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他的脸,青肿了好大一片,眼睛像是被蜜蜂咬了一个很大的包,我想要扶他起来,可他倔强得很,即使伤得这样还是努力地要甩开我。

    他朝墙边吐几口血就要走。他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我跟在他后头哭哭啼啼的。

    他突然扭过头来,恶狠狠瞧着我说,别跟着我。

    我没有听,心里很担心他,还是小心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不一会儿,又对我说,你再哭,小心我打你。他盯着我,我立刻止住了哭声,可是新的眼泪止住了,但是抽噎之声止不住。

    就这样我跟他一前一后两个人,他在前头慢腾腾地挪着步子,我则在后头抽抽涕涕。

    我跟着他到了一个铺子前头,他要了一碗粥和一碟咸菜,便自顾自吃了起来。我就在他跟前看着,他吃饭的时候声音很大,好像很久都没有吃过饭一样,那个时候我有些馋,便一直在那里盯着他的粥看。他吃罢揩揩嘴,又要了一碗,将那碗粥重重地放在我面前。

    我只是呆立着,不敢动弹,他却满不在意地说,要喝就喝,不喝拉倒。

    他见我还是盯着他看,拖着长长的调子说,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金子?我才慢腾腾坐下,伏在桌子上喝起来。那粥的味道,我至今都记得。可是直到如今,我再也没有尝过。后来长大了,我找过,却没有找到。

    可就算找到了又怎样,到头来也不是那时候的粥了。那粥是在码头边,汽笛声,人声中还有烟火之中酿成的,如今时代变了,粥也不是那个粥了。

    我低着头喝粥,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有一次,运河边有人结婚。结婚是顶热闹的事儿。新娘坐在轿子里头,新郎骑着马,男女老少都出来看热闹。运河边结婚有一个久传的习俗,每次乐队敲锣打鼓过来的时候,新娘总要从轿子的帘子里伸出一双玉手,抓一把钱抛到外面。每当这个时候,运河边那些小孩子们都会一哄而上去抢钱。也有小孩子好奇的,趁新娘子又掀帘子的时候,蹲在地上使劲地抬起头来,想要看一看新娘子长什么样子。

    每当有这样的时候,一个嘴边有一颗痣的年轻老婆婆都要过来,甩着手帕子要赶走这些小孩子们。我还记得之前有一次,我抢钱的时候跑得快,一下子就跑到了那窗子底下,我好奇地仰起头来,看到一双特别白又很纤瘦的手,那只手抓着一把铜钱慢慢地张开来,我看见那新娘子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只手帕子,她在擦眼睛。那天我一分钱都没有抢到,我只顾看着那个窗子了。

    我看见那轿子摇摇晃晃地越来越远,连同着那铜锣的声音,却觉得屋顶滴下一滴水来。

    那次结婚,运河边也一样是人山人海的。楼上街檐上挤了满满的人。我长得矮,看不见,人又密,挤不到前头去。有时候有大人起哄,人潮涌动起来或者推搡起来,人们看不见我,我就被挤到了最后面。这个时候有人突然拽住了我的衣服,我几乎是埋在人潮里被人拖行的,只能看到一双有些黑黑的手跟一小节胳膊,待终于到了空旷的地方的时候,我抬头看见那个人,原来是他,我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他却一句话也不跟我说。站在他旁边,轿子跟马看得清清楚楚的。那轿子从前头经过,新娘子也一样伸出手来丢了一把铜钱。

    那新娘子掀起帘子来朝我们这边看,她自己抬手掀起盖头,看见她的眉眼,我的手停在空气中,她长得可真好看。

    我看着她,她也遥遥地看着我,我们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垂下眼睛,慢慢地放下盖头跟帘子。我不明白她缘何会看见我,看见了我又为何看得那样久。

    人群散尽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身旁有人,我扭身看的时候他已经转身要走了。我又如同上次一样跟着他,他却偏着头说,不要跟着我,我没钱给你买东西。我只好看着他走远。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我并不怎么伤心,因为那时我的一整颗心都在轿子里的人那双眼睛上了。

    隔了几天,我每走到一个铺子前头,就听见吃饭的桌子上,三五个人围在一起说些类似的话,一开始我听不太明白,可听得次数多了,我也就明白了。原来是一个新娘子刚嫁过去没几天,就上吊自杀了。

    我不明白,结婚不是顶热闹的事情吗,她怎么会去死呢,死了多没意思呀。

    每次我在码头边看见他,心里总是在问,他爸爸妈妈对他可真好。码头边的家庭都很忙碌,孩子们又不上学,男孩子更是很早的年纪,身体都没有发育好,就开始帮家里的活计。可是他,却一天到晚都能闲着。

