门外把门的侍卫互相对望了一眼,也跟着进了屋,跟皇帝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忽而反应过来,慌忙低下头,额头间冷汗涔涔,看这皇帝要吃人的表情,他们可万万不敢出一点岔子。

    哪知道宋荣站着看了他们一会儿,将凳子一抬直接坐下:“出去。”

    敢说自建宫以来没有哪个太监如此刻一般可以跟侍卫这么有共同语言,面前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各自归位了。

    战斗的状况,宋荣不是没有看到。心里知道定是李顾的威望出了问题,所以才叫士气空前低迷,要段秋平特地来送信逞什么能!

    早在改革之初,宋荣便给过李顾警告,若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他是没办法保他的。也不知道李顾听进去没有。

    李顾的府邸如今安静得很,李尚书已经过世,李顾一个人,既无妻儿也不愿意受他人牵累,早早便与继母分了家,此一举将府邸家奴遣去大半。每当夜深人静时,四下安静得有些让人害怕。

    黑夜总是最容易滋生罪恶的时候。

    府邸的大门被重重敲击,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敲门。皇家军没了办法,拿几刀硬生生劈开,一部分人翻过高墙爬进去。然而就是这么大的动静也未得到门内的人一丝反应。

    人若进去看时,大大的院落连一处会动的活物也无,如果不算会随着风动的那一株柳树的话。

    空旷得有些可怕。

    各个房间已被收拾干净,显然是人们刚走不久,灰尘甚少,有的地方甚至还保持着住家时干净的模样。

    推开主卧的门时,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不少人急着冲出去干呕,人们站在门外迟迟不敢进去,硬生生等着味道散了许久。

    主卧的地上躺着一个人。他还穿着李顾的官服,面颊处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可见森森白骨。将人翻过面来时,又有人止不住生理反应,要翻出门去呕吐,被统领一个眼神止住了。

    小战士泛着泪花,委屈得很:“早知道今日来干的是这样的活计,就不用晚膳了。”

    “抱怨什么!”抬头吼了一声,统领继续用刀扒拉着地上的尸体,见身型都还大差不差,除了面颊处有明显深于其它部位的腐烂之外,确无异常之处。

    统领长叹一声:“回去复命吧。”

    “死了啊,”宋荣的表情不辩悲喜,“李大人畏罪自戕,拟一封诏书吧。”也算是给将士们一个交代。总归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将士们听完这话,还算短暂地将战意复燃,不过三两下被打得现了原形。

    已经在将士们心中心中留下一根刺的,不仅仅是李顾,还有背后支持李顾的皇帝和朝廷。

    若羌水军彻底过界,京城将士们被短暂逼退到城内,宋荣就是有一身再硬的骨头也无计可施,迫不得已终于接受若羌使臣的谈话。令宋音之没想到的是,段秋平派出的使臣是他自己。

    虽然隔着国恨,靳国仍旧守着最不可失的尊严和体面,尽力招呼着段秋平一路人。

    酒过三巡,段秋平将往日的八面玲珑心彻底丢开,支支吾吾说了句在场众人都不爱听的话:“早这样不就好了。”

    声音不大,足以让在场众人听见。宋音之听着他刻意的挑衅,忽而愿意自己从来都不认识他。或许她真的,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

    宋音之想过千百遍,自己和段秋平坐在对立的两个位置是什么样子。而今明显占了最坏的情况,一个违背战约出兵步步紧逼,一个只能在家国大事的浪潮里随波逐流,由着命运带着自己往哪里走。

    段秋平跟周围人碰杯,忽然叫宋音之心里生出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她不愿意再看,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二人曾经的种种。个人与家国感情的这个对立,她终于能体会到,也知道了去年贺岁,段秋平在觥筹交错里看向她的眼神是什么。

    段秋平还有兴致继续周旋,宋荣却不乐意了,处生死存亡之际的是自己的国家,不是他段秋平的:“段公子不远万里亲临,不止是为了聚众喝点酒这么简单吧。”

    说话间段秋平的目光似乎特地带过一个方向,他咧嘴,看起来笑得没心没肺:“也对,当然是带着任务来的。”

    “还请皇上恕罪,我来就是为了给若羌带去荣耀的。”

    宋荣放下酒杯盯着他。

    段秋平却忽而把目光转到宋音之身上:“只不过,带来荣耀的方式当然不止让你大靳山河破碎,若能带点什么回去令人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慌得宋音之忙低头喝酒,段秋平笑了笑。

    宋荣顺着他的目光往那一瞟,心中警铃大作:“段秋平,你慎言!这还不是在你的地盘上。”

    “是不是在我的地盘上,这对我来说是一样的啊。陛下,还没看清楚局势吗?”

    宋荣恼怒地将手一挥:“不可能!一国公主,岂能受你威胁!”

    场面一下陷入尴尬,段秋平将酒杯一放,陪坐在他身边的两个若羌使臣就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带着点粗犷的沙哑,极其刺耳。

    宋荣的脸上变了三变,在这种状况下没人能面不改色。

    宋音之察言观色,她并不愿意让宋荣为难。恍惚间想起了从前太傅教她“昊天有成命”一说,心中感慨万千,也许“成命”就是不可选择的命。她在彻底妥协的边缘徘徊。

    见宋荣面色不好看,她咽了咽口水。兴许是这夜酒喝多了,她嘴里全是酒中带来的苦涩,固执地耷拉在她喉头久久不散。

    她试探着叫了声:“皇兄……”

    宋荣撑着桌子抬起头望向她,他曾经犯下欺君之罪也要保护的这个妹妹,还是要走向那条不归路。

    “不行,不可能!”有人一拍桌子起来,喝酒喝得脸红得不成样子,“段秋平,我真是看错你了。从前只当你机关算尽,心中还存有一丝清明。如今看你,简直是禽兽一样的人品,猪狗不如的作态!”

    段秋平看向将脸气得通红的宋渡,也不怎么说话。宋渡这话可差了意思。猪和狗,如今可都是好东西。猪奶可救狗命,狗命可助他揽权。权力嘛……当然是好东西,自然是没人比得过的。

    段秋平眼观鼻鼻观心,只顾着沉默,心里明白大局已定,人家再怎么跳脱也是改不了的。只是这一闹,又要叫某些人失望了,他着实不安。但仔细算了一账,他还是觉得值得很。

    若不是生来天潢贵胄,段秋平想自己去当个猪窝里的账房先生也挺好的,那一手好账算得是有理有条。至于怎么还,那就是老板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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