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他一瞧见我在饭桌子上坐着,就赶紧给我端过来饭,他站在旁边瞧着我吃,我道,你也坐在这吃吧。

    有一次,他从外面惊慌地跑回来,在我面前比划,我看不懂,他只一脸着急地咿咿呀呀着,不知道说些什么。我没有理他,转身继续手里头的动作,他抢掉我手里头的东西,我看着他,他也觉得这样不好,瞧着我不说话,可那时候他顾不得这些了。他突然拉起我就要往外头拽,我来不及穿好鞋,就被他拖着跑。

    我的脚疼,跑得很慢,他回头瞧我,看见我的脚就把自己的鞋脱了要给我穿。小时候我听老人说,女人的脚不能随便让男人摸,摸了可是要嫁给他的,他要给我穿鞋,我想起来这个典故,脚便不自觉往回缩了缩,他以为我不愿意穿,又怕我脚疼,手停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才朝鞋里头伸脚。

    我说,你怎么办?他摇了摇头,拉着我就跑起来。他光着脚丫子,跑的路越来越偏僻,地上有很多石子跟石头,他的脚扎破出了血,跑起来就一巅一颠的,我喘着气叫他等等,他停下来看我,我撕掉裙子的下摆,包起他的脚心,说,这样就好些了。

    他拉着我跑了很久,不住往回看,我不知道后面有什么,却也知道他的判断不会有错的。我们跑到山路上,这个时候突然有枪声在身后头响起来。我跟他回头看,远远地瞧见两个穿黑衣服的人。

    那两个人一瞧见我们,就跑得很快,朝我们开枪。他也有枪,可他只有一个人,又顾着我,打不中他们。

    他们追得紧,我不争气,跑得久了又跑得慢,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他朝后看,一个人又朝我们开枪,他突然把我拉到他身前护着我,那颗子弹就打进他的后背里头,他立刻就吐了血,那些人见他受了伤,就又朝他的腿开枪,他受了伤跑不动,在我身前跌下去,我哭着给他堵伤口,他使劲推我,跟我摇头,我擦他的嘴,那两个人不跑了,慢慢朝我们走过来。

    他们在我们面前,笑着说,呦,怎么不跑了,不是挺有能耐的吗?其中一个人踢倒他,我想扶他起来,另一个人就拽着我起来。我较着劲儿不起来,可他力气很大,握着我的胳膊使劲拎起我来。

    他捏着我的脸让我看他,说,难怪那个苏世瑜能看上你,只不过呀,苏世瑜那个王八蛋放着这么一个美人不知道珍惜,非要惹我们家老爷,真是不知好歹,死不足惜。喂,美人,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抓你吗?他靠近我狞笑,说,有一桩好事和一桩不好的事,你要听哪一个?他见我不说话,就说,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就都告诉你。好事呢,是美人你呀,被我们老爷看上了,要娶你回家做小老婆呢。坏事呢,说着,他就摸我的脸,说,你再也不会属于我了。啧啧啧,你说,这么美的人,嫁给那个老头,可真是遗憾得很哪。喂,美人,你看看我怎么样,我虽不如那个苏世瑜有本事,可到底能养得起你,怎么样,要不,咱们两个趁那个老头没有发现私奔了去?

    我看着他,淬了他一口,他用手摸了摸脸,笑道,果然美人做什么都是惹人喜欢的。怎么样,美人想好了没?没想好,那我就在这等你想好了,不怕,我有的是时间。我扇他的脸,,他抓住我的手,说,美人,我劝你千万不要惹我生气,不然,我可不介意你是一个女人……

    我拼了命推他,他抓着我不让我走,我打不了他,他抓着我的双手,他说,美人,你越这样,我便越是喜欢呢。他看见他对我动手动脚,想过来,那人就朝他开枪。我哭着求他们。

    他说,美人,求人可不是这样求的。我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放了他。他说,早这样,不就好了吗。他放开我,我想跑到他身边,他就抓住我,不让我走。

    他突然咬住那个人的腿,那人就朝他开枪,我让他住手,可他不听我的。他趴在地上动不了,只是嘴里头吐着血。

    我说,你说过只要我答应了你就放过他。

    他说,我是答应了,可谁让他要像一条狗似的要咬人,不识好人心呢。

    我看着他握紧拳头,解自己的衣服,我知道自己身为一个女人也就只有这点子作用了。我朝那个开枪的人说,怎么,这样的事,你也要看?

    他催走那个人,让他在山外头等他。他朝我笑,说,美人,这么急的吗?我不搭理他,解他的衣服,攀上他的脖子吻他,他吻得很凶咬我的嘴,我趁他不注意,用劲全身的力气转身,同他一起跌下去。我不怕死,我只是觉得,我终于可以不用活着,可以去见他了。有时候想想,活着真是一个可怕的事情。有时候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是为了什么,我活着好像就是为了给别人惹麻烦,克别人死的。妈妈是这样,阿哥是这样,那个码头上不知道名字的人是这样,他是这样,祥云是这样……

    可人活着,老天便总是喜欢开玩笑。一个人越是求死的时候,便越是求死不能,一个人求活的时候,便越是喊天天不应 喊地地不灵。有时候,一个人站在人生的分叉口,真不知道是该遗憾还是该万幸,遗憾自己还活着,明天又是伤痕累累的一天,万幸自己还活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写到此,大概诸君猜到了结果,我没有死。以后的许多年里,我时常想起来这件事,心里头想,如果当时便死了,是不是我便不用经历后来的事情了,因为后来的事情的确没有使我成长起来,或者说如人们所常以为的那样,困难让一个人变得强大,可即便是死了,我又怎会经历如此多的人生。这样璀璨,热烈的人生?

