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旁人的口舌，待我习得许多技艺接客的时候，我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很快成了天香楼里头的红人，饶是她们在背后怎样说我，可是没有办法。
我自不必像那些还没有红的女人一样，没有选择地任凭老鸨摆布，只要是个男人，就都去接客，我也不必如同其她红了的女人一样，如一个女佣似的伺候那些有权有势的男人。他们来我这里喝茶，谈正事，或者要我弹个曲子，吟首诗。我从报纸上看见过他们的名字，以为他们是不苟言笑，是严肃庄重的，可是在我面前，他们会大笑，会落寞伤感，会慷慨激昂，会痛哭流涕……
有一次，老鸨说屋子里头坐着两个军官，要我去接待。我进去了屋子里，屋子里坐着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一见我进来，就笑道，看来我们得走了，我说笑道，张军官何出此言？若是我招待不周，只说出来，好让我改正，只别这样丢下一句话就走人，徒留我一个人心里头不舒服，您说对不对？我冲他旁边的那个军官说着。
他坐在一旁不苟言笑，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
那张瑞河军官戳了戳一旁的人，道，喂，人家跟你说话呢。
他才反应过来，说，对不起。
我笑着给他们两个倒酒，说，没关系，您是第一次来，当然要原谅您，若是张军官呀，便是断不能饶他的。
我给他酒，他止住了我，说，不用了，谢谢。
张瑞河笑道，你不知道人家，自我约束严着呢，所谓酒后乱性，人家便是滴酒不沾，所谓红颜祸水，人家呀，更是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我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呀，见到一个女人便腿软得走不动道了。
我给他茶，说，您请喝茶。他便连连跟我道谢。
我给张瑞河添酒的时候，他说，忆山，怎么样，是不是没有白来？
听见“忆山”两个字，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酒便洒出来了一些。
我把酒送到他面前，张瑞河提醒我说，阿莺，你忘了？忆山不喝酒的。
我看了看瑞河，再看他的时候，发现他早已经看着我了。我连忙道歉，笑道，对不起，我一时糊涂了，您不要怪罪。
张瑞河在一旁道，你放心，人家是温润如玉的公子，见了美人怜惜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生气呢。
我给他们弹曲儿听，同张瑞河划拳，酒洒到了我的衣服上，我便进去换了一身衣裳，出来的时候，张瑞河叫道，喂，忆山，忆山，醒醒，美人再好看，也经不住你这样热烈的眼光呀，一不小心，美人便会被灼伤的。我端起酒杯一下子塞到他口里，说，就你多嘴。
他笑着握住了我的手，将酒饮尽，一下子把我拉进了他怀里头，我挣了挣，没挣开，也知道他是玩的，索性便任由她了。
他低着头，说，阿莺还不了解我吗，我这人不仅喜欢多嘴，还喜欢多手呢，说着，他便抬起我的下巴亲我。我推开他，从他身上起来，理了理头发，道，你真是讨厌。
谁料他却站起来，冷冷地道，张瑞河，你还有事吗？没事就走吧。
张瑞河道，着什么急嘛，才刚来没一会儿。我看你不是挺喜欢阿莺的吗，怎么了，看见我亲她，你不高兴了？早说嘛，你要是喜欢，我便把阿莺让给你，怎么样？
说着，他便把我往他身上推。
他说，这是歌楼，不必端着你那架子，来，亲一个……
我有些不情愿，可是他把我推到他的身上，他接住了我，让我离开了他的身子站好了。
他变得很严肃，说，张瑞河，够了。这不是什么好玩的把戏。
一日，我一个人在室内饮酒，老鸨进来说，阿莺，有客人来了，我一扭头，便看见是他，他穿着西服，如同那时候一样。我怔了怔，才上前，说，是忆山先生呀，有事吗？
老鸨出去了，我说，忆山先生请坐吧。我给他倒茶，说，这可是好茶呢，忆山先生请尝一尝。
可他只是站在原地说，阿莺。
我顿了顿，没有理他，又给自己倒了酒，说，我喝不惯茶，忆山先生别怪罪……
他又唤我“阿莺”，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装作听不见，便说，您在说什么？
他说，你是阿莺，对吗？
我点点头，道，我是唤作阿莺，可是要让忆山先生失望了，我不是忆山先生想要找的阿莺。这世上有那么有多唤阿莺的人。
