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走没一会儿,温如便进来了。我不喜欢她总是来找我,可是她教我学了字,我总是要装作一副客气的样子。

    她问,阿莺,那位先生走了?

    我看出来她很在意忆山,或许可以理解为喜欢。

    我说,走了,怎么了?

    她说,没……没什么?

    她说,阿莺,你不应该同他走得这么近的。

    我说,走得近又如何,这个你也要管?

    她连忙道,阿莺,你……你误会了。

    我说,我误会了?

    她点一点头,道,阿莺,那个宋先生温文尔雅,彬彬有礼,难免你会喜欢她。别说是你了,就连……就连……

    她的话没有说话,就害羞得低下了头。

    她道,可若是那个孙老爷发现了你跟那个宋先生在一起,他会生气的。

    我本来心里头便有些心结,结果她却不明是非地同我讲这些道理,我心里头不爽,便冲着她全都发泄了出来,道,他生气?他生气与我何干,我上辈子欠他了,这辈子就活该跟他在一起?我喜欢谁,跟谁在一起是我自己的事,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怕,我就是嫌他老,嫌他丑,又怎样,你们还有理由管我,在一旁说嘴了?连自己的情事都过不好,到来教训我了?是不是说我便是容易的?

    她吓呆在座位上,看着我流出泪来,才握着我的手给我道歉,说,阿莺,对不起,你不要哭了。是我说错话了,我不知道你心里头装了这么多事,你心里头这样难过。

    她抱住了我,我在她怀里头哭了很久很久。虽然我讨厌她,可是那场痛哭却是真心的,我已经很久不曾那样痛快地哭泣了。

    老爷来找我,我给他剥橘子吃。他躺在屋子里头的摇椅上,看着窗子外的日暮西山,那时候黄昏的光照在他身上,恍然间才明白他原来也如此老了。

    我说,老爷,您张嘴。他吃罢,嘴里头说,这个国家也如同这西坠的日头罢了,只不过,明日旭日还会东升,可这个国家只会永远沉沦,没有黎明……

    他像是回忆起自己的一生一样,说,阿莺,明日我便娶你为妾,这样,你就可以进我孙家的大门了。

    那时候我手里头的橘子滚将下来,他顺手捞起地上的橘子,他举在面前,挡住了窗子上悬着的那颗落日,仿佛那落日是被他握在手里头的。他说,你放心,你是我最宠爱的人,自然会让你风风光光的进家门,我一辈子遵循了无数的礼数,可是这次,我不想要再遵守了。说着,他咳嗽了起来,我连忙抚着他的胸脯。

    他只是眼睛瞧着前面,说,阿莺,倘若我像这日头一样西坠了去,你是愿意做那晚霞,陪我一起消失在夜幕里,还是会做一个星星,从日暮里头升起呢?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看着我握住了我的手,缓缓闭上了眼睛,渐渐沉沉睡去,他嘴里头轻声唤着,茹芳,茹芳。

    那一刻我的心受到了很大的震颤,回忆起来他在我枕边抱着我的时候,我问他,老爷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告诉我,因为我是他见过的最大胆的女孩子,敢坐着他的马在猎场上兜风,拉弓射箭,敢跟他闹脾气,敢反驳他,他说看着我就像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样顽强不服输,不认命。他还说,他希望这个世界上的女人都可以像我一样大胆炽烈,这样,也许天底下就没有那么多令人遗憾的爱情了。那时候说这些话,他在叹气,我问他是不高兴了吗,可他没有回答我就睡觉了。

    原来,这些都是因为这样。我对他没有真心,可是一朝听到他这样说,心里头还是很失望。至少有那么一刻钟,我仅仅将他对我的好,视作了一颗真心。

    他没有食言。坐在轿子里的那天,天是青色的,放佛要下雨,上海滩刮起风来。我似乎看见了小时候自己站在码头边上看到的那些新娘子,我学着她们撒钱,学着她们用帕子拭泪……

    他高兴,在张家的大院子里头请人唱戏,屋子外头戏声不断,他在屋子里头看着镜子里的我,说,阿莺,你知道这戏里头唱的是什么吗?我没有说话。他说,这戏呀,唱的是梁山伯因爱情郁郁而终,那祝英台思梁山伯不得,便自甘跳到那坟墓里头陪梁山伯渡过漫漫黄泉。他站在身后摸我的脸,我看着镜子里头他的眼睛,他说,茹芳,我好想你,我死了,你愿不愿意来陪我?

    阿莺,我待你这样好,你为何还要喜欢那个人,是假戏真做了?阿莺,你想要看着我一个人死吗,若是你说的句句属实,那么来陪我,好不好,老爷害怕死……

    我心里头害怕,却还是转身笑道,老爷,您累了,阿莺哄您睡觉,好不好?