    我醒来,是在一个好看的床上。我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很久,也动弹不了,浑身都很疼。我就那样瞧着窗子,想起来自己如梦一样的经历。我从没有好好地想过自己,人从来不会停下来好好地想自己,人喜欢马不停蹄地奔忙,奔忙中只记得讨好了别人,忘记了安抚自己。

    人总是在自个生起病来,一朝卧病在床的时候,才猛然间知道自己有多不容易,才念起来自己的好,懂得自己为自己流泪。才明白,面对着这样残破的人生,自己已经做的很好了,又为什么要总是怨恨自己?

    我即是如此。那时候我躺在床上,无缘无故地感觉到脸便是冰冰凉凉的,无缘无故地流出泪来。不为了谁,不为了他。看着从窗子外头洒进来的白日光,就无缘无故地流出泪来。可那时候我却并没有意识到,待我意识到的时候,我的人生已经到了末路,我的心再也不会于平波之中起了微澜。

    有人进来的时候,我想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听到,直到他说,姑娘,你醒了,我才转过头来看他,我看他的第一眼,就好像看见了忆山哥哥。

    我看他手里的东西,是一只雪白雪白的小兔子,上面有一个大的伤口,雪白的毛染了殷红的血。他连忙藏到身后,道,姑娘别怕,我看你受了伤,就想着出去打猎,给你补一补。

    我想要起来,他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要过来扶我,他说,姑娘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虽然做得不好,可好歹不会饿着姑娘。

    我瞧着他,又觉得他同忆山哥哥不一样,忆山哥哥在我面前不会说话,可是他会说。

    我说,是您救了我吗?

    他笑着说,三天前我出门打猎,远远地便瞧见坡上有东西滚将下来,我走近一看,只见那树根处隐隐约约有一个人,我攀上去,便瞧见是姑娘你。姑娘那时候伤得严重,我见姑娘还有气息,便将姑娘带了回来。

    他见我往被子里头瞧,便笑道,姑娘您放心,我绝不是姑娘想的那般,是个登徒子。这衣服是我拖周围的妇人帮姑娘换下来的,若是姑娘不信,待姑娘病好了,我带姑娘去拜访一下?

    我歉意地笑,说,公子多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多谢公子救了我,我……我无以为报。倘若公子有什么需要的,任凭公子吩咐,我什么都可以做。

    他笑着说,我怎敢劳烦姑娘,殊不知,女子的命便是这世上极珍贵的命,怎能任凭一个混浊的男人去驱使。

    他见我只是瞧着他,便说,姑娘怎么了,是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吗?若是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我笑着摇摇头,道,公子的话,听起来,是极悦耳的。

    他笑着道谢,说,不知怎样称呼姑娘。

    我说,你叫我阿莺吧。

    他说,阿莺?是夜莺的“莺”吗?

    我不知道夜莺是什么,许是他看出了我的疑惑,便说,“夜莺”是很浪漫的一只鸟,她追求自由,热情跟幸福,为了自己的玫瑰花而死,同时,她又是那样高贵,孤独而幽怨,她在森林里头夜夜歌唱,婉转而动人,却没有人能理解他……

    我瞧着他看,他讲起话来真好看,像忆山哥哥那样子好看,这样的话,除了忆山哥哥,再没有人会讲给我听的。

    我说,谢谢您,我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说,姑娘不必谢我,是姑娘自己的名字取得好,我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

    他真有礼貌,什么话都是向着我说的,我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尊敬,大概是因为他不知道我的过去,才会把我当成一个可爱的女人看。若是知道了,他也会露出他本来的面目,鄙夷我。可我到底不是那样坚强的女人,面对他陌生的好意,我心动了,决定不告诉他。即便是在自我欺骗,可是我愿意。如今走过如许多的人生路,想来那时候的想法觉得有些天真。若是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哪怕是不堪的过往,他都不会嫌恶,同样会皱眉,可他却是心疼的,怀疑自己心里头这样爱着的一个人,怎么会在过去里,平白的遭受旁人无端的伤害,变成了如今的样子,他一定会在心里头更高的要求自己,要给足她失掉的一切,让她变得如同初次面对这个世界,如一张白纸时候那样的自信很优雅来……

    可是那时候我却觉得,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不愿意听见她过去的不好的,因为他总是那样爱她,希望她的一切都是朝着美好的方向,断不能有了污点,想来,这才是真爱呢。所以,我不愿意告诉他。还有,我后来想过,我不告诉他,因为我害怕。可那时候我不懂,不知道自己这样想,我只知道自己要瞒得好好的,才能换回来他对我的好。那时候我总觉得,男人对自己的好,是有代价的。断不是因为他爱我,会甘愿平白无故地对我好。而且,有条件了,几乎便都是馋我自己这副身子,我也只有这副身子有些用处,而不是因为别的一些什么,因为我没有别的什么吸引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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