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河原本是东流入海的河,一夜之间发了怒,竟然海水倒灌,将这小小津华城恨不能吞噬殆尽。原本矮小的居民楼瞬间被夷为平地,高高的钟楼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塔尖,河水簇拥着砖石瓦砾堆叠而上,人们惊恐地四散逃命。

    我站在人群中,听到津河水欢笑着奔腾,我仰起头看到沉沉的天幕之下,华山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当人当了这么多年,两脚突然离地居然有些不习惯,我双脚虚空蹬了几下,离地大约有个四五丈才勉强可以迈开步子在云中行走。

    我走到华山边,劝他收留那些受灾的难民,华山沉默不语,我走到津河畔,劝他停止涌动波澜,津河却笑道,“我放过他们,谁放过我?你且看华山今日,岂不知将为你我之明天?山有挖空日,河有穷竭时,人心不足,今日你为修行求我,却不知,来日你的修行却被谁消磨用尽!“

    我见华山,华山悲恸,我望津河,津河愤怒;我俯瞰着整个津华城,哭声啸天。

    这哪里还是曾诞育过我的家园,这是人间地狱。

    我难过地看着洪水漫过的津之眼,口中话却是对津河说,“即便有那一日,也是我心甘情愿。”

    轰隆隆,雷声大作,滂沱大雨如擂鼓般洒落。

    津河狂笑不止,“下雨了,下雨了,老天爷都在帮我!哈哈哈!哈哈哈!”常听人说,水涨船高,果然,洪水暴涨之下,那些房屋的碎片在水中宛如落叶飘荡,就连津之眼都被淹没得只剩顶端半圈的霓虹灯。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华山嗡鸣,他是在感叹苍天有眼,豆大的雨水砸在我的脸上,我抬起手抹了一把,像个即将英勇就义的烈士,“我愿意交换!”

    “交换?交换什么?”津河轻蔑地笑起来,“小家伙,不要仗着自己有了几分修为就为所欲为,这世间多的是你承担不起的责任。”

    “承担得起承担不起也要先试试看了才知道!”话音未落,我的右手指甲陡然化成尖细的柳叶刀片,刀片锋芒一闪,我的左手手腕处瞬间鲜血如注。

    “苍天在上,吾津华猫,今日以血祈愿,以命相换。一命换津河定,二命换华山填,三命换洪水平!”

    喀拉拉!喀拉拉!喀拉拉!

    三道天雷如神鞭,一道一道连续不断地抽打下来,我的腕中血在空中画出了一个诡异的圆形阵法,我漂浮在阵法中央,俯视整个津华城。

    地上的洪水居然奇迹般地分离成大大小小的水珠逐渐向上凝结,狂风起,水珠在半空中化成颜色各异的山石齐齐飞往华山而去。

    地上的洪水化为了华山的石头,津河渐渐平静了波澜,连大雨都停下,天空渐渐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人们的记忆被瞬时抽空,一切都仿佛未发生过一样——可是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便宜的事情,仅仅三条命怎么能够?

    突然,一道粗大的光柱自天而下贯穿了我的全身!

    远古巨兽的嚎叫声爆体而出,我作为人形的身体逐渐透明,仿佛被一下子抽走了脊梁骨。就这样,我被天雷打回了原型销毁了修为耗去了命数,狂风席卷而来,我如同一片残叶轻飘飘地落入津河水中,不知漂流多久,不知飘往何方。

    直到有一双手将我从淤泥满布的河滩上捞起,直到他用干净的布头轻柔地擦去我脸上的污渍。

    河水冲刷干净我的皮毛,他双手捧着我柔软的身体语带欣喜,“原来你是这么漂亮的一只小猫啊,像雪球一样白。”

    总要付出代价的,还好,这一次的代价我受的住。我这么想着。

    我变回了一只普通的猫,甚至连普通的猫也不如。我不会抓老鼠,所以承担不起看家护院的责任,可是偏偏,捡我的这个人居然是个看守农场仓库的,为了避免他将我遗弃,所以在必要时候,偶尔我也会假模假式地叫唤上两声,在这个耗子泛滥的仓库里充当一个装饰性作用的花瓶,给予看守员一个心理上的安慰。

    我与这个看守员相依为命了很多年,我白天睡觉,晚上借着月光修炼,或许是老天爷可怜我,也或许是之前有修炼的经验轻车熟路,我的法力恢复得很快,渐渐可以幻化身影,语言,甚至人形,但我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过,因为在这个远离津华城的小山村里,我真的很快乐,快乐得不需要去拯救什么维护什么,我可以永远只做一只猫,永远只做阿德的小雪球。

    哦,忘了说了,这个看守员,就是阿德。

    而此时此刻,我的救命恩人,我相依为命的朋友,阿德,他跪伏在我的脚边,哭得泣不成声,我怎么能不心痛?怎么能不心软?怎么能再继续无动于衷?