他说，我不会认错的，瑞河给我看过你作的诗，那个“莺”字，是我教给你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记得，不会认错的。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再也找不见借口。他说，阿莺，我……对不起，是我丢了你。
有眼泪流下来，我偷偷抹掉，朝他笑道，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我都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阿莺，我不认识她……可是我说不下去，因为我单单是看着他的眼睛，我便想要哭。那样一双熟悉的眼睛，是故人的味道跟记忆，给过我温暖，我怎么能忘记，怎么能装作不识得？
眼泪模糊了他的身影，我冲着那个模糊的影子瞧。
那身影越来越近，直至仅仅将我包围，同那时候一样，我跌进了回忆里头。
他像那时候一样叫我，阿莺妹妹……
我推不开他，明明他抱得那样轻，可我就是推不开……
他说，阿莺，你怎么会跟孙东升在一起？
我说，我跟谁在一起，还需要告诉您吗？您好像管得也太宽了些吧。
他道，孙东升不是好人，你还是离他远一些好。
我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我只知道他对我好，这就足够了。
他说，阿莺……
我说，既然无事，您请回吧，我还要陪其他人呢。
他说，阿莺，你怎么会来了这里的？
我说，怎么了，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呀，既住得好，又吃得好，虽然比不得您从小的条件，但对我来说，便是很满意的了。
他说，对不起。
我不愿意听他说对不起，他永远都只会这样，只剩有温柔。
我狠一狠心，说，既然您不愿意走，那您便在这里待到您愿意走吧，恕我不能相陪了。
我故意早早地便借口回来了，我知道他这样一个好骗的人，一定早已经走了，可是我多希望他还没有走，看着桌子上那个空杯子，我遥遥地望见窗外面的晚霞。
昔时已去，昔人已远，昔年不再……
一日晚上，我心情不好，在外面喝酒，醉醺醺的。我被一些人围住。我让他们走开，可他们却靠得越来越近，我用酒瓶子砸他们，他们逼近我，我只能不住后退，却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些围着的人见了他便开始求饶。他却说，你们走吧。那些人连忙道谢，转身走的时候，他叫住他们，说，等等。这些钱你们拿着，以后别再做这些事了。
他摇了摇我，我好不容易好受了一点，却被他晃得想吐。他给我拍背，我推开他的手，醉着酒说，你可真是好心，不过呀，他们才不会听你的呢，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了解他们。他们还是会拿着你的钱去挥霍，明天接着偷东西，偷女人……
他唤我阿莺，我没理他，要起来自个走，可是没走几步他便又扶住了我。我推开他，说，你起开，我不需要你，我会走，你看，我会走，我才不要别人扶呢。
那时候他果真没有追过来，是一辆疾驰的黄包车欲要撞到我的时候他一把抢过了我。
我看着他，说，你做什么拉我？我不怕死，我不怕的。
他说，阿莺，回去吧。
我笑道，怎么了，你心疼我？你老是主动找我，是不是喜欢我？
我攀着他的衣服，亲了他，摸了摸他的嘴唇，笑道，你看，你就是喜欢我，对不对？走，我们去喝酒。
我拉着他去了酒馆，要了酒，我给他倒酒，见他不喝，笑道，你怎么不喝呢，来，我喂你。我将酒杯送到他嘴边，给他灌了进去。
我笑道，这样就对了吗，好喝吗？我告诉你呀，酒可是个好东西呢，你不高兴的时候呀，喝一喝酒，就什么都忘了。唯一不好的呢，便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你又会想起来。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永远忘记呢？哦，我想起来了，既然想要永远忘记，那就一直喝酒，这样就可以永远都不用醒过来了。你说，我说的对吗？
我又给他倒了酒，说，你快喝呀。我又将酒送至他的唇边，说，你快点喝呀。
这次他很听我的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了，我便又给他添了酒，说，这瓶都是你的，今晚，我们不醉不归，明白吗？
他说，明白。
我说，干杯。他便配合我跟我碰杯子。我咳嗽起来，他起来欲要给我拍背，我推着他，说，你快坐下，坐下，他便回去了座位上。
