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安从承乾宫中出来,正要回司礼监,抬眼一望,坤宁门前忽然走过一个身影,身着绯色官袍,温润风雅,正是顾采之。萧瑾安脚步一顿,忽地转身折回梨花路,迎面向顾采之走去。

    如今的顾采之仕途顺遂,入阁有望,在清贵之外,又填了一层运筹帷幄的沉稳。萧瑾安冲他微一拱手,道:“顾大人。”

    这还是顾采之头一遭与萧瑾安会面,只见他身着飞鱼服,腰间系着六扣青玉銮带,美若临水照花。太监美起来,比寻常男子尤甚,雌雄莫辨,简直有些妖孽之相。

    顾采之也拱了拱手,温声笑道:“萧公公这是往哪儿去?”

    萧瑾安道:“刚在东六宫里替娘娘们选完花样子,这会儿正要回司礼监向掌印大人复命。”

    顾采之点了点头,他细瞧了萧瑾安一眼,竟觉得他长得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有些想不起来。萧瑾安见他凝目端详自己,笑道:“顾大人看什么呢?莫非咱家脸上有花儿?”

    顾采之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道:“敢问公公,是否与在下在何处见过?”

    萧瑾安笑道:“顾大人乃阁老门生,所结交的也必然饱读诗书的当世大儒,咱家想与大人相识,怕是没这个福分,顾大人你认错人了。”

    顾采之道:“公公您这话太谦虚了,公公身居内廷,常伴圣驾左右,正所谓声和响清,形正影直,这番福气,自不是我们这些外臣所能比的。”

    萧瑾安哈哈一笑,连道了两声过奖,两人互相恭维了两句,分别而去。临走时,顾采之忍不住望了一眼来路,这萧瑾安从梨花路穿过来,到像是从承乾宫过来的,莫非他刚刚去见的人是厉贵妃?

    顾采之心念微动,出宫而去。

    *

    腊月十六,乾清宫内一片宁静。唯有暖阁外的琉璃貔貅香滴,偶尔发出一声滴露轻响。皇帝吃过药,阖目躺在床上,只有那覆在胸腹前的两手,拇指互相交替着,暗示着他还没有睡着。

    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十分平静。

    三日之前,皇帝收到消息,萧瑾安会在今夜于提督府内与周如业会面。这么多年来,周如业一直在暗中为前太子奔走,皇帝并非不知道。之所以还留着他的性命,只因他是两代帝师,为人也算忠义,更深一层,旁人越是怀疑当年是他陷害太子的,他就越是要善待太子遗臣,来彰显他的仁德。

    可是他没有想到萧瑾安竟然这么大胆,暗中勾结周如业,前些日子,竟还偷偷去了一趟江安,听说还真的查到了一个太子府里逃出来的婢女身上,好在江直当机立断,已将人灭了口。

    萧瑾安从江安折返之后,暗约周如业会面,皇帝自然要趁这个机会将他二人一网打尽,他能够容忍周如业时不时旁敲侧击地为朱琰之死发声,却不能容忍他勾联东厂,周如业已过天命,却自寻死路,着实是怪不得人。

    想到这里,皇帝的神色陡然阴沉,乾清宫外突然传来消息,萧瑾安求见。

    闻溪捧着茶盅的手突然顿了一顿,很快又回复如常,皇帝猛地睁开了眼,眼下江直应该已带着神机营前去提督府围剿了,萧瑾安怎会在这儿会进宫,那周如业之事……莫非消息有假?

    皇上挥了挥手,示意闻溪退到垂帘后头,他坐起身,微掸了掸身上龙袍,道:“宣。”

    不一会儿,帘外传来萧瑾安稳而轻的脚步声,他撩开襕袍,跪地道:“臣萧瑾安,叩见陛下。”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一瞬不转地凝视着萧瑾安的脸,人没错,来的也不假。到底江直的消息有误,还是这萧瑾安事先得了信儿,故意到皇宫里来为自己洗脱嫌疑?

    皇帝命他平身赐座,悠悠道:“”听闻厂臣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回府将养了半个月,如今可大安了?”

    萧瑾安道:“回万岁爷,臣前些日子是因事去了江安一趟,并非感染风寒,臣已事先向掌印大人告了假,未来得及禀报万岁爷,臣罪该万死。

    皇帝抬了一下眼皮,道:“大伴是司礼监掌印,可全权代朕处理宫中大小事宜,你既已禀明了他,又何罪之有?不知厂臣,到江安去,办的是什么事儿?”

    萧瑾安道:“万岁爷您怎么忘了,前些日子,您命臣彻查礼部尚书周勉弹劾南直隶巡抚江大人渎职一案,奏本里说江大人他刚愎自用,不从当地民生实际情况出发,强行禁止大户买卖田产,致使民怨沸腾。当中最大的两件讼案,买主都在江安,臣不亲自去一趟,只恐调查不清楚。如今前因后果均已查明,臣已将结果整理成册,送进乾清宫了,怕是万岁爷您……还未来得及过目。”

    皇帝眯了眯眼,示意小太监取来今日奏本,当中确实有萧瑾安送来的两个。上面仔细记载了他到江安的调查结果,日夜行程,并附带了当地衙门的口供文书,看来的确不假。

    如此看来,什么萧瑾安暗中勾结周如业,实在是无稽之谈,可是江直到底为什么要用这么愚蠢的方法来栽赃萧瑾安,一旦他进了宫,谎话岂不是就被拆穿了?

