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头高兴,那时候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庙门外悬着一个大钟,我扣了扣庙门,就有小尼姑来给我开门。

    我向她讨饭,她便请我进去。那时候我想,做个尼姑也是不错的吧,恐怕,这样的世道里头,也只有一座寺庙跟道馆可以使人心安,算得一片净土了。

    尼姑庵里的庵主瞧见我的时候,吃了一惊。她问我来历,那时候 她眼睛里头的目光像是冬天的太阳一样和煦温暖,我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可怜我,给我安排住的地方。

    白日里,她们讲学,我闲着无事在窗子外面听她们咿咿呀呀地念东西。虽然我听不懂,可是从屋子里飘出来的木鱼声,使我想起了运河,那时候运河边挑着担子卖豆腐的人,也是敲着一个木头,发出这样的声音。我听她们念经,心里头觉得很舒服,好像可以忘记那些不快乐的事情,甚至有时候忘记了自己还活着这样一个事实……

    那俺主发觉我对念经感兴趣,允许我带发跟她们一起修行。日子久了,庵主说我进来的时间最短,却是最耐得住清净的那一个,只因为我念经的时候最专注认真,常日里我也待在屋子里头念经,我不认得字,可是她们说的,我能记住……

    庵子里头,每日里都有规定的时间睡觉跟起床。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有人提着灯笼进来检查。说是检查,我猜多半只是一个形式而已。因为明明还有几个尼姑没有回来。

    房子里头的尼姑跟我想的不太一眼,我以为她们都像一朵莲花一样,陪伴着青灯古佛,像一尊沉寂千百年的佛像与老树那样,沉沉的。可不是。在屋子里头,她们打闹嬉笑。庵主说,即使没有人的地方,也要保持着自己的本分跟庄重,可是她们一进来屋子里头,就把这些给都忘了。她们拿吃的扔人,她们以最舒服的姿势坐着躺着。因此,我便是一个例外了。

    例外总是不好的,因为她太惹眼睛了。太扎眼的东西注定活不长久。当然,这并非她本身的错,而是人心或者说是人性的错。

    一天晚上,她们在身后吵闹,玩笑。我一个人在角落里头念经。一个尼姑过来拎起我面前的经书,道,念经呢?

    我知道她不是好心问我,便没有说话。

    她道,你是哑巴?

    我道,有什么事吗?

    她笑道,没事便不能问一问吗?姐妹,这么冲干什么?我们日后可是要做朋友的呀。

    她翻了翻书,一字一句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呦,不错嘛,还真是不可小觑呢。不知道你理解吗?我可是不理解,也难怪庵主总是说,我念经不用功呢。要不,姐妹,你来给我讲讲?

    我道,你若是有不理解的,自去问庵主便是。

    她道,可是庵主瞧我笨呢,庵主倒是瞧着你聪明乖巧,你去问,庵主必不会说什么的。

    我没有理她,闭上眼睛念起经来。

    突然有人抓住了我,搜我身子,我惊慌失措,道,你做什么?那两个人却不放开我。她站在我面前说,没什么,不过是给你点提醒,知道来了这就要守这里的规矩。这屋子呢,本来就是大家一起住的,来一个人,便少一点空间,所以断没有白住的道理。

    其中一个人拿给她一个镯子,那是世瑜给我的。我朝她喊,给我,可是她们抓得紧,不让我接近她。

    她在烛光里头仔细地看了看那个镯子,道,嗯,是好东西。

    我心里头焦急,说,你给我,你不能拿。

    她道,我说过了,来这里的人都是要交的,不止你一个,放心,你没吃亏,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也不会欺负你。

    我的眼睛里头有了泪,道,我求你了,你把这个镯子还给我,行不行?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是求你把这个镯子还给我……

    她笑着看我,道,还给你?送了人的东西,怎么还好意思要回去呢?这点道理你不会不懂吧?她见我急了,流出泪来,道,不就是一个镯子吗,瞧瞧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似的。

    我没有了法子,只好哭着说,这个镯子,是……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给我的,你还给我吧……