我说，我又想起来了一个。这个世界上的酒是有限的，没了酒，人总是要醒过来。这个时候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你知道吗？
他说，不知道。
我说，真没意思，我告诉你好了。你可记住了，我只说一次。你过来点，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这可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他倾身过来，我附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吗，那就是——死。
我饮了杯里头的酒，说，你记住了吗？
他没有说话，我说，喂，我都说了这么多了，都不见你说。你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吗？你若说不出来，我便罚你把这些酒全都喝完。
他沉默很久才说话，这期间我便一个人喝酒，哼着小曲儿，我不耐烦了，道，喂，你想好了没？我支着头看他，可是我再也撑不住了，意识恍惚中，我只听见一句话：如果你想要忘记不高兴的事，那便直面它，你记住了吗？
我恍惚间听见有人喊阿莺，听见有人说话，有人开门。
第二日一早，老鸨便进来我的屋子，说，阿莺，你看。她拿给我一份报纸，上面写着“宋忆山军官深夜幽会天香楼头牌夜莺”
上面的描述很详细，甚至地点，喝酒的店铺，还有时刻全都写得详详细细的。
我双手一紧，心里头跳得有些厉害，故作镇定，道，媒体胡说罢了，您别当真。
那老鸨像是很失望似的走了。
果不其然，他到底来了。
门被摔开的那一刻，我抖了抖，从梳妆镜子里头瞧见了他，定了定心神，便走到他身边，揽着他的脖子道，老爷，您怎么才来，阿莺想您呢。
他看着我多久，我便保持着那样的笑脸多久，而后便低下头，道，老爷，您都看得阿莺不好意思了。
他却一把甩开了我，我撞到了门上，他气急走入了房间，我掩上了门，跪在他脚边给他捶腿，说，老爷，您怎么了，今日这样大的火气，谁又惹您不高兴了？
他狠狠地拂掉我，我摔倒在地上，他将一叠报纸摔到了我的脸上，说，臭婊子，亏我还那么相信你。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个人骂我了，但是我还是故作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的谩骂，捡起来那份报纸，然后笑脸相迎地跪回他的身边，说，老爷，那些不良媒体的话，能信吗？阿莺是您带回来的，这条命都是您的，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背叛老爷呢。老爷自来便是明察秋毫的人，怎么会相信这些媒体捕风捉影的报道呢？这偌大的上海，有多少青楼里头的女人，又有多少长得相像的人。那宋军官为人高风亮节，说不定便是晚上有那起站街的女人缠住了他，被那些嫉恨他的人看见或是跟踪了，便告诉了媒体，这也未可知呀。
他捏着我的下颌，注视了我良久，突然朝着我笑了起来，便扶我起来，牵着我的手让我坐到了他的身上。
我不解他的意思，他却道，阿莺，是我错怪了你。
我推他，故作不理他的样子，道，老爷，您都说了，阿莺是婊子，阿莺这样的人，还是离您远一些吧，免得脏了您的眼睛。他揽着我的腰将我搂到怀里头轻拍着我，道，好了，我错了，这几天我有些累了，阿莺就别闹脾气了。
我不好再故作生气，搂住他的脖子，说，老爷，你生气的样子真是恐怖，阿莺害怕。
他笑道，我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说，虽说你跟他不认识，但是有了这条新闻，也不是坏事。阿莺，老爷想请你帮老爷一个忙。
我说，老爷只管说好了，阿莺一定尽绵薄之力。
他在我耳朵边告诉我，消息有些多，一时间我接受不了。
我道，老爷，这样重要的事情，阿莺害怕……
他却笑道，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饶那个宋忆山再怎样自持清高，有阿莺这样的美人在，他一定难以自持。你放心，虽然目下他不认识你，但很快他便会认识。出了这样的事，他那样一个在乎名声的人，一定会来找你，到时候你只需按我说的做，他就一定会被你吸引的，取得了他的信任便好下手了……
他决定了的事情，我改变不了，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其实他所说的，我不怕。忆山哥哥信我，他一定会告诉我的，可是我怎么能骗他，怎么能？