    皇帝缓和了脸色,道:“厂臣远行归来,不宜太过操劳,宫中的事儿左右有大伴替朕盯着,厂臣不妨多休息几日。”

    萧瑾安道:“臣谢万岁爷顾念,只是臣这副身子,本就是为主子而生的,一日不能为主子办差,臣心里便不安生。”

    皇帝道:“厂臣今日特来见朕,不知有何事禀奏?”

    萧瑾安道:“臣今日从东厂番役处得来消息,昨日酉时三刻,锦衣卫指挥使梁大人进了宫,半个时辰之后,同神机营的高大人一同出来,二人不知去了哪里。今日一早,又有锦衣卫四十三名,神机营将士一百一十二名,持司礼监腰牌,从东华门进了宫。”

    “你说什么?”皇帝猛地坐直了身子,江直栽赃萧瑾安,难道竟是想调用神机营将士入宫,他莫不是要谋反?

    他看着萧瑾安坐在一旁,低眉垂首的模样,实在想不到他会用这样波澜不惊的态度,说出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皇帝怒火攻心,捏着茶杯的手不觉加了力,将指节捏得都发了白,“你此话当真?你可知道,此事若有半分差池,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臣当然知道,”萧瑾安微微躬身,郑重道:“千真万确。”

    皇帝道: “人目前都聚集在哪里?”

    萧瑾安道:“一部分在交泰殿外,一部分在慈宁宫前。这群人分成十组,每组都拿着司礼监的腰牌,可以在禁宫中通行无阻。”

    “好啊,”皇帝怒极反笑,道:“这是安心要包抄朕的养心殿了,梁金发和周海德何在?”

    萧瑾安道:“正在司礼监待命。”

    皇帝气得说不出话,他用力点着头,道:“很好,江直这是等不及了。调动神机营进宫,他自己必然做不了这么大的事儿,宫中还有人相助吧?”

    萧瑾安迟疑了一瞬,道:“臣不知。”

    他不知道,皇帝却是心知肚明。卫军从东华门进来,若想过交泰殿,需得经过东六宫。司礼监虽然了不得,但也远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毕竟东六宫里还住着不少主子呢。

    皇帝道:“荣王眼下是不是已经出了宫?”

    皇帝已经猜到此事必定与厉贵妃脱不开关系,萧瑾安便也不再隐瞒,据实回禀道:“正是,眼下已被锦衣卫送到了司礼监随堂李则安的府上,内外皆有锦衣卫看顾。万岁爷,今夜养心殿危险,请您速速随臣到慈宁宫暂避。至于这群叛军……若您信得过臣,臣请陛下恩赐内廷芙蓉御令,调金吾卫将军冯振宝进宫,臣有把握,定可将一百五十五名乱臣贼子,尽歼于养心殿内。”

    皇帝此时已经下了御榻,从暖阁的帘幕之中走了出来。他只穿着一件右衽的黑锦缎领口绣金沧浪纹贴里,靴子趿了一半,绕着养心殿的铜鼎貔貅来回踱着步,他听了萧瑾安的话,猛地顿住脚,凤眸冷冷凝视着他。

    萧瑾安躬立垂首,依旧是波澜不惊。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这般沉稳澹宁,明明是个奴才,却给人一种高山仰止的意味。

    皇帝沉吟片刻,道:“萧瑾安,朕该不该信你?”

    芙蓉御令一旦交到到他的手上,皇上便是把江山社稷,自己的性命也一同交托了。江直是他大伴,整整在御驾前侍奉了三十余年,尚且能背叛他,何况是来了短短一年的萧瑾安?

    萧瑾安抬起头,俊秀的眼眸直视着帝王的脸, “萧瑾安誓为陛下尽忠,万死不辞。”

    “好,”皇帝转过身,凝立了一会儿,再转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块晶莹如雪的芙蓉玉。

    萧瑾安将双手举过头顶,躬身接过,皇帝道:“萧厂臣,朕再问你一句,这件事,内阁知不知道?”

    皇帝说到最后一个字,声音已有些发颤,他似乎迫切地想要证明,在这盛世江山里,到底还有没有人是真正忠于自己。

    萧瑾安踟蹰了一瞬,道:“臣不知道。”

    皇帝道:“如何才能知道?”

    萧瑾安道:“万岁爷您无妨此刻下一道圣旨,宣内阁诸位官员于今晚申时进宫,看他们敢不敢来,便可知道了。”

    皇帝暗赞一声,这果然是个绝妙的办法。如果内阁当真参与了政变,他们接到圣旨之后是决计不敢进宫的。

    皇帝沉声道:“代朕拟旨。”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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