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寂宁策马赶回主营时,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几乎整夜的作战使她的手臂因为连续的挥砍仍在肌肉痉挛,但是此刻的她不能倒下。雨水混着血水从玄铁护腕的刮痕间淌下,她甩开披风上的泥泞,径直踏入王榆的军帐。

    帐内药气浓重,墨菊将最后一根银针从少年脖颈间拔出。

    "如何?"温寂宁的嗓音沙哑如磨砂的石。

    墨菊轻轻摇头:"毒已入心脉,至多撑过今日......"

    榻上的王榆忽然痉挛着睁开眼,五指死死抠住被褥,喉间发出"嗬嗬"的嘶鸣。

    温寂宁快步上前按住他肩头,掌心触到一片滚烫——少年面颊泛着诡异的胭脂色,脖颈青筋暴起,耳后一道暗红纹路正随呼吸忽明忽灭。

    "热……"像是突然感受到了什么,王榆挣扎着想要动弹,说话时喉咙里咳出猩红色的血,他难受得用手一上一下地抓挠着自己的脖颈,指甲没有温度地陷进皮肤里,撕裂出道道可怖的口子。

    "墨菊,去取些冰水来。"温寂宁接过墨菊递来的药碗,却在俯身擦拭血渍时僵住——王榆耳后渗血的皮肤下,赫然浮着指甲盖大小的蛇形符号。

    七头蛇身纠缠成环,蛇目处缀着三点朱砂,像是某种蛮族祭司的密文。

    温寂宁看着这个符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水盆端来的刹那,王榆突然暴起,十指深深掐入温寂宁手臂。少年将领双目赤红如兽,齿间迸出含混的胡语,温寂宁反手扣住他命门,却见那蛇纹符号竟顺着血管游向耳根,最终没入发间。

    "将军当心!"墨菊惊呼。

    温寂宁腕间发力将人按回榻上,冰水泼面的瞬间,王榆浑身抽搐着瘫软下去,耳后只剩一道淡红疤痕。

    子时三刻,审讯营帐。

    烛火在铁架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晏和安被反绑在木椅上,腕间麻绳深深勒入旧伤。温寂宁的鎏金螭纹剑横在案几上。

    "蛮族大军血洗碎玉关时,你在哪里?"她指尖叩着宣纸上的蛇纹,三点朱砂在墨迹中猩红如血。

    晏和安回答得不紧不慢:"我只是个碎叶城孤儿,后来流落龟兹国做了商人,最近龟兹商队遭遇沙暴,边境到处是战火和暴死的百姓,我找到这里的山洞时,已经是四日以前。"

    温寂宁的剑尖顿住。

    晏和安仰头轻笑,喉结上的血痕随吞咽起伏:"将军若不信,何不剖开我的脊骨瞧瞧?龟兹人的商路纹身......总不会骗人。"

    帐外朔风骤起,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温寂宁的剑尖挑开晏和安松垮的衣襟,锁骨下方露出一道痕迹,暗青色的驼铃纹刺青盘踞在肌理间,铃舌处缠绕着褪色的龟兹密文,分明是商队首领的信物。

    然而铃身边缘却被烙铁灼得焦黑蜷曲,疤痕如蛛网般蔓延至肩胛,更触目惊心的是,刺青下方交错着数道陈旧的鞭痕,左胸处还残留着铜钱大的灼痕——那是蛮族驯养死侍时烙下的"奴印"。

    帐帘突然被掀开,魏置材在夜雨中:"粮草营火势已控,末将排查时发现——"他瞥见晏和安裸露的伤痕,话音戛然而止。

    温寂宁的剑横在手上:"发现什么?"

    魏置材看了晏和安半眼:"他……"

    温寂宁的语气毫无波澜:"无妨,说便是。"

    魏置材喉结滚动,突然单膝跪地:"西北角地窖藏着十坛蛇纹玉粉,封泥印着......"他解下腰间令牌双手奉上,"将军府的狼头徽。"

    "看来有人想栽赃陷害我温家……"她轻抚剑身,缓缓道:"不过上月粮草入库时,是魏副将亲自点的数。"

    魏置材抱拳:"末将愿以性命担保,当时绝无此物,除非......"他猛地抬头,"除非有人趁夜调包。"

    房间里突然响起晏和安有些沙哑的声音:"毒蕈灰需用雪山冰泉浸泡三日才能研磨,将军不妨查查水源记录。"

    魏置材转身望着晏和安,他的眉毛冷冷地横在面门,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犹如两口幽深的古井:“毒蕈灰?这是何物?你从何得知?”