    她觑着眼睛瞧我,道,重要的人?哼,说着,她盯着那镯子瞧,扔在了我的身上便走了。

    我赶紧捡起镯子,看着里面的几个字,他告诉过我,这四个字是“情深不寿”,我流出泪来,还好,还好,我不能失去它的,不能失去它……

    庵子里头,常常有人来上香祈福。一次,上门来的人,队伍里头宝马雕车,人潮汹涌。庵里头的尼姑告诉我,这是甄家人出外春游踏青,那些不惯舟车劳顿的女子,顺路在咱们庵里头歇脚休息。那些体力强壮的男子,则是先行骑马开路,至于想留下来陪伴这些女眷的,也便进庵子里头歇息。

    小尼姑说,这甄家呀,是江南的富豪,同北方的贾家,都是富甲一方,权势滔天呢。倘若被这甄家的人相中,那可真是一辈子荣华富贵,受享不尽呢。

    我疑惑,她们在这庵子里头,本该身心清净,怎地会这般子作想。

    我说,他们这样规模浩大地来,庵主似乎不嫌麻烦,好像高兴得很呢。

    小尼姑道,可不是嘛。平日里来这里上香还愿的,多半是周边村子里头的穷苦百姓,一年也收不了几个钱,何况庵主心善,总是要接济路过这里的荒民与灾民。可是这甄家来上香呀,光是那见面礼就够我们一年的油水了,更别提那些男人还跟那些好看的小尼姑私相传授……因此,谁不盼着他们来呢。

    那时候我想,原来这庵里头,也是这样。

    那小尼姑告诉我,说,这自然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至于另一个,那就单单和庵主自己有关了。

    她道,你觉得庵主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想问这个,便一五一十地说,庵主人长得好,也很良善。

    她道,这便是了。你来了几日了,自然也看出了这庵子里头不一样了吧?

    我明白她的意思,点一点头。她道,这哪是什么庵子,不过是庵主想了这么一个法子,来保护这些女人罢了。

    我有些吃惊,道,她们……她们不是尼姑……

    她轻蔑一笑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来她们是尼姑的?

    我摇一摇头,她道,我想,你自然看得出来,不管她们在底下如何,可在庵主面前,却一律都是乖巧懂事的,任凭庵主怎样责罚,却都心悦诚服没有怨气,你可知,这是怎样?

    我摇头,她道,庵主待我们是极好的。你见她总是清心寡欲,总是省简,她是为了我们。我们总是感念她的。

    我见她沉入自己的情绪里头,便道,庵主她……

    她从自己的情绪里头出来,看一看我,道,庵主为了我们,不惜与甄家的二爷相断绝。

    我吃了一惊,道,便是穿着红衣骑着白马从庵子前经过的那个人?

    她点一点头,道,从庵主建了这个地方起,我便跟着庵主了,因此这件事,庵主只对我一人说过。

    我更加吃惊,不解她为何对我如此说。

    她道,你一定吃惊,我为何同你说这些,是不是?我们虽不是正经庵子,可到底是要做出个样子来,会相人面相的。我知道,阿莺姑娘你,并非池中物。庵子里头的这些姑娘,都是可怜人,她们过了今日,明日又是怎样的,她们不知道,我不知道,庵主也不知道,庵主能知道的,便是在今日的时候,能给她们一个庇护之所。可是这庵子又能存在几日,又能保护她们几时?她们得了庇护,可是这天下,这满中国,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又有多少饿死的,冻死的,迫不得已卖身的女人,她们呢?

    她说,你可看见了今日的甄太太?

    我道,她这般年轻貌美,又能备受甄老爷宠爱,当真是厉害。

    她说,的确,她很厉害,可她不是生来便如此。你可知她的出身?不过是一个穷乡僻壤里头采茶的采茶女,是那老爷外出巡猎时候遇上的。那时候她在山上唱着山歌,那老爷巡猎来这庵子里头歇息,询问我们那唱山歌的是谁?