果不其然，有一天晚上，我同一个人喝酒，有人说，他要见我，我没有理会，那时候我喝酒喝得开心，他却走过来，说，阿莺，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我仍然没有理他，他却抢过我手里头的酒喝下了。我笑道，好酒量，您不是要见我吗，喝了这些酒，我便可以跟您讲话，怎么样？他二话不说拿起桌子上的瓶子便开始喝酒。他有些喝不下去，我便皱了皱眉离开了，进了屋子没一会儿他便进来了。
我说，您就这么喜欢找我呀，既如此，您也得给我一个信物呐。我可告诉您，我呀，是这里头的红人，您想要赎我，可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
他说，阿莺，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个。
我笑道，不是为了这个？那是……难不成，您要跟我谈政事儿？
我说到这个的时候，他的眼眸动弹了一下，但旋即便恢复了原状，道，阿莺，对不起。我听说了，父亲找过你，如果父亲说了什么伤害你的事情，我替他向你道歉。
我愣了一下，笑道，为什么道歉？你父亲是找过我，可是呢，他的那些话呀，伤害不到我，你看，我现在不照样开开心心的吗，您千万别多心，我可受不起。好了，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还要忙呢。
说着，我便要走，他却拉住了我，我的衣衫滑落，他看见了我裸露的肩，我们两个便都是一怔。
他慌乱道，对不起。
我略微一笑，转身在他唇上留下一个吻，他没有拒绝我，我摸着他的嘴唇，道，甜吗？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褪下衣衫，解他的衣服的纽扣，吻他的颈子，我摸他的手，他的手已然紧成了拳头，我知道他的内心是复杂的。我附在他耳边道，你紧张了？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道，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喜欢我，却又不敢说出来，总要借口有事情来见我，表面上同我义正言辞，庄重严肃，其实，你是想跟我说些悄悄话的，对不对？想要接近我，却又碍于自己的身份跟性子，处处端着。你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吗？
我笑道，人人都说，宋先生冰清玉洁，不好女色，可是你从来不会拒绝我的亲热，不是吗？所以呀，如果你承认，我会从了你，我是不怕，不怕你的父亲，也不怕他，怎么样？
我看着他，他眸色深沉，道，是他让你这样做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瞧着他，他说，阿莺，跟我一起加入共产党，你愿意吗？
我呆住了，他就这样跟我承认了，是呀，他从来不会怀疑我。
我离开他，他捡起来地上的衣服给我穿着，他道，阿莺，你知道吗，孙东升他明面里在国民党中同我们连接，可是他早已经暗中同日本人勾结在了一起
。我早已经怀疑他的身份，而他也有所顾虑，想要除掉我，所以我只能先下手为强。阿莺，如果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
我打断他，笑道，所以，你今日来找我，不过是需要我帮你？说吧，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他道，阿莺，你不需要帮我。他的身份早晚会暴露，那时候他在党组织跟国民党中两边都不讨好，无论他被哪一边发现，到时候你只会因帮他而受牵连，所以，我希望你尽快抽身。
我道，就算那样又如何？你们男人的对错，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他对我好，这就够了。
我道，话已经说明白了，您请走吧。以后也不需要再装作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来找我。免得到时候他被国民党人发现，你同我走得如此近，也成了怀疑对象。
他欲要说话，可是我已经进了里头的屋子。他想进来，我说，我要更衣了，宋先生也要看吗？
我在窗子里头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有一个女人不小心撞到他，他彬彬有礼朝她温柔地微笑致歉，那时候有眼泪从我眼睛里头掉下来。我的心至少是为他的话起过波澜的，希望着他能带我离去，可是他这样年轻，还有大好的前程不是吗？而我呢，流过血的，也留有伤疤了。
