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耳朵第一次从阿德的口中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唐正风。

    在他的口中,唐正风开朗干净,衣服整洁妥帖,说话的时候永远直视对方眼睛,充满真诚。这是优渥的家庭里长年累月数十年如一日地精心培养出的底气,是和他这种驼背畏缩的人完全不一样生长环境。

    他说,“小雪球,你知道大城市里人们养的宠物猫是什么样子吗?呵呵,你怎么会知道呢?那天我去比赛,有个姓高的女评委,她姓高,长得也漂亮高贵,甚至她怀中的猫都漂亮高贵,那只猫和你一样,都是白色的——甚至你比它更白,可是它的胡须纤长,毛发尖儿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两只眼睛像宝石一样,它的主人穿着红色的长裙,它的脖子上也戴着红色的领结,你知道吗小雪球,我看到唐正风那么昂首挺胸自信大胆地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就像流浪猫看到了贵族精心照料的家猫一样的感受。”

    说完这么一长串话,他看向我,眼睛里迸发出锐利的寒光,仿佛那是两把刚刚开刃的钢刀,我默默闭起眼睛,我知道,要来了。

    果然,他扭曲地笑了起来,“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收养你吗?因为我觉得我和你一样,我们都一样!”

    “那天我在河滩捡到你,你满身的污泥,毛发都粘连成一缕一缕一块一块的——我看到你,就想到了自己。”阿德朝我伸出双手,就在那一瞬间,一些原本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再次如同乱码一般充斥了我的大脑。

    津河之上,有津之眼;津之眼中,生津华猫。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到达T市的时候我就开始头痛难受,记忆碎片被唤醒,原来这T市,就是百年前的津华城。

    世人常说,山中多精怪。其实,城市之中精怪也不少。每个城市根据自己的风水布局,总是会或多或少地产生些稀奇古怪又难以言说的玩意儿。

    譬如在广阔的神州大地心脏之处便有一个名为津华城的地方。

    这津华城依山傍水,靠山而建,所靠之山,名为华山,华山四季碧翠,冬日覆雪,月生之处光华璀璨;环水而生,所环之水,名为津河,津河东流入海,日夜奔腾不休。

    虽说三面环水看上去景致独到,但有些年份若是雨水大了些便容易引起洪涝灾害。所以为了镇压津河之水泛滥,在千年前有一位津华城主在这河中城池的正中央建造了一个状若眼瞳的巨大建筑,名为津之眼。

    津之眼庞大无极,白日里看上去不过是个大些的圆形建筑,可是夜晚时分,月亮高升,圆形轮廓吸收了月光自中心瞳孔处竟然也反射出千万道柔光月华,看上去美不胜收。

    而我的身形,便是从此处脱胎而来。

    我叫津华猫,是从津之眼的中心瞳孔中汇聚的月光幻化而出的精灵,以猫的形态行走世间,济弱扶困,守护一方百姓,以期来日飞升。

    我周身雪白,唯有一根黑色长尾,有说书人说我这副皮囊名为“雪里拖枪”,是猫界的将军命。

    我不以为然,对于这条黑色尾巴,我有自己的一套解释,与其说是什么天生的“将军命”“娘娘命“,我更愿意相信科学,简单来说就是——我化身之时这尾巴被云彩挡住月亮没照到。

    咳咳,虽然我是月光化身的这件事压根听起来就不怎么科学。

    决定脱离津之眼行走世间的前一个晚上,我睡在月光中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仙人点化,说我只要行九善便能入九霄。醒来之后我的尾巴上居然多出了九个白色的环,这根黑色长尾本来看上去就丑,加了这从上至下的九个白绒环更是丑上加丑,无奈,我只能拖着沉重的心情朝着天上圆月拜了三拜,脚踏月光走四方去了。

    俗话说,初初化形,实力不行。

    我才刚化形成猫,没有什么更多的法力,与普通小猫也没什么不同。能做的所谓的善事除了在地上捡到什么东西然后叼给失主或者帮忙捉几只老鼠以外再也没有其他能办的事情了。

    将我化出猫形不知道津之眼用了几百年,而我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不知道一共干了几百件,或许几千件也有可能,我身后的白圈圈丝毫没有褪色的意思,我像只孤魂野鬼一般在世间游荡,眼看着沧海变桑田,原本的城主故去了,新一任的城主重新建立了其他的丰碑雕塑,原本那一批喂过我小鱼干的人们老了死了,他们的子孙有的做工有的做生意,这个世界一直在变化,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夏日的夜晚,嘈杂的呼喊声把我吵醒,灼热的红色蔓延了半个天空,人们惊慌失措,我睡眼惺忪。就在这个时候,尾巴传来剧痛,不知道是谁慌不择路踩了我一脚,我尖叫一声。呼喊之中,猫叫声何其微弱,却有人双手环住抱起了我,“这儿还有只猫!““一只猫,管它干什么!““别被烧死了!“

    大风裹挟着热浪,原本昏昏欲睡的我却好像被这一股热浪吹得清醒了,我舔舔环抱住身体的那只手臂,那人叹了口气,手臂一抖,我迅速蹿了出去。

    可是蹿到一半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巨大的横梁被火舌舔舐,火光映在少女的脸上,她是把生的希望留给了我!