    他抓着我的手,说,好,阿莺陪我睡觉,阿莺陪我睡觉。

    我在屋子里头梳妆,有军官闯了进来,他一点都不害怕,那些人调侃他,命令手下抓他,他却喝断他们,自己穿好了衣服,大步走了出去。那些人抓着我不让我动弹,他朝我笑,如同那时候我初次见到他一样,我看见他,张不开口,只是无声的流泪。

    我听说,国民党的酷刑很是可怕,可是我并没有“享受”到这些“优待”。

    我蜷着腿坐在牢里头想,自己这辈子已经多少次要死了,不知道,也数不清。

    我听见牢门打开的声音,有人说,宋军官,就是这了。

    我抬起头看,是他来了。可是我高兴不起来,是他害死了他。

    他命那个人退下,牢房里头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说,阿莺,我来接你了,跟我回家吧。

    我站起来看着他,说,家?我没有家。哦,不对,我是有家的,可是呢,却被你毁了,你让我回家,你告诉我,你要让我回哪里去?你告诉我。

    他跟我道歉,说,阿莺,对不起。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说,你不用道歉,你没有错,他是汉奸,你自然应该除掉他。我知道,我知道的……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有,你们还要从我身上带走所有的东西,为什么?他靠近我,唤我阿莺。

    这个时候有脚步声响,他跟我说,阿莺,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也要理解我。我知道,把你安排到他身边对你是不公平的,你受了很多委屈,可是这也是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阿莺,你不要生气了。现在他被抓了,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吗。况且,你看,我这不是来接你了吗,以后,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欲要发泄出来那时候心里头的痛苦,他突然上前便扣住了我的脑袋吻上了我不让我说话。

    我推他,使劲推他,可是他抱得我那样紧,生怕我说出来一个字。

    他在我唇上轻声说,阿莺,要相信我。

    他起来的时候,有人抱着胸靠在门上,仿佛看好戏似的看着我们,他说,宋军官,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呀,破坏了一对佳人,真是该死。

    他转身笑道,董军官见笑了。

    那人说,宋军官,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你不早说。你呀,就是喜欢自己闷声干大事,这次呀,你功不可没,赶紧到将军那边领赏吧。

    他笑道,不敢,我不过是尽自己的责任而已。

    那人说,哦,对了,你是比我大一岁吧,按理说,我是该叫嫂子的对吧。

    他说,你别打趣我了。

    那人说,你别高兴得太早,恕我说你一句了,人家谁不知道宋军官的名声,可是这事呀,你办得真是不地道。哪有为了抓一个人把自己的女人献出去的,这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这么漂亮勇敢的媳妇,我看你不后悔死才怪。难怪嫂子哭红了眼,嫂子,回了家,就应该罚他在地上跪个三天三夜,不然呐,可真是便宜了他。

    他说,是我不对,是我错了。

    那个人说,那我走了,你们……继续……

    他给我置办了房子,我在一旁说,宋先生这是何苦呢,明明该专注事业的,何苦来要惹我这么一个嫁过人的妾呢,难道就不怕明日那些报纸又要胡说了?不过呢,您当然不怕,您是堂堂正正的宋军官,为人正派,再怎么说,那些流言也烧不到您身上。我原也不该为您操心的,我倒是该为自个好好想想。您说,这次我那老爷死了,她们会骂我什么呢?狐狸精,还是……

    他打断我,说,阿莺,你不要这样。我已经给了老鸨钱,你今后便不必去那里头了。这个房子的地契是你的名字,你今后便在这里住着,至于其它,我会一一给你安排好的。

    我笑道,安排好,安排好之后呢,你想过吗?你赎了我,给我房子,自以为便是做了好事?你这是做什么,又是什么意思?要娶我吗,要让我进你那宋家的家门,做你的太太?

    他忽然道,你愿意吗?阿莺,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答应。

    我怔住了,忽然眼睛里头有了泪,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再也笑不动了,他抱住我,说,对不起。

    我抬头看他,我终究是拒绝不了他的,他吻我,我回吻了他。他说,我不想再像小时候一样,找不到你了,阿莺。

    我解他的纽扣,说,忆山哥哥,你不怕吗?

    他看着我,猛然间抱起我向床边走去。他是那样一冰清玉洁的人,可是那一夜,我眼睁睁看着他如何在我面前脱掉我的衣裳,如何生涩地亲我。我趴在他的身上,解掉他的衣服,我主动吻他,跟他说话,我告诉他,忆山哥哥,阿莺……告诉你一个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我呀,跟好多人亲过,同好多人上过床呢。我这身子呀早就不干净了……

    他扑倒我,把我压在身下,吻掉我的眼泪,他说,阿莺,我不后悔……

    夜半的时候,我支着手,看他在我身旁睡觉。我看着他,他可真是干净呐,就像雪山上的雪莲一样。我说,忆山哥哥,对不起。阿莺要走,阿莺不能待在这里,你会原谅阿莺的,对不对,你永远都是这样的人……

