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岚最近有点儿撞邪。

    晚课回来路过操场,那只长得油光水滑的黑猫冲着他一个人喵喵叫。

    舍友请的杂粮煎饼,带回来时他最爱的薄脆不翼而飞。

    宿舍的水池一用就堵,为了省那二十块的疏通费,张楚岚拿起撑衣杆就往下捅,惨剧就是那一瞬间发生的。

    下水管道被撑衣杆干碎,已经开始发臭的污水哗啦啦地落到楼下学弟的床头。

    学弟带着宿管阿姨找上门来把张楚岚臭骂了一顿,张楚岚自知理亏,在舍友看热闹的目光中连忙哈腰道歉。

    下水管道裂开,除了有张楚岚一臂之力,和这栋老宿舍楼年久失修也脱不了干系,因此没人叫他赔款。

    不用自己掏钱确实让张楚岚松了口气,毕竟他那点生活费全靠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今天这钱要是赔了,接下来半个月他只有一个馒头掰成三次吃,要是能就点儿舍友剩下的老干妈,都是豪华午餐了。

    但他觉得不对劲儿。

    他们一宿舍的关系算不上融洽,但这几个成天只知道睡觉开黑打飞机的男大学生,很难想象他们会有精力来讨这个嫌,更别说锲而不舍地在他使用水池前把池子塞住。

    张楚岚买了几瓶冷饮,去楼下学弟处赔礼道歉,顺便看看塞住下水管的是什么东西。

    学弟也不计较,先挑了瓶自己喜欢的,边喝边回忆道:“就是些污水啊。”

    张楚岚惊讶,那怎么会堵住。

    他尴尬地又说了几次对不起,回自己宿舍接着思考最近发生的一些怪事。

    想着想着,这个刚上完一整天课的人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梦总是光怪陆离的。

    张楚岚的尤为如此,他最爱在梦里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

    那时他爹和爷爷都在。

    虽然住的是泥巴房子,穿的也是别人家小孩不要的旧衣服,但他爹会一边骂他调皮一边用肥皂把衣袖领口搓得干干净净再给他穿,爷爷背着手在旁边呵呵笑,时不时咳嗽两声。

    张楚岚小心翼翼地剥开女同学给的巧克力夹心糖,塞进嘴里吃得特别香甜。

    女同学叫作赵小飞,圆眼,短发,一张嘴成天呱唧呱唧,不是在说话就是在吃零食。

    赵小飞和他交好,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

    那是个下过大雪的午后,张楚岚穿的那双老解放豁了个口子,灰色的袜子露在外面,他打小练炁倒是不怕冷,但是被班里某几个讨厌鬼看到,难免被嘲笑,然后他还手,变成一场单方面的群殴。

    张楚岚是有点窘迫的。

    他没什么精神地趴在课桌上,希望没人注意到自己脚上这个小小的缺口。

    这时候教室变得闹哄哄的。

    一群小屁孩吸着鼻涕笑赵小飞的名字是个男人婆。

    在张楚岚他们那个小镇子里,像“飞”这类字一般都是安排给男孩儿的,像赵小飞这样一个粉白可爱的小姑娘,名字里应该带个“丽”或者“娟”,一来表示这是个女孩,二来说明这个女孩具有令人喜欢的特质。

    可赵小飞没有,她既不是赵小丽,也不是赵小娟。

    她是赵小飞。

    每每有人叫这个名字,她就像小鸟一样飞过去,一点儿也不娴静和淑女。

    不止如此呢,赵小飞简直是娴静的反义词,她在班里最闹腾,把隔壁班嚣张跋扈的村长儿子打得满嘴泥,哭唧唧地爬到村长办公室告状。

    教室另一头争执得厉害,赵小飞又开始动武了。

    那几个鼻涕虫倒不怎么怕她,因为他们个子高,当赵小飞举起书往外砸的时候,他们气定神闲地围在一块儿起哄,“男人婆”的欢声笑语充斥了整个教室。

    那本被乱涂乱画的语文书,可怜兮兮地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最终降落在张楚岚那双开口笑着的解放鞋边上。

    书和鞋相顾无言,鼻涕虫小混蛋们却是笑得前翻后仰。

    “张楚岚又穿破鞋来了!”

    教室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张楚岚有些羞窘,但垂着头没说什么。

    他前几天才和邻居小孩儿闹了矛盾,被他爹一顿痛揍,现在屁股上还有淤青呢,他实在不想惹什么麻烦。

    谁知道这些小畜生得寸进尺,说着闹着就要来扒拉他鞋子,说要看看他袜子上打了几个补丁,他这才腾地一下站起来。

    赵小飞也走过来捡自己的语文书,就在张楚岚以为自己不得不动手的时候,刚蹲下去的小女孩儿手里拿着破破烂烂的书,像枚炮弹一样冲出去了。

    她一边打一边骂,书脊在某个小男生脑袋上敲出一声闷响。

    “老师来了——!”

    年近花甲的小老头儿裹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大衣跑进来,差点被门口放着的小火炉绊倒,气儿还没倒匀,一抬眼镜发现赵小飞手里拿着语文书在打人,怒火攻心地吼:“赵小飞!叫你爸来学校一趟!”