    她也聪明,知道那老爷对她有意,便故意来这里上香,被那老爷遇到,便撒了个谎,说是路上遇到的可怜人,便带回了家做了个身边的丫鬟。偏那老爷又是一个福薄的人,虽然房室多,可孩子少,她便靠着肚子里的孩子彻彻底底成了甄家的人。这次出来,多半是听说了她在家里闷闷不乐,那老爷特地带着她跟肚子里的孩子出来散心的。

    我不知道她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但唯一知道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马上便验证了。

    晚上,庵子响起一阵猛烈的拍门声,睡下的人被吵醒了,没有睡的人都害怕,相互聚在一起,探着头看着窗子。有人进来说,是土匪来了。结果屋子里的尼姑全都花容失色,吓了一跳。有年龄大的,说,怕什么?咱们这里是庵子,又不是什么别的地方,他们不会怎么样的?

    有人怯怯地说,真的吗?

    有人说,庵子又怎样,他们可是土匪,没心没肺的人,管这是什么地方呢?

    还有人说,这里又不是窑子,他们自然也知道,难不成,他们就没人性到见了个女人就要抢?睡也只是睡那些好看的女人吧,咱们可是尼姑唉。

    有一个人冲她笑道,是,哪个男人不喜欢睡好看的女人?我看你就挺好看的呀,是我们这庵子里头最漂亮的,说不定,人家就是不要窑子里的,就是相中你了呢……

    说着,两人便玩笑着打闹起来,有人喝了一声,道,够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有这点时间,还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呢。

    有人说,姐姐,你放心,有庵主在,没事的,庵主会保护我们的。以前也有土匪来,庵主不是全都化险为夷了吗?

    那人道,这也难说,那是那些土匪还有人性,今晚的这些土匪,我刚刚一瞧见便觉得害怕。虽然同为土匪,可土匪跟土匪,也是不一样的。

    有人道,不都是土匪吗,杀人抢人,能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土匪里头,还能出来个活菩萨不成?

    我想起来他,不喜欢旁人说他的坏话,便道,这也未可知。总有些土匪是好的,说不定,做些善事。

    有人道,这么说,你见过?还是说你睡过?这么清楚,连土匪都能给说出一朵花来。

    屋子里哄堂大笑,原先的那人又喝道,都小点声,不要命了?想被那土匪给听见吗?

    屋子里头顿时安静得很,有人说,姐姐,我有一个好办法,我们全都不出去,怎么样?

    那人便道,全都不出去,亏你想的出来,就留着庵主一个人在那儿招待?况且,他们不是傻子,怎么不知道这庵子里头没有女人?

    这个时候,有人进来说,庵主命令几个人给那些人上些茶跟点心。

    来的人是早上跟我说话的姐姐,她的话一说完,屋子里没人应她。她安慰我们,说,你们不用害怕,有庵主在,不会出什么事的。

    有人嘀咕道,你说得可到好听,要真都如你这般模样那我们自然不害怕。

    有人在底下掩着嘴嗤笑,不过那个姐姐没有搭理,她没有办法,点了几个屋子里头算是成熟跟听话,为人不出挑的走了。

    走了以后,有人颓然坐在地下,拍着胸脯,道,可吓死我了。

    还有人有些担心,便道,她们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呀?

    虽然屋子里此刻还是安静的,可是不过一会儿,就又恢复了原先的嬉闹。不过这嬉闹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有人进来说,大家快出去瞧瞧,庵主遇到危险了。

    有人问来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说,庵主让我们给那些人上茶,小霜上茶的那个土匪趁机便要欺负小霜,小霜害怕,吓得推他,打翻了茶,惹怒了那个人,那人便要闹,庵主同他们道歉,他们中的一个土匪便截住庵主,对庵主说些轻佻的话,对庵主动手动脚的,说要烧了这庵子。小霜她们几个在旁边让他们放开庵主,却被几个土匪强了过去,强迫她们从他。

    屋子里又喧闹起来,说,这可怎么办?

    那来的人也是一脸担忧,对跟前的一个人说,你从后门出去,到了甄家去找甄家的二爷,说庵子遇到危险了,快去。

    我心里头想,她们多半是不知道的,只以为这庵子是那二爷出钱建的,并不会联想至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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