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

    凉亭里的树影偏移了几分。

    一阵春风拂过,交错的树叶嗦嗦作响,仿佛在下一场雨。

    弄琴悠悠转醒,朦胧中还在想今日这午觉睡得真是好,往常靠着歇息的木柱也格外舒服。

    她迷迷瞪瞪地睁眼,感受着四周扑面而来的清风,望着眼前婆娑摇晃、明暗交织的光影,犯了懒想要靠回木柱再眯一小会儿。

    一靠,才发觉那触感与木头截然不同,一看,是一件墨蓝色兰草纹样的袍服,袍服下摆露出一截暗红绸裤,再往下是一双乌皮六合靴。

    仿佛被针扎一样,她瞬间跳开,不仅睡意全无,魂儿也快飞完了。

    她很崩溃,脑子一片空白,半点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靠在“李旭”的身上睡着了。

    谢庭钰虽然一早就被她的动静闹醒,但他等到这时才佯装被惊醒,风轻云淡地抬手揉揉睛明穴,接着转头看向脸色发白的姑娘,语气带了点调侃:“看来是醒了。”

    她只觉得头皮发麻、四肢僵硬、背脊无力,但对上他的目光,仍要磕磕巴巴地出声:“李……李公子,我,奴婢也,也,也不知道……”

    她当然不会知道为什么,因为谢庭钰暗地往她的水囊里下了安神散。

    在她昏睡之际走入亭中,坐到她的身边,让她自然而然地误以为他是她往常倚靠小憩的木柱。

    等她靠在自己的身上睡过去后,他闲来无事,便也合上双眼,想着闭目养神一番。

    哪知风轻日暖树影晃,一切都是意想不到的舒适,他跟着睡了过去。

    没想到有一天,自认谦谦君子的谢庭钰,也会做出此等下作的事情。

    罢了,凉州平乱三年,他为了有效镇压敌军,下作的事情做多了,不差这一件。

    他并不打算解释,闲然起身掸了掸起皱的袍服,回头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睡得倒是舒服。”

    她的目光随着他离开的方向望去,张着嘴,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周身发软地瘫靠着长椅,盯着青石上的树影发怔,无比希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午后惊梦。

    次日晌午。

    弄琴没有去往日常去的凉亭,而是去了西苑的西府海棠树林里。

    数场春雨过后,海棠花几近落尽,幽绿的苔青地上皆是胭脂色的花瓣。

    她坐在树林中的一处小石潭旁躲日光。

    石潭里的游鱼佁然不动,她也放空一切地吃着手上的酱菜包。

    “你往日里就吃这些?”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骇然地抬头望去,见了来人,险些扔掉手里咬了两口的包子。

    她惶惶不安地站起来,悄悄往后挪了两小步,跟他拉开更多的距离。

    谢庭钰垂眸看了一眼二人的距离,又抬眸望向见自己如见鬼一样的人,说:“昨日你拿我当软垫睡了一晌午,今日我要你陪我用膳,不过分吧?”

    她看了一眼他拎在左手里的红漆木食盒,幽幽饭菜香袭来,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但她还是拒绝了:“公子是贵客,奴婢怎么能与您一同用膳呢。我吃包子就够……”

    他懒得听她费口舌,上前两步夺过她手上的酱菜包,扬手就往远处的一只大黄狗丢过去。

    大黄狗立刻咬住包子,飞快地跑了。

    “现在能了吗?”他居高临下地看她。

    他此刻的模样与她印象中的温和截然不同,是那种上位者的不怒而威,是“我开口你不愿也得愿”的强势。

    她在醉花楼长大,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知道这会儿什么拒绝的话都没用,便换了态度,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贵客开口,奴婢岂敢不从?”

    到了沁芳亭,食盒里的碗碟往石桌上一摆,把眼一看那些菜,不算珍馐也是佳肴了。

    弄琴站在一旁,举箸要伺候他用膳。

    他很不喜欢她这种明晃晃地展示二人泾渭分明的敬慎态度,沉着脸屈指在石桌上敲了两下,命令道:“自己坐下吃饭。”

    “可是……”

    “再可是就坐我腿上吃。”

    身体快过大脑地坐到石凳上后,她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的是什么浑话。

    “愣着做什么?”见她看着自己发愣,他的态度倒是软和了不少,“还要我亲自喂你不成?”