    晏和安像是极为辛苦似的扯了扯嘴角:“温将军想知道,我自然会说。”言下之意是这军营里他只听温寂宁的,其他人在他眼里一律不重要。“至于魏副将军您该操心的,难道不是西边粮草押运的事?”

    魏置材并没有因为晏和安的话而气恼,他的眼皮微微下垂,形成深深的褶皱,黯淡的眼白却使两颗黝黑的眼珠子像淬了寒铁的鹰隼要捕猎一般紧紧盯着晏和安,似乎要将晏和安从里到外剖骨削皮地拆解。

    半晌,直到触及温寂宁腰间的鎏金错银虎符,那双能抽丝剥茧的眼睛才忽然敛去锋芒,魏置材恭敬地朝着温寂宁服身道:"将军",他声音低沉,"我不信任此人。"

    晏和安闻言,本想再解释几句,却听温寂宁开口道:"我已经在他身上重了子母蛊,若是我死,他也会没命。"

    "而且若是他想逃,不出十里,只要我捏碎子蛊,他也活不了。"

    晏和安顷刻间闭上了嘴,一边在心里疑惑温寂宁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居然就在他身上种下了蛊,一边嘴上从善如流地答:"是的,没错,你不信任我也没用,毕竟在这军营里,只有温将军说的话才——作数。"

    温寂宁略带警戒地剜了一眼晏和安,这才对魏置材轻描淡写地道:"放心吧,留着他还有点用处",在她眼里仿佛晏和安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她转头对晏和安道:"你刚才说的毒蕈灰——到底是何物?"

    晏和安正欲解释,温寂宁突然踉跄半步,鎏金剑鞘重重磕在青砖上。暗红血沫从她唇角溢出,浸透了胸前银鳞软甲。魏置材疾步上前搀扶,却见她苍白的指节死死扣住剑柄,腕间褪色的平安绳被血渍洇染得通红。

    墨菊惊呼,急忙伸手扶住温寂宁:“将军!”

    温寂宁声音有些不稳:"魏置材……"她沙哑的嗓音混着血腥气,"带军医给晏和安上药,墨菊先扶我回去。"

    墨菊红着眼眶扶住她,却被温寂宁反手按在药柜上:"先去取冰魄散,王榆那边……"话未说完,竟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两个时辰后,温寂宁醒了过来,就见到墨菊跪在一旁,眼角泛红,显然是偷偷哭过。

    "将军!"见她终于醒了,墨菊的眼泪没忍住,一颗又一颗砸在温寂宁手背上,"您明知旧伤未愈还要亲征,王榆的毒分明是冲您来的!"她抖开染血的战袍,露出温寂宁手臂和锁骨的箭伤,"这伤化脓三日了,您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

    温寂宁倚在榻上轻笑,指尖戳了戳小侍女哭红的鼻尖:"再嚎下去,营外将士该以为本将咽气了。"她突然握住墨菊冰凉的手,将平安绳褪下套在她腕间,"十年前你在佛寺求的这根绳,倒比御医的参汤管用。"

    墨菊气得跺脚,却将滚烫的汤婆子塞进她掌心:"您若再不顾性命,我明日便剃了头做姑子去!"

    温寂宁忍着伤口的疼痛,轻轻搂住她颤抖的肩膀,闻着小侍女发间淡淡的墨香顿觉心安了不少:"若真到那一日,我温家军的虎符,可就交给墨小师太保管了。"

    墨菊见她如此说,更是又急又气,“将军惯会气人的”,说着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去端来热水和毛巾,小心翼翼地为温寂宁擦拭血迹,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您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这几日,温寂宁因为连续几日的战斗和旧伤感染高烧不退,营地的伤药更是所剩无几,墨菊于是带领一队人马去距离营地三十里外的小镇采买,而这每日照顾温寂宁的差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自认为已经取得了温寂宁信任的晏和安头上。