我自不必像那些还没有红的女人一样，没有选择地任凭老鸨摆布，只要是个男人，就都去接客，我也不必如同其她红了的女人一样，如一个女佣似的伺候那些有权有势的男人。他们来我这里喝茶，谈正事，或者要我弹个曲子，吟首诗。我从报纸上看见过他们的名字，以为他们是不苟言笑，是严肃庄重的，可是在我面前，他们会大笑，会落寞伤感，会慷慨激昂，会痛哭流涕……
有一次，老鸨说屋子里头坐着两个军官，要我去接待。我进去了屋子里，屋子里坐着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一见我进来，就笑道，看来我们得走了，我说笑道，张军官何出此言？若是我招待不周，只说出来，好让我改正，只别这样丢下一句话就走人，徒留我一个人心里头不舒服，您说对不对？我冲他旁边的那个军官说着。
他坐在一旁不苟言笑，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
那张瑞河军官戳了戳一旁的人，道，喂，人家跟你说话呢。
他才反应过来，说，对不起。
我笑着给他们两个倒酒，说，没关系，您是第一次来，当然要原谅您，若是张军官呀，便是断不能饶他的。
我给他酒，他止住了我，说，不用了，谢谢。
张瑞河笑道，你不知道人家，自我约束严着呢，所谓酒后乱性，人家便是滴酒不沾，所谓红颜祸水，人家呀，更是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我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呀，见到一个女人便腿软得走不动道了。
我给他茶，说，您请喝茶。他便连连跟我道谢。
我给张瑞河添酒的时候，他说，忆山，怎么样，是不是没有白来？
听见“忆山”两个字，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酒便洒出来了一些。
我把酒送到他面前，张瑞河提醒我说，阿莺，你忘了？忆山不喝酒的。
我看了看瑞河，再看他的时候，发现他早已经看着我了。我连忙道歉，笑道，对不起，我一时糊涂了，您不要怪罪。
张瑞河在一旁道，你放心，人家是温润如玉的公子，见了美人怜惜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生气呢。
我给他们弹曲儿听，同张瑞河划拳，酒洒到了我的衣服上，我便进去换了一身衣裳，出来的时候，张瑞河叫道，喂，忆山，忆山，醒醒，美人再好看，也经不住你这样热烈的眼光呀，一不小心，美人便会被灼伤的。我端起酒杯一下子塞到他口里，说，就你多嘴。
他笑着握住了我的手，将酒饮尽，一下子把我拉进了他怀里头，我挣了挣，没挣开，也知道他是玩的，索性便任由她了。
他低着头，说，阿莺还不了解我吗，我这人不仅喜欢多嘴，还喜欢多手呢，说着，他便抬起我的下巴亲我。我推开他，从他身上起来，理了理头发，道，你真是讨厌。
谁料他却站起来，冷冷地道，张瑞河，你还有事吗？没事就走吧。
张瑞河道，着什么急嘛，才刚来没一会儿。我看你不是挺喜欢阿莺的吗，怎么了，看见我亲她，你不高兴了？早说嘛，你要是喜欢，我便把阿莺让给你，怎么样？
说着，他便把我往他身上推。
他说，这是歌楼，不必端着你那架子，来，亲一个……
我有些不情愿，可是他把我推到他的身上，他接住了我，让我离开了他的身子站好了。
他变得很严肃，说，张瑞河，够了。这不是什么好玩的把戏。
一日，我一个人在室内饮酒，老鸨进来说，阿莺，有客人来了，我一扭头，便看见是他，他穿着西服，如同那时候一样。我怔了怔，才上前，说，是忆山先生呀，有事吗？
老鸨出去了，我说，忆山先生请坐吧。我给他倒茶，说，这可是好茶呢，忆山先生请尝一尝。
可他只是站在原地说，阿莺。
我顿了顿，没有理他，又给自己倒了酒，说，我喝不惯茶，忆山先生别怪罪……
他又唤我“阿莺”，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装作听不见，便说，您在说什么？
他说，你是阿莺，对吗？
我点点头，道，我是唤作阿莺，可是要让忆山先生失望了，我不是忆山先生想要找的阿莺。这世上有那么有多唤阿莺的人。
他说，我不会认错的，瑞河给我看过你作的诗，那个“莺”字，是我教给你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记得，不会认错的。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再也找不见借口。他说，阿莺，我……对不起，是我丢了你。