    赵小飞这才停了手,掀腿从那个被打扁的小男生身上下来,一双圆眼瞪得很大,眼底亮晶晶的,像是有泪水。

    张楚岚想,她哭了。

    赵小飞没哭,她是想哭,但不想在这群叫自己“男人婆”的混蛋面前跌份,忍了忍把眼泪憋回去。

    语文老头儿拎着她后领进办公室的时候,她回头看了张楚岚一眼,张楚岚正好也在看她。

    放学后,赵小飞特意找到张楚岚,特别拽地往那儿一站,很局气的样子:“我虽然帮你揍了他们,但你不用谢我。”

    张楚岚想说你是为自己,我凭什么谢,但看见赵小飞嘴角的血痂,选择了不开腔。

    赵小飞毫不在意,接着说:“你成绩好,要好好学习,不要跟那帮混账见识,以后我罩着你,你那个……那个鞋,我爸会补,你去我家鞋铺一趟吧。”

    张楚岚一个人惯了,突然来了这么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关心,顿时就懵了,竟然没往早恋那方面想。

    赵小飞其实也没有,她是来报恩的。

    前一阵儿,她在家里玩儿皮球,不小心打碎了她爹最宝贝的那个相框。

    相框里装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赵母去世得早,赵小飞很小很小时就和她爹相依为命,女儿想妈时看一眼照片,丈夫想妻子时看一眼照片。

    丈夫想得多一些,看得也就多一些。

    赵小飞知道她爹有多珍视这张照片和这个相框,收拾好犯罪现场后,心急火燎地攥着一把攒了好久的零碎纸币,想去村中心的小卖店重新买一个玻璃相框掩饰罪行。

    其实那玻璃相框不贵,只要十来块,可她爹管得严,虽然吃穿都足,但几乎不给她零花钱。

    赵小飞在小卖店外面徘徊很久,她把自己手里的钱翻来覆去数了二十几遍,就是少了一张五毛钱。

    店老板是个和善的中年妇女,问她想要什么。

    赵小飞说想买相框,可是少了五毛钱,店老板笑说就五毛,打个折就是。

    张楚岚就是那时候见识了赵小飞有多轴,标价是多少就是多少,店老板怎么说她都不要那个五毛钱的折扣,又低头数了一遍自己的钱,瘪着嘴说大不了挨顿打。

    张楚岚知道她为什么少五毛钱,因为那五毛就在他的裤子口袋里,已经被攥得皱成了一团,还混着股清冽的雪水味儿。

    他没偷也没抢,偶然在打酱油的路上捡到了五毛。

    他亲眼看到那张纸币从赵小飞冻僵的手里掉出来。

    在张楚岚的生活里,一毛钱也需要掰成五毛钱用,而裤袋里的五毛钱于他而言就是一笔天降横财。

    有几个瞬间,张楚岚想,要不就留着吧,反正她也不知道掉哪儿了。

    可张楚岚跟着赵小飞走了三条街,那张纸币都攥成球了,在看到她一遍遍数钱的时候最后失落地准备离开时,还是将钱还了回去。

    人间的幸福总值大概是不变的。

    张楚岚痛失一笔横财,当晚后悔得半夜起来暴打自己那只身不由己的手,而赵小飞把全家福装进新买的相框,放心大胆地睡了个好觉。

    赵小飞就是来报这个恩的。

    张楚岚早就忘了这回事儿,赵小飞也不知道张楚岚经历过怎样的忐忑不安。

    因此他俩成为朋友这件事,于双方而言,都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张楚岚在梦中咂摸出巧克力糖的味儿,还模糊想起那双被赵爹补好的解放鞋。

    赵小飞是不愁吃不愁穿的,隔三差五就带零食给张楚岚,一开始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了,后来和张楚岚处久了,发现此人身手矫捷、品学兼优,于是对他愈发殷勤,直接把自己定位成张楚岚马仔了。

    那时候古惑仔已经不流行了,但赵小飞还是鞍前马后地喊大哥。

    张楚岚很受用了一阵儿,过了那股新鲜劲,就有些烦。

    因为赵小飞太显眼了。

    赵小飞穿得脏兮兮的,却挡不住她漂亮,那个被打得不敢上学的村长儿子也是因为想引起她的注意,干了些混蛋事儿。

    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孩儿的五官长开了,出落得越发好看。

    张楚岚本身已经够显眼了,自从爷爷去世,老爹音讯全无之后,他就只想缩在一个角落里,无人看见,无人在意,最好人人都能把他当个屁放了。

    可赵小飞数年如一日地围在张楚岚身边,让全校大半男生嫉妒的目光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赵小飞好像真喜欢他似的,给他买早饭,等他一起上学放学,夏天拉他一起去山里钓鱼。

    赵小飞对他越好,他在学校受到的冷眼和暴力就越多,而罪魁祸首赵小飞成天只会围着他打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就在张楚岚对此忍无可忍的那个冬天,他说,我真烦你了,赵小飞,你能不能离我远点儿。

    赵小飞说,你是不是不想借英语作业给我抄了才这么说。

    张楚岚觉得肋骨下面有点疼,闷闷的:“我是因为讨厌你,才这么说的。”

    赵小飞还在拧橘子汽水的瓶盖,似乎没有将这句话理解进去:“所以你是因为我总抄你的英语作业,讨厌我?好吧,那这段时间先不抄了,我自己写。”

    张楚岚停下了脚步,看着赵小飞在雪地里踩下的一个一个脚印,眼睛都看直了,才顿顿地说:“赵小飞,以后,别来找我上学了。”

    赵小飞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仰起头喝了一口汽水,过了会儿才说:“好冰。”

    张楚岚慌张地想起自己忘记把橘子汽水捂暖和了再给她。

    而赵小飞再也没有来找过张楚岚。

    那天的雪地里,张楚岚一步一步地走过赵小飞留下的每一个脚印。

    他的步伐大一些,不得不改变自己走路的姿态,他的脚掌也大一些,每走过一个雪里的脚印,赵小飞的痕迹就消失一个。

    直到那些痕迹开始消失,雪也化了。

    山里的泉水不再冰凉刺骨,春天的气息弥漫在这个小镇的每一个角落时,张楚岚坐在教室的窗边,听说赵小飞和她的父亲死于一场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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