    毕竟现在自己已经身中蛊毒,若是温寂宁有个三长两短,他自然是活不成,这么想着,晏和安一有空就会主动端着药往温寂宁营帐里跑,这导致粮草营的暗帐里经常飘着些荤话。

    这一日晏和安端着药碗穿过校场时,正午的日头毒辣辣浇在将士们古铜色的脊梁上,汗珠顺着沟壑纵横的伤疤滚入沙地。偏他一身月白布衣纤尘不染,乌发拿竹枝松松绾着,后颈在烈日下白得晃眼,像雪地里插了柄青瓷刀。

    "要我说,就是个兔儿爷。"老王叼着草根比划,"前儿暴雨冲垮马棚,他弯腰捡辔头时,那截腰线啧啧......"

    刚来的小兵盯着晏和安衣摆下若隐若现的脚踝,忽然红了脸:"他、他走路怎的没声......"

    "放屁!"火头军的小六子突然摔了酒碗,"昨儿晏先生教我认蛮族密文时,徒手捏碎了个奸细的喉骨!"他举起三根手指,"血溅到他脸上,他舔着笑说'小兄弟,劳驾递块帕子'——那眼神,比狼还瘆人!"

    "瞧那截腕子,比翠红楼的花娘还细!"副尉张猛啐了口唾沫,炭黑的手掌在裤腿上蹭了蹭,"老子一把握下去能折三截。"

    药碗突然磕在张猛案头,溅起的苦汁泼脏了兵册,晏和安笑道:"张副尉的刀该磨了,昨夜巡营时......"他看向对方虎口的裂伤,"这血口子,是被蛮族弯刀勾的吧?"

    张猛猛地起身,木凳刮擦地面的锐响中,晏和安已端着药碗旋身离去,徒留一缕雪山柏木香。

    夜风卷着沙砾扑灭篝火,军营里的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将军——"温寂宁的营帐内浮着药香,晏和安端着药膳粥跪坐榻边时,注意到今日的温寂宁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

    烛光下的人散着长发,玄铁护腕褪去后露出一截纤细手腕,因失血泛着冷白。战甲磨出的薄茧抵在碗沿,却衬得指尖愈发修长。

    温寂宁躺在床上,没有抬头就知道是晏和安来了:"我让你去处理上次抓到的蛮族细作你处理得如何了?"

    晏和安说道:"跟想象中一样,都是死侍,抓了也没用。"

    温寂宁:"所以——"

    晏和安望着温寂宁,恭顺地答:"碍将军眼的人,都该杀。"

    温寂宁轻轻转头看着晏和安,火光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蜜色,垂眸时竟透出几分与他的回答完全不符的观音低眉的慈悲相。

    晏和安盯着她随呼吸轻颤的睫毛,忽觉喉间干涩——这杀伐果决的少年将军,病中竟透出几分易碎的精致。常年握剑的指节分明的手搁在锦被上,指甲修得极短,甲缘泛着淡淡的青。

    晏和安一边放下碗,转身欲走:"将军,药放在这了,你记得——"

    温寂宁叫住他:"等等——我今日手臂疼痛无力,需得麻烦你帮我一下。"

    晏和安有短暂的怔忪:"将军的意思是——"

    温寂宁不动声色,只用眼神示意:我现在动不了,麻烦你过来喂我喝药。

    晏和安本来天衣无缝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他今日本就觉得这房里莫名燥热,此刻端着药碗靠近温寂宁让他莫名感到一丝莫名其妙的局促。

    他不清楚自己局促的原因,也不是没有和男子共处一室的经历,也曾有过喂男子喝药的经历……

    不对,好像没有。

    女子应该是有……是什么时候呢?真的有吗?怎么想不起来……

    温寂宁:"愣着干什么?"

    温寂宁的话打破了晏和安的胡思乱想,他端着药碗靠近温寂宁的床,温寂宁平日里一丝不苟的黑发此时此刻如黑瀑般披散下来,眼睫长的洒下一片阴影,眸子清明,虽然皮肤不如秦楼楚馆里那些姑娘们一般如凝脂般白皙,但也十分细腻,跟那些外面的士兵因为常年在外征战的粗糙截然不同。

    晏和安用勺子把药汤舀起来,想要伸过去,却又不敢去看温寂宁的眼睛,伸手的动作莫名显得有些生硬。

    温寂宁看着他的动作不免疑惑,难道是近日军中的流言蜚语让他有些顾虑?可是他一个大男人面对着另一个男人又有什么可顾虑的?