    我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很长的吻,有一滴泪滴在他的脸上,我为他轻轻擦掉了。

    我留下一封信,趁着夜色走掉了,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让自己沉入这茫茫的夜色里头,被这夜色裹挟着向前,没有了回头路……

    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换了衣裳,想来那些人在夜色里头看不见我。我走了许久的路,累了在路边歇息,待天蒙蒙亮了,乘着水上的便船离开了。船工问我去哪里,我说,你们要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后来,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我住在了一个好心人家里头。总之过程却是很曲折的,因为遇见一个生命中注定要遇见的人,总是不容易的。

    他们没儿没女,把我当成了很亲的人。因此,在那样平静的日子里头,我有幸也有时间回忆自己前面的人生。我走在田垄上,看着日升日落,云卷云舒,溪水潺潺,花开花落,看着荷锄而归的人,黄牛之上吹短笛的牧童,连着那些或快乐或悲伤的记忆,突然间想写下一些事儿,这便是《运河纪事》的诞生了。

    人总是很难料到自己的一辈子,我也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后来竟然会成为一个作家。

    有人说,无心插柳柳成荫,有些人渴望自己的文章被赏识,结果忙忙碌碌一辈子没有收获,而有些人意不在此,却往往开花结果。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如果硬是让我说,我只能将它归结为命吧,命是很神奇的东西,逃不开也躲不掉。

    我并不喜欢成为一个作家,也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作家。因为据我所知,作家是一个很神圣的职业。我敬佩梁启超先生,敬佩鲁迅先生,敬佩那些以笔为枪的作家们。

    胡适先生曾说,《运河纪事》是一部关于上海滩运河边民俗风情的百科全书,我很感谢胡适先生,但是我其实只是把自己知道的,那些久久流传于运河边的事情做了一个搬运,其实真正应该接受胡适先生赞誉的,应该是那些祖祖辈辈便生活在运河边上的劳苦大众,是他们创造了运河边上的种种文化,没有他们,便不会有《运河纪事》这本书。

    我对《运河纪事》这本书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他给我那时候找不到意义的生活带来了希望,给自己那时候没有能力创造财富的贫困的生活带来了收入,可是另一方面,它却也把我本来已经恢复平静的生活再一次推入了大海的中心,然后旋转起来,至此,再也没有完完全全的停下了。

    人们因为《运河纪事》认识我,从此我也进入了那些作家圈子里头,不过因为我自己性格的原因,有时候在那些沙龙中或者聚会上,我得罪了许多人,在此我想向他们说声对不起。另外,有人会觉得我过于高傲,其实只是因为那时候我已经不习惯在人多的地方待着了。

    此外,《运河纪事》让我认识了竹筠,这总归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不管对于我,还是对于竹筠,都是的。如果没有与竹筠遇见,也许便没有后来的事情,竹筠也许会遇见一段美丽的爱情,可惜人生没有可惜。

    竹筠待我很好。冬天的时候,天上下着雪,那时候他来见我,可是我比他大了那么多,我不愿意见他,这是没有结果的事情。可是他就一直站在雪里头,手里捧着一束假花。我下了楼想要跟他说明白,我说,竹筠,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会跟你在一起的。

    他却笑着说,没有关系,那我就等你啊,等你什么时候愿意了,你再来找我,可以吗?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全都是他一个人在说,他说,你看,我给你买了花,你拿着,我走了。

    他的眼睛像是雪山上的一潭水,清澈明媚,我不忍心靠近他。

    他每走一截路,都要拿着他的贝雷帽转身朝我挥手,说,阿英,你快回去,回家去吧,小心感冒了……

    雪在我们两个人之间簌簌落下,落在了我们两个人的头上,他站在拐角处跟我喊,说,阿英,你知道吗,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雪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有看见那时候我在流泪,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哭。

    他每一天都给我写一封信,他告诉我,阿英,你不要嫌我烦呦,写信会使人开心的,看信的时候也是……

    我没有告诉他我要走,我总不该耽误他的。

    我记得佛说过,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那我跟竹筠在前世里究竟回眸了多少次呢,大概很多很多次,多到我们在人群里曾经执手相看。

    朋友说她要结婚,我坐着飞机穿越太平洋来见她,她用丝巾蒙着我的眼睛让我进到屋子里,房间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说,你到底卖什么关子呀。结果有人突然从背后抱着我,旋转起来,那时候我穿着裙子,裙子在风里头飘了起来。我害怕,他放我下来,我转身一看,是竹筠。

    那时候我乍一看到他,心里头激动,一下子便搂住了他。

    他跟我求婚,说,阿英,我喜欢你,一直一直喜欢你,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总该给我一个消息……

    我哭了,点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竹筠他很高兴,抱着我转起了圈子……

    好了,暂时写到这里吧,最近身体的病又发作了起来,我有些累了,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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