    “不是不是。”

    这回她不敢再有任何多余的言行,低头拿碗盛饭,期间他让吃菜就吃菜,让嚼肉就嚼肉,让喝汤就喝汤。

    他却不吃,只盯着她吃。但她不敢开口问为什么,怕他又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她进食不语,他反而耐不住沉默与她搭话:“林妈妈总是这样克扣下人的伙食?”

    他上下打量她一眼,天天吃酱菜包,一点肉丝都没有,怪不得这么清瘦。

    “吃包子也挺好的。”她埋头吃饭,没有正面回答。

    醉花楼日进斗金,下人们的伙食不差,甚至日日有肉吃。

    所以她不是没得吃,而是不敢吃。

    锦州崇尚“丰腴之美”,所以她越是削瘦越不会被客人看上,越能像个透明人一样,蜷缩在醉花楼里存活。

    可是……

    她悄悄瞟一眼“李公子”,不期然与他对视,慌得迅速收回目光。

    他一直盯着她,自然发现了她的小动作。“看我做什么?”

    她只好硬着头皮说:“公子体恤下人实在是好心肠。不过您是弦香姑娘的座上宾,与奴婢待在一块儿,是会给奴婢带来灭顶之灾的,还请公子……”

    她说着就要放下碗筷。

    谢庭钰凝眉严肃道:“不许浪费。”

    她立刻捧起碗筷。

    见她又慢吞吞地吃起来,他才缓缓出声:“你方才的言行,说明林妈妈并没有克扣伙食,只是你自己不想吃好的。锦州崇尚丰腴之美,你不想挂牌成为楼里的姑娘,便日日克扣自己。”

    “不出头,不惹事,八面玲珑,圆滑低调。在水里时像鱼,在树林里像落叶,在楼里就像一扇门、一叶窗……因为恰如其分,所以从来不会被关注,但也不会被完全漠视。”

    “好生厉害。”他说着,看她的眼神越发欣赏。

    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地点出,她登时惶恐到喉咙发紧,捏着竹箸的手用力到指尖发白。

    她垂头盯着碗沿,抿紧唇小心呼吸。

    谢庭钰轻笑一声。“你不必如此紧张。我只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个趣人儿,闲来无事逗你玩玩罢了。”

    “倒不至于真的看上你。”他末尾特地强调一句。

    弄琴稍稍放松刚才紧绷的情绪,抬眼看他,目光中带了点疑窦。

    他好笑道:“我跟你不是同路人。”

    她的视线从他那张俊脸挪到亭前石阶上的残花。“奴婢的名字叫弄琴。拨弄琴弦的意思。这是一个只适合醉花楼的名字,离了醉花楼,就上不得台面了。”

    她的话,继续强调二人的云泥之别。

    谢庭钰的心里浮起一丝不满,睨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反驳:“我看你是井底之蛙,孤陋寡闻。青莲居士有诗曰:拂花弄琴坐青苔,绿萝树下春风来。‘弄琴’更是雅事一桩。”

    听了他的话,她反倒笑起来:“公子教训的是。奴婢的确孤陋寡闻,大俗人一个。”

    很好,他的话越发遂了她的意。

    他梗着一口气,不满道:“你放心,过了今日,你姓甚名谁我都忘干净。”

    义正词严。信誓旦旦。

    说的到,却做不到。

    第二次晌午,谢庭钰抓到弄琴时,她正躲在小仓库门前准备吃酱菜包。

    看着一脸受惊的人,他轻描淡写地威胁道:“你若是不陪我用膳,我便向林妈妈讨你回去做丫鬟。”

    说是陪他用膳,实际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吃,而他就端坐在一旁盯着她把饭菜吃完。

    谢庭钰当然知道不应该再与花楼里的姑娘有拉扯,她会是他平步青云的绊脚石,会是他迎娶高门贵女的扎马钉,还是他往后高宅生活里的肉中刺。

    与她纠缠,可谓是百害而无一利。

    只是人之爱恨,从来不以自身意愿所兴起消亡。

    故此当他回过神时,他已经在她的水囊里下了药;即便被她如此说道,仍要卑劣地要挟她吃完他细心准备的吃食。

    “你不必在此欲擒故纵。”他看着就快把头埋进饭菜里的人,“你这身子瘦得跟竹竿一样,一看就没什么嚼头。我要寻欢作乐也寻不到你身上。”