    她不禁奇怪道:"你怎么了?我这么可怕?"

    "只是刚才在想一些事情,抱歉,将军请用。"晏和安定了定心神,视线却不受控地掠过温寂宁颈侧——那里有一道淡疤,是昨夜替他挡暗器时留下的。

    靠近温寂宁的瞬间,对方身上特有的铁锈与雪松混杂的气息,此刻混着血腥味,竟催得他耳根发烫。

    温寂宁:"那你刚才在想什么?"

    瓷勺碰上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晏和安眼眸低垂:"我只是在想……"他低头搅动药粥,"子母蛊同脉连心,若我此刻下毒——"不知道为何,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但他的嘴似乎根本不受控制。

    "你会吗?"温寂宁忽然攥住他的手腕。

    药雾氤氲间,他呼吸一滞,她的指尖因高热滚烫,掌心薄茧摩挲过他腕间,像火星燎过冰面。

    "嘶——"温寂宁缩回左手,她忘记伸手这个动作会牵扯自己的伤口,前几日的新伤和往年落下的旧伤牵扯在一起,钻心的疼从锁骨直达手臂,她不免疼得倒吸一口气,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将军——"晏和安的心也跟着莫名抽了一下,他想要伸手去扶,却忘记自己手里端着药,只能讪讪地收回手。

    "我……"他喉间莫名干涩,灰褐色眸子的视线偏移,"我怎么敢。"

    药碗见底时,温寂宁不动声色地问道:“最近军营里传出些你和我的流言,你可有听说?”

    闻言晏和安忽然晃了晃身子,他本就跪坐在榻边,这一倾险些摔倒,慌忙撑住床沿时,鼻尖距她颈侧仅剩半寸,温寂宁的睫毛在火光中投下细密阴影,鼻尖因高烧泛着薄红,平日凌厉的轮廓此刻竟透出几分琉璃般的脆弱。

    晏和安想着今日一定是有些着凉发烧了,他努力定了定心神,直起身把药碗放在一旁,说道:"不过是些流言蜚语,将军不用在意。"

    "他们说你是我抓来的小倌。"温寂宁说罢,看了一眼晏和安,见其神色如常,复而又说道:"不过,他们如何说都不重要,我既留着你,那就是我的意思,不容置喙。"

    晏和安:"将军英明。"

    温寂宁顿了顿,想起今日在王榆身上看到的奇怪的蛇形符号,问道:"你可知一种形状奇特的蛇形图案?"

    晏和安想了想,说道:"的确有在边疆见过一些这样的图案……具体是什么样的,将军可否描述一下?"

    晏和安拿来纸和笔,根据温寂宁的回忆在图纸上绘出缠成环的七头蛇身,温寂宁想了想,又让他在蛇目处加上了三个点。

    "我曾经在在去龟兹国到蛮族的路途中,在密林中的一些尸体的耳后见过这样的痕迹。"晏和安说道。

    温寂宁点点头,眸色变得幽深:"尸体……"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也不顾伤口的疼痛就拉住晏和安:"你可确认你看到的图案都是在已经死去的人身上?"

    晏和安有些不明所以这个问题:"我当时看到他们的时候,尸体都已经臭了。"

    这一点让温寂宁紧紧皱起了眉:"既然已经死了这么久,这些尸体身上的图案颜色可有变淡?"

    晏和安略微想了想:"看到的时候应该是暗红色,但有没有变淡我并不清楚……"

    温寂宁:"靠近图案的时候,也没有消失?"

    晏和安很肯定地摇摇头:"那些图案都是死侍的标志,成为死侍的蛮族人都必须要用刀在身上雕刻出这样的纹身,不可能会变淡——"

    温寂宁闻言,当机立断从床上跳下来,"不好,王榆他可能——"因为过于急切,温寂宁从床上翻下来的一瞬间没有站稳,她眼疾手快地拽住晏和安的手,“快,扶我去王瑜的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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