    我咬着牙折返回去,用力叼住女孩衣角想着将她从横梁下拽出来,可是我的力气太小,我做不到。女孩无力地抬起手,像是要和我说点什么,可是她已经说不出话了,我执拗地死死拽住她的衣摆,她的手在半空中画下了一道轻盈的弧线然后重重坠落,激起地面的微小尘埃。死亡离我如此近,我感觉到脑中轰然一声。

    浓烟呛得我睁不开眼睛,热浪,红云,火焰向我张开了温暖的怀抱,我默默闭上眼睛。

    大火吞噬了我的身体,却又像没嚼烂一样吐了出来。我四仰八叉躺在烧焦的横梁上,身上的伤痛灼热仿佛被冰水迅速冲刷过一遍,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睁开眼睛,感觉身体异常的轻盈,可以听到更多的声音,有救援人员将已经烧成黑色炭条的横梁抬起,少女紧闭的双眼上睫毛开始微微颤抖脸颊逐渐有了血色,我甩着尾巴从墙角溜走,没有人注意到。

    月亮升起来了,我沿着河岸慢悠悠走了好久好久,津河水倒映出我的影子,我看着河水中少了一圈白绒毛的尾巴,我说怎么我做了那么多好事都不见得它少呢,呵,原来,是要我以命易命。

    这就是我尾巴上失去第一圈绒毛的故事,常言说,猫有九条命,而我的尾巴上也恰好有九个圈,看来老天爷是让我耗尽所有的命才能给一丝丝成仙的机会。

    我自知这所谓的成仙机会渺茫,自然也不抱什么大希望。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直接找个诊所啊医院啊火葬场之类的地方,不用一天,估计半天都用不了,我这九条命就都换完了,可是说实在的,我不愿意。

    第一个百年,就这么度过了,白色的绒毛消失了一圈,我竟然奇迹般地学会了飞翔,我可以借着月色在天际遨游,俯瞰整个津华城。

    对于我而言,这项技能大大增加了我做好事的频率,哪里有需要,我一眼就能看到。

    冬天的时候,津河在月光下化成了一条白玉带,我踏雪走在晶莹透亮的河面,像是踩在一面水银镜子上。

    镜中倒映着我的长尾,尾巴上七个白圈像是在彰显着我刚才有多威风。

    是的,我又失去了一个白绒圈,这一次是救了两个在冰面追逐打闹的半大孩童,冰面碎落,孩童落水。我从云端看到,毫无美感地降临水面,一个猛子扎进去,津河的水几乎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的毛皮浸透了水,活像一只湿漉漉的水鬼。蹿进河中叼住二人衣摆再腾挪出水,时间不过只是一瞬的事。我的后腿从未如此有力,蹬腿再一蹿,二人被我甩在河对岸,而我则是甩掉毛发上的冰碴优雅而去。

    说实话,我开始有点享受这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感觉,我,就是这片津华大地上的暗夜英雄!

    在我第五个白绒圈消失掉之后,我掌握了能化身成人的能力,我可以以人的形态行走世间,这让修行变得更加方便,是的,我姑且管这件事情叫做修行。

    这百十年里,我从过军,保卫家国;当过兵,抗洪抢险;学过医,救死扶伤;教过学,开蒙稚童,我是千千万万个津华人之一,我曾无数次与生死擦肩而过。

    我有时候会想,其实,就这么一直活下去,做个人也不错。

    我眼睁睁看着津华城的城主迭代,我教过的孩子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交过的朋友一个个化为尘土,我不会老,也不会死,就这么睁着双眼看着宽袍大袖化成背心长裤,津之眼上亮起霓虹灯,津河水面邮轮船渡,这是现代化的社会,我到了七十年代。

    这一年的城主是个外来户,据说是有着东洋血统,行事风格都往东洋靠近。东洋作为岛国,四面环水,不知道这个城主是不是思念家乡,竟然也下令将津华城改造成东洋风格,安排手下日以继夜挖掉津华城所靠之山华山,力争让津华城也变成一个四面环水与世无争的小岛。

    人民怨声载道,可挖山之工不停,眼见着山体越挖越薄,华山上常年青翠的树木都被连根拔走,或许是津河感应到了自己老兄弟华山的呼救,终于在这一年,决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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