有眼泪流下来，我偷偷抹掉，朝他笑道，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我都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阿莺，我不认识她……可是我说不下去，因为我单单是看着他的眼睛，我便想要哭。那样一双熟悉的眼睛，是故人的味道跟记忆，给过我温暖，我怎么能忘记，怎么能装作不识得？
眼泪模糊了他的身影，我冲着那个模糊的影子瞧。
那身影越来越近，直至仅仅将我包围，同那时候一样，我跌进了回忆里头。
他像那时候一样叫我，阿莺妹妹……
我推不开他，明明他抱得那样轻，可我就是推不开……
他说，阿莺，你怎么会跟孙东升在一起？
我说，我跟谁在一起，还需要告诉您吗？您好像管得也太宽了些吧。
他道，孙东升不是好人，你还是离他远一些好。
我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我只知道他对我好，这就足够了。
他说，阿莺……
我说，既然无事，您请回吧，我还要陪其他人呢。
他说，阿莺，你怎么会来了这里的？
我说，怎么了，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呀，既住得好，又吃得好，虽然比不得您从小的条件，但对我来说，便是很满意的了。
他说，对不起。
我不愿意听他说对不起，他永远都只会这样，只剩有温柔。
我狠一狠心，说，既然您不愿意走，那您便在这里待到您愿意走吧，恕我不能相陪了。
我故意早早地便借口回来了，我知道他这样一个好骗的人，一定早已经走了，可是我多希望他还没有走，看着桌子上那个空杯子，我遥遥地望见窗外面的晚霞。
昔时已去，昔人已远，昔年不再……
一日晚上，我心情不好，在外面喝酒，醉醺醺的。我被一些人围住。我让他们走开，可他们却靠得越来越近，我用酒瓶子砸他们，他们逼近我，我只能不住后退，却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些围着的人见了他便开始求饶。他却说，你们走吧。那些人连忙道谢，转身走的时候，他叫住他们，说，等等。这些钱你们拿着，以后别再做这些事了。
他摇了摇我，我好不容易好受了一点，却被他晃得想吐。他给我拍背，我推开他的手，醉着酒说，你可真是好心，不过呀，他们才不会听你的呢，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了解他们。他们还是会拿着你的钱去挥霍，明天接着偷东西，偷女人……
他唤我阿莺，我没理他，要起来自个走，可是没走几步他便又扶住了我。我推开他，说，你起开，我不需要你，我会走，你看，我会走，我才不要别人扶呢。
那时候他果真没有追过来，是一辆疾驰的黄包车欲要撞到我的时候他一把抢过了我。
我看着他，说，你做什么拉我？我不怕死，我不怕的。
他说，阿莺，回去吧。
我笑道，怎么了，你心疼我？你老是主动找我，是不是喜欢我？
我攀着他的衣服，亲了他，摸了摸他的嘴唇，笑道，你看，你就是喜欢我，对不对？走，我们去喝酒。
我拉着他去了酒馆，要了酒，我给他倒酒，见他不喝，笑道，你怎么不喝呢，来，我喂你。我将酒杯送到他嘴边，给他灌了进去。
我笑道，这样就对了吗，好喝吗？我告诉你呀，酒可是个好东西呢，你不高兴的时候呀，喝一喝酒，就什么都忘了。唯一不好的呢，便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你又会想起来。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永远忘记呢？哦，我想起来了，既然想要永远忘记，那就一直喝酒，这样就可以永远都不用醒过来了。你说，我说的对吗？
我又给他倒了酒，说，你快喝呀。我又将酒送至他的唇边，说，你快点喝呀。
这次他很听我的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了，我便又给他添了酒，说，这瓶都是你的，今晚，我们不醉不归，明白吗？
他说，明白。
我说，干杯。他便配合我跟我碰杯子。我咳嗽起来，他起来欲要给我拍背，我推着他，说，你快坐下，坐下，他便回去了座位上。
我说，我又想起来了一个。这个世界上的酒是有限的，没了酒，人总是要醒过来。这个时候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你知道吗？
他说，不知道。