    我很好奇,便趁他不备偷偷跟着他,想要看一看他每天都干什么。没有像往常一样,我目送他走掉,而是当他拐进寻常的巷口时,我在后面悄悄地跟着他。穿过弯弯曲曲纵横交错的长长的街道,就到了另一个开阔的地方,那里也一样林立着商店铺子,有绸缎坊,染坊,油坊,药店,报馆……有钱人经常来这里裁剪订作衣服,或是看病买药……这里停着很多小汽车。路上的男人穿着马甲,戴着怀表跟帽子,女人穿着旗袍跟高底鞋,挂着披肩,他们走起路来优雅得很。

    我隐在一条巷子里头,看见他径直走进人群里。我看着他怎样若无其事,又是怎样被一个人看见而后被人追赶,看着他怎样兔子似的飞快地跑起来,而后一阵风似地从我身边溜走。经过我身边时,他飞速地看了我一眼,显然是有些惊讶。不过他没功夫搭理我,他急着要躲人。

    那几个追他的人跑到巷口,看见纵横交错的巷路,就问,小姑娘,刚刚那个人往哪里跑了?我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他做的不对,不应该偷人家的东西,可我认识他,他总给我粮食,我总不能为了两个不认识的人就把他交代出来。一番犹豫以后,我摇了摇头。这个时候,有一个人跑过来说,走吧,别管了,老爷让咱们回去。

    一个人说,这怎么行,不能便宜了那个兔崽子。

    来人说,老爷还要去寺院里头求子祈福呢,别因为这些事耽误了,要不然,我们还有得活吗?快走吧。

    那三个人走掉以后,我穿过巷子,刚拐进去几条,就看见他蹲在墙边喘气。他的头靠在墙上,这个时候听见我的脚步声,就转过来看我。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他看我,我就一动不敢动了。他问,你看见什么了?

    我不明白,疑惑地看他。

    他又问,你刚刚看见什么了?

    他又是那样子看我,我连忙摇了摇头。他就笑了。

    他第一次对我笑,我见他笑,自己也笑,就讨好似地说,我也想跟你学,你可以教我吗?

    听见我的话,他看着我的目光突然变得阴暗起来,我猜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他拿出一根烟,点燃然后抽起来,说,你再说一遍,你想跟我学什么?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他见我摇头,在墙上捻灭了烟就走掉了。

    以前,跟阿哥在一块的时候,阿哥总是带我到各处玩,跟忆山哥哥在一块的时候,时间就像忆山哥哥一样,是安安静静度过的。可是同他——这样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人在一块,似乎总是能遇上些惊心动魄的事情。

    就比如有一次,天上下雨,码头边人很少,就算是有人,也都是行色匆匆。人们忙着归家,忙着躲雨。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一个人撑着伞,在屋檐底下坐着赏雨。伞一半在屋檐底下,一半在雨里头。一半的雨落在一半的伞上,一半的伞便有些重,有些倾斜。伞的边缘滴滴答答落着水滴,落在地上,地上的积水潭子起了一个个的小水花。

    抬起伞沿往前头看,运河上烟雨濛濛,水雾弥漫,这个时候码头就变得极为的清冷。我最喜欢这样子的码头,总是很安静,只有潇潇的雨声。

    我看见他浑身淋得很湿,走在运河边上。我赶忙跑过去,举的高高地给他撑伞,若是往常,我猜,以他的脾气,他一定不喜欢我这样。如那天,他好像哑巴了似的,也没有看见我,像一具丧尸一样,只是走着。

    就那样走了许久,路越来越偏僻,他突然停下来看我,眼睛里是他从没有过的表情好像是害怕,我也说不清。他盯了我一会子,就继续走路。我只好赶着他的脚步子,胳膊很酸。

    我暗自猜测他是有什么心事儿,因为自打我遇见他以后,他总是那样一副样子,眼睛像是深沉的大海一样,可以装下许多许多东西,露出同他的样子不相符的某种东西。

    他突然间站住了,呆呆地看着前面,我也顺着他的目光往前头看,虽说雨中看不太清,但是依稀能分辨出远处的墙角边立着两三个人。

    他眼神呆滞,扭过头来问我,你冷吗?

    我摇了摇头,说,不冷。你呢,你冷不冷?

    我问他,可他不回答我,只是那样看着我。远处的身影好像是在移动,他突然使劲推我,说,快走,快走。

    我不解什么意思,被他突如其来的推搡弄得莫名其妙,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他见我不动弹,历声训斥起我来,道,滚,我让你滚……

    我被他面红耳赤的吼声吓得哭了,脸上的雨水同泪水交织,一齐滴落。

    我忘记了手里的伞怎的会掉落,自己又是怎样转身,怎样跑走的,只知道自己很伤心,浑身都淋得湿湿的。

    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后来,我听见旁人说,王阿姨家的儿子死了。我心里想,是表哥死了吗?表哥那样厉害的人,怎么好端端地死了?不过,容不得我哭,表哥的爸爸已经找见我,说表哥戴着我送的项链,是我克死了表哥。他想要害死我,让我做表哥的陪葬品。那时候我的脖子疼,呼吸不了,心里想,表哥待我这样好,我死了也是应该的,谁让是我害死了表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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