    所以我开口了,所以我显露了,所以我说,“阿德,不要哭,会有办法的。”

    “办法?什么好办法?”阿德一把抹去脸上的鼻涕和泪水,他急切地看向我。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看到了他人生的脉络。

    这次比赛结束之后,他会成为村里的大红人,会娶邻村杀猪匠的女儿为妻,生一对龙凤胎。他依然看守着仓库,过年村里吃杀猪菜的时候,会听他讲讲城里人是怎么过活的,高楼大厦小汽车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再后来,女儿进了镇子上的工厂帮忙做计件工,儿子跟随着队长去别的城市搞建筑。再再后来,他的儿子有了儿子,女儿也有了女儿,儿子的儿子终于考上了城里的学校,拿到录取通知书给他看的时候,他眯缝着眼睛笑着说,“城里嘛,我年轻时候去过,没什么好的。”然后女儿的女儿就歪着脑袋嘟着嘴巴说他吹牛。

    他活到九十多岁,他一辈子也没有走出大山离开那个小山村,很简单,也很快乐。

    可惜现在他还很年轻,还不知道即将要经历怎么样的一生。

    我看着他,柔声道,“凡事都要付出代价,我的能力有限……”

    “我愿意!”阿德不假思索地插嘴,“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寿命也好,健康也好,我愿意!我真的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哪怕燃烧生命只剩一瞬,我也想尝尝有钱人碗里的饭是什么味道!”

    “可是阿德啊,粮食始终是粮食,一碗饭而已,穷人口中富人口中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已经在这世上活了几百年,富人穷人见过太多,最后也不过都是尘世中的一捧黄土,有什么分别呢?

    “你不是我,你不会懂!”阿德的眸色染血,里面燃烧着疯狂。

    “很好,那你就替我好好尝尝吧!”办法其实很简单,他救我一命,我还他一命,也很正常。

    我的双眼迸发出寒光,瞳孔中有咒印闪动而出,化为巨大的银色字符,笼罩在他的身上。

    不过是换个人生而已,我想阿德快乐。

    月光被一片墨蓝色的云笼罩,有稀稀疏疏的寒光刺破云层透了过来。

    我把爪子轻轻贴上阿德的前额,指甲划破他的眉心,薄薄的一层皮肉瞬间冒出了血珠,血珠越来越多,渐渐汇成了一条细细的血线,血线蜿蜒而下,顺着阿德的鼻梁,脸颊,一直滑落到下巴。月光,血线,极为巧合地将他的面庞分割成了阴阳两半。血珠沿着下巴滴落到宾馆的地板上,渐渐汇集成了一湾小小的湖泊,我说,“阿德,记住你说的话。”

    血色湖泊开始震荡,里面的血液仿佛被煮开了一般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着血色的泡泡。血红色的蒸汽围绕着阿德干瘦的身体形成了一道诡异的圆形,它们雀跃着,欢呼着,伴随着这场血色狂欢,阿德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开怀地笑了。

    “王建国,王建国!听得到吗!”藤学一的声音焦急地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我张张嘴想回应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王建国!王建国!喂喂!听得到吗?!”藤学一焦急的声音从我的体内传出让我不由得一凛,我张张口想要回答,却发现身体并不由我控制,我伸出手想动动爪子,可是却感觉自己仿佛是被装进了某个玻璃容器里,我的声音传不出去,我的四肢也得不到伸展,我,我被困在这具猫的身体里了?!

    “靠!他妈的!你这什么破玩意儿!“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藤学一骂脏话,看来是真的着急了。

    “师叔,我,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啊!“应如是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从另一端传来,“看这个样子,应该是原宿主回来了,把建国姐挤走了。”

    “你他妈的在胡说什么呢!”藤学一这语气仿佛是要把应如是活吃了。

    “我没胡说啊,啊啊啊,师叔你别打了,别打啦!啊!!!”通话终断,缓了好久应如是才含含糊糊地嘟囔到,“一个容器的容纳量是有限度的,装得进去这个,就放不进去那个。当然,这么说也不太严谨,有些东西如果有弹性其实挤一挤也是可以放得下的。看样子,建国姐是第二种情况,她应该是被挤到角落里去了。”

    “那怎么办?”

    “师叔,你看,有的人外向,有的人内向,有的人开朗,有的人悲观,这是他们本身就这样的吗?其实更多的反应来自于外界的刺激,比如,遇到朋友,就会外向爱聊天;遇到陌生人,就会内向不说话。再比如,生日当天收到礼物,就会开朗;同理,如果生日当天被人借钱,心情肯定好不了。”应如是又开始扯淡了,他以紧张就喜欢哇啦哇啦地说一大堆废话。

    “这不是废话么?”我腹诽到,“不论是不是生日,被人借钱心情都好不了,问题的重点不在于生日,在于借钱啊喂!”

    “我们可以把人的躯壳想象成一个水果篮子,遇到不同的人,给予不同的反应。有人和你要苹果,你就给他苹果;有人和你要香蕉,你就给他香蕉。不能有人给你要西瓜你给他个梨,又或者要葡萄,你给了他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出错误的反应,这在精神上就有点错乱了……”

    “你的意思是精神分裂?”很显然,藤学一已经没有耐心听他瞎扯淡了,直接截住了话头。“我的意思是,现在这只猫的身体就是一个巨大的水果篮子,既然他要梨,那我们就给他梨。”

    “……啥?”我惊讶大喊,“你们俩要离?”喊完才发现,我只是做了个口型,其实压根没发出声音,这可真是令人扫兴至极。

    但对面的藤学一却沉默了,他思索了一阵后开口到,“王建国,你先忍一忍,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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