我说，真没意思，我告诉你好了。你可记住了，我只说一次。你过来点，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这可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他倾身过来，我附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吗，那就是——死。
我饮了杯里头的酒，说，你记住了吗？
他没有说话，我说，喂，我都说了这么多了，都不见你说。你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吗？你若说不出来，我便罚你把这些酒全都喝完。
他沉默很久才说话，这期间我便一个人喝酒，哼着小曲儿，我不耐烦了，道，喂，你想好了没？我支着头看他，可是我再也撑不住了，意识恍惚中，我只听见一句话：如果你想要忘记不高兴的事，那便直面它，你记住了吗？
我恍惚间听见有人喊阿莺，听见有人说话，有人开门。
第二日一早，老鸨便进来我的屋子，说，阿莺，你看。她拿给我一份报纸，上面写着“宋忆山军官深夜幽会天香楼头牌夜莺”
上面的描述很详细，甚至地点，喝酒的店铺，还有时刻全都写得详详细细的。
我双手一紧，心里头跳得有些厉害，故作镇定，道，媒体胡说罢了，您别当真。
那老鸨像是很失望似的走了。
果不其然，他到底来了。
门被摔开的那一刻，我抖了抖，从梳妆镜子里头瞧见了他，定了定心神，便走到他身边，揽着他的脖子道，老爷，您怎么才来，阿莺想您呢。
他看着我多久，我便保持着那样的笑脸多久，而后便低下头，道，老爷，您都看得阿莺不好意思了。
他却一把甩开了我，我撞到了门上，他气急走入了房间，我掩上了门，跪在他脚边给他捶腿，说，老爷，您怎么了，今日这样大的火气，谁又惹您不高兴了？
他狠狠地拂掉我，我摔倒在地上，他将一叠报纸摔到了我的脸上，说，臭婊子，亏我还那么相信你。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个人骂我了，但是我还是故作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的谩骂，捡起来那份报纸，然后笑脸相迎地跪回他的身边，说，老爷，那些不良媒体的话，能信吗？阿莺是您带回来的，这条命都是您的，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背叛老爷呢。老爷自来便是明察秋毫的人，怎么会相信这些媒体捕风捉影的报道呢？这偌大的上海，有多少青楼里头的女人，又有多少长得相像的人。那宋军官为人高风亮节，说不定便是晚上有那起站街的女人缠住了他，被那些嫉恨他的人看见或是跟踪了，便告诉了媒体，这也未可知呀。
他捏着我的下颌，注视了我良久，突然朝着我笑了起来，便扶我起来，牵着我的手让我坐到了他的身上。
我不解他的意思，他却道，阿莺，是我错怪了你。
我推他，故作不理他的样子，道，老爷，您都说了，阿莺是婊子，阿莺这样的人，还是离您远一些吧，免得脏了您的眼睛。他揽着我的腰将我搂到怀里头轻拍着我，道，好了，我错了，这几天我有些累了，阿莺就别闹脾气了。
我不好再故作生气，搂住他的脖子，说，老爷，你生气的样子真是恐怖，阿莺害怕。
他笑道，我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说，虽说你跟他不认识，但是有了这条新闻，也不是坏事。阿莺，老爷想请你帮老爷一个忙。
我说，老爷只管说好了，阿莺一定尽绵薄之力。
他在我耳朵边告诉我，消息有些多，一时间我接受不了。
我道，老爷，这样重要的事情，阿莺害怕……
他却笑道，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饶那个宋忆山再怎样自持清高，有阿莺这样的美人在，他一定难以自持。你放心，虽然目下他不认识你，但很快他便会认识。出了这样的事，他那样一个在乎名声的人，一定会来找你，到时候你只需按我说的做，他就一定会被你吸引的，取得了他的信任便好下手了……
他决定了的事情，我改变不了，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其实他所说的，我不怕。忆山哥哥信我，他一定会告诉我的，可是我怎么能骗他，怎么能？