    她小声地解释:“奴婢没有对您故擒欲纵……”

    他冷笑一声:“没有?故意摆出一副恐惧我的模样,结果还不是乖乖坐在我旁边把饭慢慢吃完。”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他冷眼睨她。

    因为是你恐吓我不坐下来就坐你腿上吃,不慢慢吃就亲自喂我,不吃完就去你的家里吃!——但这些话她只敢在心里咆哮。

    面对他时,她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态度:“公子教训的是。”

    连续几日胁迫她的吃完为她专门准备的吃食,现在再看她时,气色都好了不少,脸蛋似乎也圆了一点。

    她这会儿正垂头气鼓鼓地吃饭,他看着忍俊不禁,抬手按住她的头顶揉了两下,说:“知道就好。”

    这是他第一次与她有身体接触,宽厚的手掌温暖干燥,按揉的力道不轻不重,是一个非常亲昵的举动。

    她却如遭雷击,僵在石凳上不敢再动。

    见她如此,他非常不满意地收回手,屈指敲桌地警告她:“再不动筷就去我那宅子里吃。”

    好不容易熬到这尊大佛离开醉花楼,弄琴再也经受不住他那跟逗蛐蛐一样的耍玩,立刻收拾好金银细软、衣衫鞋袜,接着去小仓库布置放火装置。

    一切都准备好以后,她紧张地等待夜色降临,想要等到深夜众人都入睡后放火,趁乱逃离醉花楼。

    这些年她一直在攒银子,就是为了找到合适的时机离开醉花楼。

    前些日子她才估算了一番,攒了差不多有五百两,可以让自己舒服地过完下半辈子。

    原本是打算等到花朝节,醉花楼要热闹忙活好几日的时候借机离开,哪知突然出现一个“李公子”,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现在是一点也不信他说“我根本没看上你”的鬼话。

    她在后厨帮过忙,清楚他每日送过来的吃食一顿至少五两银子,荤素精心搭配,色香味俱全。

    这种宛如宰猪之前要先将猪养肥一样的行为,令她终日惶恐不安。

    也怪自己犯了贪吃欲,吃过如此精细的佳肴后,就算明知他在起什么心思,她也依然心怀侥幸地默许着自己吃了一日又一日。

    如今悔恨也无用,她只求今夜一切顺利。

    浓夜寂静。

    弄琴换好一套方便跑动的深色衣衫,一路来到昏暗的林道,往小仓库的方向静悄悄地走去。

    “呀,弄琴。”

    她尽可能地保持镇静,循声望去,喊她的是绣月。

    绣月斜倚在支摘窗边,眉眼弯弯地朝楼下的人晃晃手里的酒壶,说:“今夜不知怎的睡不着,你上来陪我喝一杯罢。”

    弄琴没办法,只好上去陪绣月喝一杯。

    幸好她临走前备了一些蒙汗药,到时下到酒里,让绣月快快睡着,她好脱身离去,继续实施她的计划。

    殊不知,绣月也为她备了药。

    明月高悬,更漏滴答。

    几杯酒下肚,绣月倦意浓浓地靠在三足凭几上,懒懒地摆手:“我困了,你且回去罢。”

    朦胧中,她瞧见弄琴出去的背影稍显虚浮,兴致盎然地从案几上的白瓷花瓶中抽出一朵开得正好的芍药,一边仰看天上皎洁的明月,一边扯着花瓣一瓣一瓣地扔出窗外。

    绣月为她备的是合欢散,还为她在回去的林道上安排了一位喜欢野合的何员外。

    只要她在这醉花楼里开了苞,就会被挂上牌,那就不可能再逃得了了。

    “你看看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逃掉呢?你怎么可以像这月亮一样干净皎洁,自由自在呢?你要陪我一起下地狱才行。这样,我们就可以在这醉花楼里一直当好姐妹了。”

    在幽幽夜色里,绣月最后的笑声形似妖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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