果不其然，有一天晚上，我同一个人喝酒，有人说，他要见我，我没有理会，那时候我喝酒喝得开心，他却走过来，说，阿莺，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我仍然没有理他，他却抢过我手里头的酒喝下了。我笑道，好酒量，您不是要见我吗，喝了这些酒，我便可以跟您讲话，怎么样？他二话不说拿起桌子上的瓶子便开始喝酒。他有些喝不下去，我便皱了皱眉离开了，进了屋子没一会儿他便进来了。
我说，您就这么喜欢找我呀，既如此，您也得给我一个信物呐。我可告诉您，我呀，是这里头的红人，您想要赎我，可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
他说，阿莺，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个。
我笑道，不是为了这个？那是……难不成，您要跟我谈政事儿？
我说到这个的时候，他的眼眸动弹了一下，但旋即便恢复了原状，道，阿莺，对不起。我听说了，父亲找过你，如果父亲说了什么伤害你的事情，我替他向你道歉。
我愣了一下，笑道，为什么道歉？你父亲是找过我，可是呢，他的那些话呀，伤害不到我，你看，我现在不照样开开心心的吗，您千万别多心，我可受不起。好了，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还要忙呢。
说着，我便要走，他却拉住了我，我的衣衫滑落，他看见了我裸露的肩，我们两个便都是一怔。
他慌乱道，对不起。
我略微一笑，转身在他唇上留下一个吻，他没有拒绝我，我摸着他的嘴唇，道，甜吗？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褪下衣衫，解他的衣服的纽扣，吻他的颈子，我摸他的手，他的手已然紧成了拳头，我知道他的内心是复杂的。我附在他耳边道，你紧张了？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道，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喜欢我，却又不敢说出来，总要借口有事情来见我，表面上同我义正言辞，庄重严肃，其实，你是想跟我说些悄悄话的，对不对？想要接近我，却又碍于自己的身份跟性子，处处端着。你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吗？
我笑道，人人都说，宋先生冰清玉洁，不好女色，可是你从来不会拒绝我的亲热，不是吗？所以呀，如果你承认，我会从了你，我是不怕，不怕你的父亲，也不怕他，怎么样？
我看着他，他眸色深沉，道，是他让你这样做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瞧着他，他说，阿莺，跟我一起加入共产党，你愿意吗？
我呆住了，他就这样跟我承认了，是呀，他从来不会怀疑我。
我离开他，他捡起来地上的衣服给我穿着，他道，阿莺，你知道吗，孙东升他明面里在国民党中同我们连接，可是他早已经暗中同日本人勾结在了一起
。我早已经怀疑他的身份，而他也有所顾虑，想要除掉我，所以我只能先下手为强。阿莺，如果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
我打断他，笑道，所以，你今日来找我，不过是需要我帮你？说吧，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他道，阿莺，你不需要帮我。他的身份早晚会暴露，那时候他在党组织跟国民党中两边都不讨好，无论他被哪一边发现，到时候你只会因帮他而受牵连，所以，我希望你尽快抽身。
我道，就算那样又如何？你们男人的对错，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他对我好，这就够了。
我道，话已经说明白了，您请走吧。以后也不需要再装作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来找我。免得到时候他被国民党人发现，你同我走得如此近，也成了怀疑对象。
他欲要说话，可是我已经进了里头的屋子。他想进来，我说，我要更衣了，宋先生也要看吗？
我在窗子里头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有一个女人不小心撞到他，他彬彬有礼朝她温柔地微笑致歉，那时候有眼泪从我眼睛里头掉下来。我的心至少是为他的话起过波澜的，希望着他能带我离去，可是他这样年轻，还有大好的前程不是吗？而我呢，流过血的，也留有伤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